泥濘的小路，灰蒙蒙的天色。
落時空深一腳，淺一腳地走著，腦子里一片混沌。
沉甸甸，濕漉漉，理不出個頭緒。
葉鳴鳴……
那個眼睛亮得像小鹿，傻乎乎錢袋被偷，吃霸王餐，可憐巴巴扯著他袖子求助的丫頭…
居然是在利用他？！
誘餌……
落時空自己，竟成了她引誘殺手的誘餌！而葉鳴鳴一個字都沒提！
落時空越想越氣，胸口堵得發(fā)慌。
虧他還自詡觀察力敏銳，能通過細(xì)微表情，下意識動作判斷人心！
結(jié)果呢？
栽在一個看起來人畜無害，甚至有點(diǎn)傻氣的丫頭手里！
簡直是職業(yè)生涯…不，是人生道路上的奇恥大辱！
“騙子！小騙子！”
落時空忍不住低罵出聲，一腳踢飛路邊的碎石，看著碎石骨碌碌，滾進(jìn)泥水里，濺起幾點(diǎn)渾濁。
不知走了多久，一抬頭，那熟悉、簡陋的桃木小屋，又出現(xiàn)在視野里。
裊裊炊煙，從破舊的煙囪里飄出，帶著一絲人間煙火的氣息。
饑餓感不合時宜地、強(qiáng)烈地涌了上來，胃里空得發(fā)慌，發(fā)出咕嚕嚕的抗議。
落時空停在籬笆外，看著那扇虛掩的木門，猶豫了。
桃婦人那雙溫和的眼睛，還有那碗熱騰騰的糙米粥……
記憶帶著溫度涌上來，暫時壓過了心頭的憤怒。
最終，饑餓和心底那一點(diǎn)對溫暖的渴望占了上風(fēng)。
落時空嘆了口氣，推開吱呀作響的籬笆門。
屋子里彌漫著濃重苦澀的藥味，比上次來時更甚。
光線昏暗，只有灶膛里跳躍的火光映照著屋內(nèi)。
桃婦人正坐在床邊，小心翼翼地用木勺給木丈夫喂藥。
木丈夫半倚著，臉色蠟黃得嚇人，眼窩深陷，嘴唇干裂起皮，呼吸微弱而急促。
他的情況，明顯惡化了。
桃婦人自己的臉色也憔悴不堪，眼下一片青黑。
原本還算圓潤的臉頰凹陷下去，握著勺子的手微微顫抖著。
聽到門口的動靜，桃婦人有些遲緩地轉(zhuǎn)過頭。
看清是落時空，她灰敗的眼中閃過一絲驚訝，隨即是真實的、帶著疲憊的驚喜：
“啊…是落公子嗎？你…你回來了？”
桃婦人連忙放下藥碗，有些局促地站起身，
“快，快進(jìn)來坐！外面冷。”
落時空心頭一酸。
比起自己被欺騙的憤怒，眼前這對掙扎在病痛和貧困邊緣的夫婦，顯得那么真實而沉重。
落時空點(diǎn)點(diǎn)頭，默默走到桌邊坐下，目光掃過屋內(nèi)。
依舊是家徒四壁，唯一的桌子缺了個角，幾條板凳也搖搖晃晃。
但灶臺上的陶罐擦得很干凈，角落里堆放的柴火碼放得整整齊齊。
一絲難以言喻的反差感，悄然劃過落時空的心頭。
……
落時空坐不住，主動起身去灶臺幫忙添柴看火，鍋里煮著稀薄的米粥，米粒少得可憐。
桃婦人感激地看了落時空一眼，又坐回床邊照顧丈夫。
“木叔…這病，好像更重了？”
落時空一邊撥弄著柴火，一邊試探著問，目光觀察著木丈夫的癥狀。
桃婦人抹了抹眼角，聲音沙?。?/p>
“是啊…咳得更厲害了，渾身發(fā)燙，一點(diǎn)力氣都沒有…鎮(zhèn)上郎中開的藥，吃了好幾副，也不見好，反而…唉。”
桃婦人重重嘆了口氣，無盡的憂愁幾乎要將她壓垮。
落時空擰著眉。
他想起上次桃婦人提過，最近不少人得了類似的怪病。
嚴(yán)重的就像木丈夫這樣，臥床不起。當(dāng)時他以為是風(fēng)寒，或者勞累過度。
但現(xiàn)在近距離觀察，再結(jié)合桃婦人無意中透露的“蔓延”跡象，
一個念頭倏地鉆進(jìn)他的腦海
——傳染??？
落時空下意識地屏住呼吸，后背瞬間冒出一層冷汗！
自己跟木丈夫同處一室，還吃過他家的飯…會不會也中招了？
落時空趕緊摸了摸自己的額頭，又感覺了一下喉嚨和呼吸。
體溫正常，喉嚨不痛，呼吸順暢，除了有點(diǎn)餓和生氣，似乎沒什么異常。
落時空狐疑地看向桃婦人。
她也在咳嗽，臉色很差，但癥狀似乎又和木丈夫有所不同？
木丈夫是那種深入肺腑的衰弱和灼熱，而桃婦人更像是…極度的疲憊、焦慮和營養(yǎng)不良導(dǎo)致的虛弱？
桃婦人的咳嗽聲也顯得淺而短促。
“不是傳染??？”
落時空心里嘀咕，稍微松了口氣，但疑惑更深了，心想：
“那彬木匠和那個神秘人說的‘手段’是什么？怎么讓人‘無緣無故’中起病來的？就為了賣棺材斂財？這說不通啊…”
落時空想起，在棺材鋪那晚偷聽到的對話片段：
“香囊…藏好了嗎？”（神秘人）
“大人放心…很安全…”（彬木匠）
……
“香囊！”
落時空眼睛一亮，捕捉到了這個關(guān)鍵詞。
彬木匠提到過“放心！”
神秘人警告“要藏好！”
難道病根，就在這所謂的“香囊”里？可香囊怎么會讓人生??？是毒？還是……
落時空越想越覺得迷霧重重，彬木匠那張市儈又帶著一絲陰郁的臉，和神秘人模糊的聲音在腦海中交替浮現(xiàn)。
這看似平靜破敗的小鎮(zhèn)，水面下似乎涌動著不為人知的暗流。
“落公子？想什么呢？粥快好了。”
桃婦人的聲音打斷了落時空的沉思。
落時空回過神，連忙應(yīng)了一聲，壓下心頭的驚濤駭浪。
他看著桃婦人忙碌的側(cè)影，那份與破舊環(huán)境格格不入的、骨子里透出的某種…從容？
或者說，曾經(jīng)可能擁有過不同生活的痕跡？更明顯了。
桃婦人挽袖添柴的動作，手指的擺放，甚至不經(jīng)意間整理鬢發(fā)的姿態(tài)，都帶著一種……
落時空說不上來，但絕不是普通村婦的感覺。
落時空忍不住開口，裝作閑聊：
“桃嬸，看您做事真利落，以前…不是住在這村里吧？”
桃婦人添柴的手猛地一頓，像是被什么東西燙了一下。
她飛快地低下頭，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僵硬和急促：
“?。繘]…沒有啊，一直…一直就在這兒了。鄉(xiāng)下人，能有什么不同…”
桃婦人否認(rèn)得又快又堅決，甚至沒有看落時空一眼，只顧著用勺子攪動鍋里的粥。
這反常的反應(yīng)，在落時空心中的疑云上，又添了一層濃霧。
……
一碗稀粥，幾塊咸菜疙瘩。
三人圍坐在缺角的木桌旁，氣氛有些沉悶。
木丈夫勉強(qiáng)喝了幾口，就劇烈咳嗽起來，被桃婦人扶回床上躺下。
落時空端著碗，食不知味。
葉鳴鳴欺騙利用他的畫面，像走馬燈一樣在腦子里轉(zhuǎn)。
憤怒、委屈、還有一絲對自己判斷力的懷疑，像藤蔓一樣纏繞著落時空，讓他胸口發(fā)堵。
桃婦人默默地吃著粥，目光卻一直留意著，落時空緊鎖的眉頭，還有幾乎沒動的碗。
桃婦人放下筷子，聲音溫和卻帶著關(guān)切：“看你心事重重的…是遇到什么難處了嗎？”
落時空抬起頭，看著桃婦人那雙盛滿疲憊，卻依舊清澈溫和的眼睛。
在這個陌生的地方，在這個破舊的小屋里，面對這個同樣掙扎在困境中的婦人，
他忽然有了一種傾訴的沖動，
“桃嬸…”
落時空放下碗，聲音有些干澀，
“不瞞您說，我…是一個人，從很遠(yuǎn)的地方來到這里。舉目無親，跟您和木叔一樣，也是無根的浮萍?！?/p>
落時空頓了頓，整理著思緒，
“能遇到您這樣好心收留我，給我飯吃的人，我…真的很感激。這地方，讓我覺得…還有點(diǎn)暖乎氣兒。”
桃婦人靜靜地聽著，沒有打斷。
“可是…我也遇到了…不好的人。”
落時空的聲音低了下去，帶著自嘲，“一個看起來特別無辜，特別需要幫助的人。
我…我以為我看人不會錯的。我習(xí)慣觀察人的反應(yīng)，看一些小動作，聽他們說話的語氣…我以為我能分辨真假。結(jié)果…”
落時空苦笑了一下，搖搖頭，
“結(jié)果證明我蠢透了，被人賣了還幫著數(shù)錢。她利用我，把我置于險境，卻連一句真話都不肯給我。”
落時空說完，長長地吐出一口氣，仿佛卸下了一點(diǎn)重?fù)?dān)，但眼神里的失落和茫然依舊清晰可見。
桃婦人沉默了片刻。
昏黃的燈光下，她的面容顯得格外柔和。
桃婦人沒有說空洞的安慰，只是輕輕嘆了口氣，目光看向床上昏睡的木丈夫，又轉(zhuǎn)回落時空臉上。
“公子??！”
桃婦人的聲音很輕，卻帶著一種歲月沉淀下來的力量，
“你說你以前不會看錯人…或許，你是對的?！?/p>
落時空一愣，不解地看著桃婦人。
桃婦人緩緩道：
“有時候，人不是故意要騙你?？赡堋兴碾y處，有她不得不那么做的理由。
就像…就像這世道，逼得人不得不做些違心的事?！?/p>
桃婦人的眼神有些飄遠(yuǎn)，似乎想到了什么，“你說你觀察細(xì)微，這很好。但人心啊，就像這碗里的粥，面上看著稀薄寡淡，底下藏著什么，誰又能一眼看透呢？”
桃婦人頓了頓，看著落時空的眼睛，認(rèn)真地說：
“所以啊，別急著否定自己。你看到的，未必是假的。只是…事情的結(jié)果，沒有你想象中那么好。
但你要相信，它也不會比你想象中的結(jié)果更差。人活著，總得信點(diǎn)什么，信自己，信…這世上終歸還是好心人多。”
樸素的話語，沒有華麗的辭藻，卻像一股溫?zé)岬呐?，悄然融化了落時空心中，冰冷的憤怒和自怨自艾的一角。
他怔怔地看著桃婦人，咀嚼著她的話。
……
接下來的幾天。
落時空暫時把葉鳴鳴帶來的郁結(jié)壓在了心底。
他主動承擔(dān)起了更多的活計，劈柴、挑水，
還憑借自己學(xué)過的一些粗淺草藥知識，去附近的山坡林地尋找能緩解咳嗽、退熱、補(bǔ)氣的草藥。
采了些魚腥草、枇杷葉、蒲公英，又找到些野山楂和覆盆子。
落時空將草藥仔細(xì)清洗、熬煮，喂給木丈夫喝下。
野果則洗干凈，給桃婦人補(bǔ)充點(diǎn)維生素。
雖然無法根治，但木丈夫劇烈的咳嗽似乎稍有緩和，人也精神了一點(diǎn)點(diǎn)，不再是終日昏睡。
“公…公子…謝謝你…”
木丈夫靠在床頭，聲音虛弱但帶著感激，“等我…等我好利索了，一定回鎮(zhèn)上好好干活…不能…不能再讓阿桃一個人扛著了…”
木丈夫曾經(jīng)在鎮(zhèn)上的酒樓當(dāng)過跑堂的伙計。
他看著忙里忙外的桃婦人，眼中滿是心疼和愧疚。
落時空正在搗藥，聞言抬起頭，心中不忍，但還是實話實說：
“木大哥，你這病…光靠這些草藥緩解癥狀，治標(biāo)不治本。想徹底好起來，得找到真正的病根，對癥下藥才行?！?/p>
落時空放下藥杵，神情變得凝重，
“我懷疑…這病來得蹊蹺。鎮(zhèn)上不止你一個…”
如果不知道是什么原因引起的，那將很難尋方醫(yī)治。
落時空腦中再次閃過“香囊”二字。
彬木匠得意地說“效果很好”
神秘人警告“要干凈”
這香囊，會不會就是傳播病源的媒介？或者是某種觸發(fā)機(jī)制？
彬木匠通過某種方式，讓特定的人接觸到這種香囊，然后生病，他再趁機(jī)兜售高價棺材斂財？
這個推測讓落時空脊背發(fā)涼。
如果真是這樣，那彬木匠和他背后的神秘人，簡直喪心病狂！
“不行！必須弄清楚！”
落時空猛地站起身，眼神變得銳利而堅定。
他不能再被動等待，也不能再被表面的假象迷惑。
桃木夫婦的困境，鎮(zhèn)上那些莫名病倒的人，還有他自己被卷入的謎團(tuán)…
這一切的答案，或許都藏在那個陰森的棺材鋪里。
“桃嬸，木叔，”
落時空看向兩人，語氣鄭重，
“我出去一趟，辦點(diǎn)事。你們安心休息，藥我煎好了放在灶上溫著?！?/p>
“落公子，你要去哪？外面…”
桃婦人有些擔(dān)憂。
“放心，我很快就回來?！?/p>
落時空給了她一個安撫的眼神，沒有多說。
落時空整理了一下衣服，深吸一口氣，推開了那扇吱呀作響的木門。
屋外，天色依舊陰沉。
他辨明方向，朝著鎮(zhèn)上那間散發(fā)著不祥氣息的棺材鋪，大步走去。
這一次，一定要揭開這籠罩在病痛與死亡之上的重重迷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