陽光透過巨大的落地玻璃幕墻,潑灑進頂層主臥,帶著一種近乎諷刺的慷慨。光線明亮,溫度恒定,空氣里彌漫著頂級雪松與冷冽礦物的昂貴氣息,恒定得如同標本瓶里的溶液。然而,這極致的奢華舒適,卻無法穿透籠罩在沈硯心頭的堅冰。他像一尊被精心供奉在祭壇上的脆弱瓷器,被無形的鎖鏈牢牢束縛在這片周嶼打造的“療養(yǎng)地”。
身體在藥物、營養(yǎng)液和絕對的靜養(yǎng)下,緩慢而艱難地恢復著。胃部的劇痛從持續(xù)的、令人窒息的夯砸,變成了間歇的、尖銳的抽痛。高燒退去,留下?lián)]之不去的虛弱和冰冷。但精神的囚禁感,卻隨著身體的復原,日復一日地變得更為沉重、更為鋒利。
周嶼兌現(xiàn)了他的“承諾”。棱鏡科技對智創(chuàng)的所有明槍暗箭,仿佛一夜之間消失無蹤。智創(chuàng)如同暴風雨后僥幸未沉的船只,在暫時平靜的海面上喘息。沈硯的手機被“保管”,所有與外界聯(lián)系的渠道被切斷,只有每日下午,周嶼會帶著一部衛(wèi)星加密電話進來,允許他進行十分鐘與公司核心高層的、被嚴格監(jiān)控的通訊。
每一次通話,都是對沈硯意志的凌遲。他必須用最平穩(wěn)、最冷靜的聲音下達指令,回答疑問,安撫人心,將自己偽裝成正在某個秘密地點進行重要談判或休養(yǎng)。他能想象電話那頭下屬們眼中的憂慮和猜測,能感受到那份被蒙在鼓里的焦灼。而他,被困在這座華麗的牢籠里,只能做一個隔岸觀火的指揮者。
屈辱,像冰冷的藤蔓,日夜纏繞著他的心臟。
腳步聲由遠及近,沉穩(wěn)、清晰,帶著主人特有的、不容置疑的節(jié)奏感,在空曠的走廊里回響。沈硯正靠在床頭,手中拿著一本周嶼書房里隨意取來的厚重精裝藝術(shù)畫冊,目光落在印加帝國太陽神廟的石雕上,瞳孔卻沒有焦距。他幾乎能預感到接下來幾分鐘內(nèi),空氣會如何被那個男人的氣息強勢填充。
厚重的雕花木門無聲滑開。周嶼的身影出現(xiàn)在門口,如同精確的報時鐘。他依舊是那副一絲不茍的精英模樣,量身定制的深灰色西裝勾勒出寬肩窄腰的凌厲線條,昂貴的袖扣在光線下反射出冷硬的光芒。只是,那眼底深處濃重的疲憊和血絲,如同無法徹底洗去的烙印,頑固地盤踞著。
他手里端著那個沈硯熟悉的、紋飾繁復的骨瓷托盤,上面放著溫水和今日份的藥片。
沈硯的目光甚至沒有從畫冊上移開,只是眼睫幾不可察地顫動了一下??諝馑查g凝滯,仿佛被無形的壓力壓縮。周嶼的目光如同實質(zhì)的探針,掃過沈硯蒼白依舊卻不再透明如紙的臉頰,掃過他握著畫冊、指節(jié)因用力而微微泛白的手指,最后落在他刻意維持平靜的側(cè)臉上。
周嶼走到床邊,將托盤放在床頭柜上。骨瓷與木質(zhì)臺面接觸,發(fā)出極輕微卻異常清晰的“嗒”的一聲。
“藥?!彼穆曇舻统?,沒有多余的情緒,如同在宣讀一條既定程序。
沈硯終于緩緩抬起頭。金絲眼鏡后的目光平靜無波,像結(jié)冰的湖面,清晰地倒映出周嶼那張輪廓深邃、此刻卻帶著不容忽視倦意的臉。他沉默地伸出手,動作帶著一種近乎機械的順從。指尖即將觸碰到藥片時,周嶼的手卻微微一動,避開了他的手指。
沈硯的動作頓住,冰封的眼底掠過一絲極冷的嘲諷。
周嶼俯身,拿起水杯和藥片。那只骨節(jié)分明、曾輕易捏碎他下頜的手,此刻帶著一種刻意的、近乎笨拙的穩(wěn)定,將藥片遞到沈硯唇邊。動作依舊帶著不容拒絕的強制性,只是少了最初的粗暴。
“張嘴。”命令的口吻沒有絲毫改變。
屈辱感如同冰冷的毒蛇,再次纏繞上沈硯的心臟。他清晰地看到周嶼琥珀色瞳孔深處那絲極力壓抑的、連他自己都未必察覺的緊張。這算什么?一種扭曲的“照顧”?一種確認掌控權(quán)的儀式?
沈硯的唇角勾起一抹極淡、極冷的弧度。他沒有再抗拒,順從地張開了嘴??酀乃幤淮拄?shù)厝肟谥?,緊接著杯沿抵住嘴唇。他吞咽著溫水,動作順從,眼神卻如同淬了寒冰的利刃,直直刺向周嶼。
兩人目光在冰冷的空氣中無聲碰撞,激蕩著無形的硝煙。
周嶼的喉結(jié)幾不可察地滾動了一下。沈硯眼中那份冰冷的順從和更深層次的、幾乎要燃燒起來的抗拒與鄙夷,像一把無形的銼刀,狠狠刮過他的神經(jīng)。他猛地撤開杯子,動作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狼狽。水珠濺落在沈硯病號服的衣襟上,留下幾點深色的印記。
“下午三點,通話?!敝軒Z的聲音比剛才更沉,丟下這句話,幾乎是立刻轉(zhuǎn)身,帶著一身未散的冰冷氣息和一絲難以言喻的煩躁,大步離開了房間。沉重的關(guān)門聲,如同一聲悶雷,宣告著這場每日上演的、令人窒息的儀式暫時結(jié)束。
沈硯靠在床頭,緩緩閉上眼。口腔里彌漫著濃重的苦澀藥味,胃部因情緒波動又傳來隱隱的抽痛。他抬手,指尖用力按了按眉心,試圖驅(qū)散那份沉重的疲憊和被囚禁的屈辱。陽光暖洋洋地灑在身上,他卻只覺得徹骨的寒冷。
囚禁的日子在看似平靜的表象下緩慢流淌,像一潭深不見底的死水。白天,沈硯的活動范圍被嚴格限定在主臥和與之相連的、陽光充足的露臺。周嶼如同一個設(shè)定好程序的看守,準時出現(xiàn),送藥、監(jiān)督他進食那些由營養(yǎng)師精心調(diào)配卻寡淡無味的流質(zhì)食物、進行那十分鐘被監(jiān)聽的通話。
每一次接觸,都是一次無聲的較量。周嶼試圖用冰冷的命令和無處不在的監(jiān)視維持著掌控者的姿態(tài),而沈硯則以沉默的順從和眼底深藏的銳利冰棱進行著最頑固的抵抗。空氣里彌漫著無形的張力,緊繃得幾乎一觸即發(fā)。
然而,真正的交鋒,往往發(fā)生在周嶼認為沈硯已然沉睡的、寂靜的深夜里。
沈硯的睡眠極淺,身體深處的隱痛和精神的極度緊繃,讓他如同驚弓之鳥。藥物的作用只能讓他陷入一種半昏半醒的混沌狀態(tài)。
不知是第幾個深夜。窗外沒有月光,只有別墅下方遙遠城市映上來的、模糊不清的光暈,在厚重的窗簾邊緣勾勒出黯淡的輪廓。房間里一片死寂,只有沈硯自己微弱而壓抑的呼吸聲,以及床頭電子鐘表秒針跳動發(fā)出的、幾乎聽不見的“滴答”聲。
一陣極其輕微的、刻意放輕的腳步聲,在門外響起。緊接著,是門鎖被小心翼翼擰開的“咔噠”聲。聲音被壓到了最低,但在沈硯高度敏感的聽覺里,卻如同驚雷。
他的心臟猛地一縮,全身的肌肉瞬間繃緊,但身體卻保持著沉睡的姿態(tài),連呼吸的頻率都沒有改變分毫。只有眼睫在黑暗中幾不可察地顫動了一下。
門被推開一條縫隙,一個高大的黑影無聲地滑了進來,隨即輕輕將門合上。是周嶼。他脫掉了白日里一絲不茍的西裝外套,只穿著一件深色的絲質(zhì)睡袍,領(lǐng)口隨意敞開著。他沒有開燈,如同一個游蕩在黑暗中的影子,悄無聲息地走到床邊。
沈硯能清晰地感覺到那極具壓迫感的目光落在自己臉上。那目光不再是白日的冰冷審視或掌控,而是帶著一種…難以形容的復雜。有探究,有審視,似乎還有一種深沉的、被極力壓抑的疲憊和…某種沈硯無法理解的東西。
時間在死寂中流淌,每一秒都如同被拉長。沈硯的神經(jīng)繃緊到了極致,連指尖都在微微發(fā)麻。
然后,他感覺到了。
一陣極其細微的、帶著人體熱度的氣流靠近。一只手的輪廓在黑暗中模糊地顯現(xiàn),緩緩地、遲疑地伸向他的臉頰。那只手懸停在他臉頰上方幾厘米處,指尖微微蜷曲著,似乎在猶豫,在掙扎。沈硯甚至能感受到那只手上散發(fā)出的、屬于周嶼的、混合著雪松香氛和一種更深沉氣息的熱度。
它在微微顫抖。
這個認知如同閃電般擊中沈硯!周嶼…在害怕?或者說,在克制?
那只手最終沒有落下。它如同被燙傷般,在距離他皮膚毫厘之處猛地僵住,然后極其緩慢地、帶著一種近乎落荒而逃的意味,縮了回去。黑暗中,傳來一聲極其低微、壓抑到極致的、仿佛從胸腔深處擠出來的嘆息。
腳步聲再次響起,比來時更加輕緩,帶著一種沉重的疲憊感,消失在門外。門鎖再次發(fā)出輕微的“咔噠”聲。
直到確認那腳步聲徹底消失在走廊盡頭,沈硯才在黑暗中緩緩睜開了眼睛。金絲眼鏡被他睡前摘下了,此刻他的視野有些模糊,但心臟卻在胸腔里瘋狂地擂動,撞擊著脆弱的肋骨。
剛才那懸停在咫尺、帶著隱秘顫抖的手指,和那聲沉重壓抑的嘆息,如同投入深潭的巨石,在他冰封的心湖里掀起了滔天巨浪。困惑、警惕、一絲荒謬的悸動,還有更深沉的、無法言喻的寒意交織在一起,讓他徹夜難眠。
白天的囚禁依舊繼續(xù),如同精確運轉(zhuǎn)的冰冷機器。但在沈硯眼中,周嶼那副完美的掌控者面具,似乎悄然裂開了一道細微的縫隙。他眼底的疲憊更深,偶爾在監(jiān)督沈硯服藥或用餐時,會有一瞬間的失神,目光飄向窗外翻涌的云海,琥珀色的瞳孔深處翻涌著沈硯無法解讀的情緒。
一次午餐后,周嶼照例去書房處理他龐大的“Zero帝國”事務(wù)。沈硯被允許在露臺的躺椅上短暫地曬曬太陽。午后的陽光帶著暖意,卻無法驅(qū)散他心底的冰冷和疑慮。他坐了一會兒,胃部傳來熟悉的、隱隱的抽痛。他扶著躺椅的扶手,緩慢地站起身,打算回房休息。
經(jīng)過書房虛掩的門口時,一陣風恰好從露臺吹過,將厚重的木門推開了一指寬的縫隙。
沈硯的腳步頓住了。
透過那道縫隙,他看到了書房內(nèi)的景象。巨大的紅木書桌后,周嶼并沒有像往常一樣對著電腦屏幕處理文件。他斜靠在寬大的真皮轉(zhuǎn)椅里,頭微微后仰,閉著眼睛。一只手的手背搭在額頭上,遮住了大半張臉。另一只手無力地垂在扶手上,指間夾著一支燃了半截的雪茄,煙灰積了長長的一截,搖搖欲墜。陽光透過巨大的落地窗,落在他身上,卻只照出一種深沉的、近乎頹然的疲憊。那身昂貴的睡袍(他似乎從書房回來就沒換過)顯得有些凌亂,領(lǐng)口敞得更開,露出線條清晰的鎖骨和一小片緊實的胸膛。
那一刻的周嶼,不再是那個掌控一切、冷酷無情的Zero,也不是那個帶著戾氣強迫他喝藥的看守。他像一頭在激戰(zhàn)后獨自舔舐傷口的雄獅,卸下了所有的鎧甲,露出了深藏的、不為人知的脆弱與疲憊。
沈硯的心像是被什么東西無聲地撞了一下。一種極其復雜的情緒涌了上來——有短暫的、近乎本能的怔忡,隨即是更深的警惕和一種被窺探到對手軟弱的荒謬感。他迅速移開視線,悄無聲息地離開了書房門口,仿佛從未停留。
對沈硯而言,最大的精神慰藉,是周嶼那間如同小型圖書館般的書房。在周嶼“恩準”的、有限的自由活動時間里,沈硯最常去的地方就是那里。沉靜的書香和浩如煙海的書籍,是他暫時逃離冰冷現(xiàn)實、安撫焦灼神經(jīng)的唯一避難所。
這天下午,周嶼外出處理緊急事務(wù)。沈硯在女傭例行收拾房間后,再次走進了書房。巨大的空間里流淌著靜謐,只有窗外偶爾傳來的鳥鳴。他沿著高大的書架緩步行走,指尖拂過一排排書脊。經(jīng)濟、哲學、歷史、前沿科技……周嶼的閱讀范圍之廣令人咋舌。
在一個相對偏僻的角落,一排看起來年代久遠、書脊顏色發(fā)暗的書籍吸引了他的注意。與其他嶄新的精裝書不同,這些書顯然被翻閱過很多次。他抽出一本硬殼精裝的《葉芝詩選》,封面是深沉的墨綠色,燙金的標題已有些模糊。
翻開扉頁,一行略顯青澀卻力透紙背的鋼筆字映入眼簾:
「給阿嶼,愿你的征途,有詩和遠方。 —— 母親贈,十五歲生日」
沈硯的心微微一動。母親?那個在周嶼資料里幾乎一片空白、只存在于模糊傳聞中的女人?
他繼續(xù)往后翻。書頁泛著陳舊的淡黃色,散發(fā)出特有的、帶著時間沉淀的紙墨氣息。許多頁面的空白處,有著密密麻麻的鋼筆批注。字跡從最初的稚嫩跳脫,逐漸變得銳利飛揚,最后沉淀為一種冷峻有力的風格,正是周嶼的手筆。
「“當你老了,頭白了,睡意昏沉…” 虛偽的永恒。只有力量才是真實?!埂凇懂斈憷狭恕放赃叄巧倌曛軒Z鋒芒畢露的批駁。
「“多少人愛你青春歡暢的時辰,愛慕你的美麗,假意或真心…” 真心?不過是弱者的自我感動。」——《當你老了》另一處,字跡已顯冷硬。
「“我就要動身走了,因為我聽到那水聲日日夜夜輕拍著湖濱…” 逃離?懦夫的選擇。真正的強者,只會征服或毀滅阻擋之物。」——在《茵尼斯弗利島》旁,批注帶著近乎殘酷的決絕。
沈硯一頁頁翻看著。那些批注,像一把把鑰匙,意外地打開了一扇通往周嶼靈魂深處的、塵封已久的門。他看到了一個才華橫溢卻充滿憤怒與質(zhì)疑的少年,看到了他對溫情與詩意的全然否定,看到了他如何在字里行間,用冰冷堅硬的外殼,一層層包裹起自己可能存在的柔軟。那份對“力量”近乎偏執(zhí)的崇拜,對“真心”刻骨的懷疑,對“逃離”的鄙夷……都與他如今作為Zero的行事風格隱隱相合。
指尖停留在一首短詩《白鳥》的頁面。詩句本身帶著憂傷的唯美。旁邊的空白處,只有一句孤零零的批注,字跡是周嶼成年后特有的冷峻,卻透著一絲罕見的、近乎迷茫的停頓:
「“親愛的,但愿我們是浪尖上一雙白鳥!”… 如果注定毀滅,并肩沉沒是否也算一種永恒?」
這句批注沒有之前的激烈否定,更像是一聲無意識的、連書寫者自己都未曾察覺的嘆息。沈硯的目光長久地停留在那行字上。冰封的鏡片后,那雙總是銳利如刀、充滿戒備的眸子里,第一次浮現(xiàn)出一種連他自己都未曾意識到的、極其細微的震動。一絲困惑,一絲探究,還有一絲…被猝然觸動的、連自己都無法理解的柔軟漣漪,悄然在心底漾開。
就在這時,書房門口傳來一聲極其輕微的、帶著某種壓抑情緒的吸氣聲。
沈硯猛地抬頭!
周嶼不知何時回來了,正斜倚在門框上。他顯然是剛剛回來,甚至還沒來得及換下外出的西裝,深色的外套搭在臂彎里,領(lǐng)帶扯松了掛在頸間。他臉上的表情極其復雜——震驚、被窺探的慍怒、一絲狼狽,還有…一種沈硯從未見過的、如同精心構(gòu)筑的堡壘被意外洞穿的茫然失措。他那雙總是充滿掌控欲的琥珀色瞳孔,此刻正死死地盯著沈硯手中的詩集,以及沈硯臉上那未來得及完全褪去的、罕見的柔軟震動。
空氣瞬間凝固了。
時間仿佛被拉長、扭曲。沈硯能清晰地聽到自己驟然加速的心跳,在死寂的書房里擂鼓般作響。他握著詩集的手指微微收緊,指尖能感受到書頁邊緣的微涼和紙張?zhí)赜械拇植诟?。鏡片后的目光迅速斂起那絲不該有的柔軟,重新凍結(jié)成一片戒備的冰湖,但耳根卻無法控制地泛起一絲難以察覺的熱度——那是秘密被撞破的難堪。
周嶼的目光如同燒紅的烙鐵,從詩集移到沈硯的臉上,再回到詩集。他緊抿著唇,下頜線繃得像一塊堅硬的巖石,喉結(jié)上下滾動了一下,似乎在極力壓制著什么。書房里昂貴的雪松香氛氣息,此刻也仿佛凝固了,沉甸甸地壓在兩人之間。
“誰允許你動它的?”周嶼的聲音響起,低沉得可怕,每一個字都像是從齒縫里擠出來的冰碴,帶著被侵犯領(lǐng)地的暴戾。
沈硯迎著他的目光,強迫自己維持著表面的平靜,甚至刻意放緩了呼吸。他沒有回答這個顯而易見的問題(周嶼從未明確禁止他看任何書),只是極其緩慢地將手中的《葉芝詩選》合上,動作帶著一種刻意的、無聲的防御姿態(tài)。書脊與封面合攏時發(fā)出輕微的“啪”的一聲,在這死寂的空間里顯得格外刺耳。
“一本詩集而已。”沈硯開口,聲音是他一貫的平靜無波,甚至帶上了一絲刻意的冷淡,“周總這里珍本孤本不少,沒想到對少年時的涂鴉,也如此珍而重之。”他刻意加重了“涂鴉”兩個字,試圖用言語的冰刃,劃破這令人窒息的、被窺見彼此隱秘的難堪氣氛。
周嶼的眼神驟然變得更加危險。他猛地站直身體,不再倚靠門框,高大的身形瞬間帶來更強的壓迫感。他大步走進書房,皮鞋踩在厚厚的地毯上,發(fā)出沉悶的聲響,如同猛獸逼近獵物。他沒有去奪沈硯手中的書,而是徑直走到沈硯面前,兩人之間的距離瞬間縮短到呼吸可聞。
“涂鴉?”周嶼的聲音壓得更低,帶著一種被激怒的、近乎殘忍的笑意,灼熱的氣息幾乎噴在沈硯冰冷的臉上,“沈總倒是好興致,對我的‘涂鴉’品頭論足。怎么,從里面挖掘到擊敗Zero的線索了?還是說…”他微微俯身,目光如同最鋒利的解剖刀,試圖刺穿沈硯鏡片后的冰層,“…沈總那顆冰冷算計的心里,也藏著點對詩情畫意的…向往?”
他的話語充滿了攻擊性,試圖用羞辱和掌控重新奪回局面。然而,沈硯卻敏銳地捕捉到他眼底深處一閃而過的、極力掩飾的狼狽。周嶼的反應(yīng),過于激烈了。那本詩集中隱藏的,顯然不僅僅是一些少年心性的批注。
沈硯沒有退讓,反而微微抬起下巴,金絲眼鏡的鏡片在燈光下反射出冰冷的光芒?!爸芸傁攵嗔恕V皇乔敉降囊稽c消遣,無意窺探主人的…少時情懷。”他將詩集輕輕放回書架上原來的位置,動作從容不迫,仿佛剛才的震動從未發(fā)生。“畢竟,這里除了書,也找不到更有趣的東西?!?/p>
他刻意強調(diào)“囚徒”二字,如同冰冷的針,刺向周嶼用以囚禁他的權(quán)力。說完,他不再看周嶼陰鷙的臉色,轉(zhuǎn)身,準備離開這個氣氛壓抑到極點的地方。胃部因剛才的緊張對峙,又開始隱隱作痛。
就在他即將擦過周嶼身側(cè)時,手腕猛地被一只滾燙而有力的大手攥?。×Φ乐?,讓沈硯瞬間蹙緊了眉頭。
“沈硯!”周嶼的聲音帶著被徹底激怒的戾氣,琥珀色的瞳孔深處翻涌著風暴,“別挑戰(zhàn)我的耐心!”
沈硯被迫停下腳步,側(cè)過頭。他看著周嶼因憤怒而顯得有些扭曲的臉,看著他眼中那幾乎要噴薄而出的怒火和被強行壓抑的復雜情緒。手腕上傳來的滾燙觸感和不容抗拒的力量,清晰地提醒著他此刻的處境。屈辱感再次涌上心頭,但更多的是一種冰冷的、近乎麻木的疲憊。
“放手?!鄙虺幍穆曇衾涞孟癖?,“周總除了用強,還會什么?”
周嶼死死地盯著他,胸膛劇烈起伏著。兩人在沉默中對峙著,空氣中彌漫著無形的硝煙和一種更加危險、更加混亂的氣息。那只攥著沈硯手腕的手,指節(jié)因用力而泛白,卻沒有再收緊,也沒有松開。仿佛僵持在一種微妙的、連他自己都無法理解的平衡點上。
最終,是周嶼先移開了目光。他像是被沈硯眼中那份冰冷的疲憊刺了一下,猛地甩開了沈硯的手腕,動作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倉促和狼狽。
“滾回你的房間去!”他低吼道,聲音沙啞,背過身去,不再看沈硯。
沈硯揉著被捏出紅痕的手腕,冷冷地瞥了一眼周嶼僵硬的背影,沒有再說一個字,轉(zhuǎn)身離開了書房。門在身后關(guān)上,隔絕了那個翻涌著風暴的空間,卻無法隔絕心底那份因窺見彼此隱秘一角而帶來的、更加混亂的波瀾。
深夜,暴雨毫無預兆地再次降臨。
起初只是沉悶的雷聲在天際滾動,如同巨獸的低吼。很快,密集的雨點便瘋狂地砸在巨大的落地玻璃幕墻上,發(fā)出噼里啪啦的爆響,連成一片震耳欲聾的轟鳴??耧L在別墅外呼嘯,撼動著窗欞,發(fā)出嗚嗚的悲鳴。整座山巔別墅仿佛成了驚濤駭浪中的一葉孤舟,被無邊的黑暗和狂暴的雨聲徹底吞沒。
沈硯被第一聲驚雷猛地從淺眠中震醒。心臟在胸腔里狂跳,后背瞬間沁出一層冷汗。緊接著,胃部深處那熟悉的、如同鈍刀攪動的劇痛,毫無征兆地猛烈爆發(fā)了!
“呃——!”他發(fā)出一聲壓抑不住的痛苦呻吟,身體瞬間蜷縮成一團,像一只被煮熟的蝦米。冷汗幾乎是立刻浸透了單薄的絲質(zhì)睡衣,黏膩冰冷地貼在皮膚上。劇痛如同洶涌的浪潮,一波強過一波,瘋狂地撕扯著他的神經(jīng),碾磨著他的內(nèi)臟。每一次痙攣,都帶來窒息般的眩暈和深入骨髓的寒冷。
窗外慘白的閃電撕裂夜幕,瞬間照亮房間內(nèi)他慘白扭曲的臉和痛苦蜷縮的身體。震耳欲聾的雷聲緊隨其后,如同重錘砸在他的耳膜和心臟上。
冷汗如同溪流,順著額角、鬢角瘋狂滑落。他死死咬住下唇,嘗到了濃重的血腥味,才勉強壓住喉嚨里即將沖出的慘叫。身體因為極致的寒冷和劇痛而無法控制地劇烈顫抖起來,牙齒咯咯作響。他試圖伸手去按床頭的呼叫鈴,手指卻抖得如同風中落葉,根本不聽使喚。眼前陣陣發(fā)黑,意識在劇痛的沖擊下開始模糊。
黑暗、冰冷、劇痛、孤絕…死亡的陰影仿佛再次獰笑著降臨。
就在他以為自己要被這滅頂?shù)耐纯鄰氐淄淌蓵r,臥室的門被猛地撞開!
“沈硯!”周嶼嘶啞焦灼的聲音穿透了狂暴的雨聲,如同驚雷炸響在沈硯混沌的意識邊緣。
一道高大的黑影裹挾著室外的冷風和濕氣,瞬間沖到了床邊。刺眼的頂燈被猛地拍亮,慘白的光線瞬間刺得沈硯閉上了眼睛,只感覺一陣天旋地轉(zhuǎn)。
周嶼顯然是從隔壁直接沖過來的,甚至只穿著睡褲,赤裸著精壯的上身,胸膛劇烈起伏著。當他看清床上沈硯的樣子時,瞳孔驟然收縮,臉上瞬間褪盡了所有血色!
沈硯蜷縮在凌亂的被褥中,身體劇烈地顫抖著,如同狂風中的落葉。臉色慘白如紙,嘴唇呈現(xiàn)出駭人的青紫色,被他自己咬破的地方滲著刺目的血珠。冷汗浸透了他的頭發(fā)和睡衣,整個人像是剛從水里撈出來,散發(fā)著瀕死的氣息。那雙總是冷靜銳利的眼睛緊閉著,長長的睫毛痛苦地顫抖,在眼瞼下投下濃重的陰影。
“醫(yī)生!叫醫(yī)生?。 敝軒Z對著門外發(fā)出一聲如同受傷野獸般的咆哮,聲音因為極度的恐慌而扭曲變形。他隨即撲到床邊,動作帶著前所未有的慌亂,想觸碰沈硯,卻又仿佛怕碰碎了他。
“冷…好疼…”沈硯無意識地呻吟著,破碎的囈語從齒縫間逸出,身體抖得更厲害了。
“我在!沈硯!看著我!”周嶼的聲音嘶啞破碎,帶著一種近乎哀求的、連他自己都未察覺的恐慌。他伸出手,帶著一種近乎笨拙的、小心翼翼的力道,試圖去扶起沈硯蜷縮的身體。
當他的指尖觸碰到沈硯被冷汗浸透、冰冷濕滑的睡衣時,沈硯猛地一顫,發(fā)出一聲更痛苦的嗚咽,身體本能地想要蜷縮得更緊。
“別怕…別怕…”周嶼語無倫次地低語著,那聲音里帶著一種陌生的、近乎破碎的溫柔。他不再猶豫,俯下身,一只手臂強有力地穿過沈硯的腋下,另一只手臂抄起他的膝彎,猛地發(fā)力,將那個蜷縮顫抖的身體整個抱了起來!
好輕!依舊輕得讓他心驚!沈硯的身體冰冷得嚇人,卻又在劇烈地顫抖著,像一塊即將碎裂的冰。他滾燙的額頭無力地抵在周嶼赤裸的頸窩處,每一次痛苦壓抑的喘息都帶著灼熱的氣息,噴灑在周嶼敏感的皮膚上,帶來一陣陣觸電般的戰(zhàn)栗。
那冰冷與灼熱的觸感,那脆弱不堪的顫抖,那緊貼著自己的、毫無生氣的重量…如同一把燒紅的匕首,狠狠捅進了周嶼的心臟!滅頂般的恐慌和一種從未有過的、尖銳到讓他靈魂都在顫栗的疼痛感,瞬間攫住了他!
他下意識地將懷里顫抖的身體抱得更緊,試圖用自己的體溫去溫暖那份致命的冰冷,試圖用自己的力量去支撐那份搖搖欲墜的脆弱。動作帶著一種連他自己都未曾察覺的、近乎本能的保護欲和一種…近乎絕望的守護姿態(tài)。
“醫(yī)生!快點!”周嶼抱著沈硯,對著門口再次發(fā)出暴怒的咆哮,聲音因為恐懼而撕裂。
沈硯的意識在劇痛和寒冷的夾擊下浮浮沉沉。他只感覺自己被一股強大的、滾燙的力量緊緊包裹著,那份力量帶著不容置疑的穩(wěn)定,將他從冰冷絕望的深淵邊緣強行拉回了一點點。那緊貼著他臉頰的、屬于周嶼的、滾燙而急促的心跳聲,如同擂鼓般敲擊著他的耳膜,穿透了層層疊疊的痛苦,帶來一絲奇異的、支撐著他搖搖欲墜意識的錨點。
他模糊地感覺到周嶼的手臂收得極緊,勒得他有些痛,卻又奇異地帶來一種…被牢牢守護、不會再墜落的錯覺。那份灼熱的體溫透過濕冷的睡衣,一點點滲透進來,驅(qū)散著骨髓深處的寒意。他無意識地將額頭更深地埋進那堅實的頸窩,汲取著那點令人貪戀的暖意,發(fā)出一聲如同幼獸找到庇護所般的、極其微弱的嗚咽。
這聲微弱的嗚咽,如同最鋒利的針,狠狠扎在周嶼緊繃的神經(jīng)上。他抱著沈硯的手臂又收緊了幾分,下頜抵著沈硯冰冷汗?jié)竦念^頂,喉結(jié)劇烈地滾動著,琥珀色的瞳孔深處,翻涌著驚濤駭浪般的情緒——恐懼、后怕、一種近乎毀滅一切的暴怒(不知針對誰),還有…一種連他自己都未曾命名的、如同熔巖般滾燙的、足以焚毀一切冰冷壁壘的心疼。
醫(yī)生和護士終于帶著器械和藥物沖了進來。刺鼻的消毒水味瞬間彌漫開來。
“周先生!把沈先生放平!”主治醫(yī)生急聲道。
周嶼卻像一頭護崽的猛獸,抱著沈硯的手臂沒有絲毫松動,眼神兇狠地掃過醫(yī)生:“快!他疼得快不行了!”
在醫(yī)生焦急的催促下,周嶼才極其不情愿地、動作僵硬地將沈硯放回床上。然而,當護士試圖為沈硯注射強力鎮(zhèn)痛劑時,沈硯因劇痛和恐懼再次劇烈掙扎起來,幾乎無法配合。
“按住他!小心針頭!”護士急喊。
周嶼幾乎是立刻俯身,雙手帶著不容抗拒的、卻比之前溫柔許多的力量,按住了沈硯因痛苦而不斷扭動的肩膀和手臂。他俯在沈硯耳邊,聲音沙啞卻帶著一種奇異的、能穿透混亂的力量:“沈硯!看著我!看著我!針打進去就不疼了!聽話!”
也許是那灼熱的體溫和不容置疑的聲音起了作用,也許是藥物終于開始起效,沈硯掙扎的幅度慢慢變小,急促的喘息也稍稍平復了一些。他微微睜開被冷汗浸濕的眼睫,視線模糊地聚焦在近在咫尺的周嶼臉上。那張總是寫滿掌控和冷酷的臉上,此刻清晰地烙印著濃重的恐懼和一種…他從未見過的、近乎破碎的擔憂。
冰冷的針頭刺入皮膚,藥液緩緩推入。劇烈的疼痛如同退潮般,開始緩慢地、艱難地消退。沈硯緊繃的身體一點點松懈下來,只剩下無法控制的、細微的顫抖。冷汗依舊不停地滲出,但那種滅頂?shù)闹舷⒏泻蜑l死的冰冷感,終于開始遠離。
醫(yī)生迅速地進行著后續(xù)處理,補充電解質(zhì),調(diào)節(jié)輸液速度,監(jiān)測生命體征。
周嶼一直保持著那個俯身的姿勢,雙手依舊按著沈硯的肩膀,目光死死地鎖定在沈硯臉上,看著他緊蹙的眉頭一點點松開,看著他急促的呼吸逐漸變得綿長微弱。直到確認沈硯的劇痛被控制住,再次陷入藥物帶來的昏沉睡眠,他才像被抽干了所有力氣般,緩緩直起身。
他赤裸的上身布滿了汗水,在燈光下泛著水光。他抬手,用力抹了一把臉,指尖還在微微顫抖。他看著床上安靜下來、臉色依舊蒼白但呼吸平穩(wěn)的沈硯,又低頭看了看自己剛才緊緊抱著沈硯、此刻還殘留著對方冰冷體溫和汗?jié)裼|感的手臂,琥珀色的瞳孔深處,翻涌著驚心動魄的余悸和一種…徹底洞穿后的、無法言喻的茫然。
那一夜,周嶼沒有再離開。他拖過床邊的單人沙發(fā),緊挨著床邊坐下。高大的身影在昏暗的床頭燈光下,投下一片沉默而堅實的陰影。他沒有再試圖觸碰沈硯,只是那樣靜靜地坐著,目光如同最忠誠的守衛(wèi),片刻不離地落在沈硯沉睡的臉上。窗外的暴雨依舊在肆虐,雷聲轟鳴,但在周嶼守候的這個角落里,時間仿佛凝固了。
那場驚心動魄的暴雨夜之后,山頂別墅里的空氣悄然發(fā)生了某種難以言喻的轉(zhuǎn)變。冰冷的囚籠依舊存在,無形的鎖鏈依然沉重,但空氣中那些尖銳的、時刻準備刺傷彼此的冰棱,似乎被某種力量悄然磨鈍了棱角。
周嶼的“看守”依舊存在,送藥、監(jiān)督飲食、那十分鐘被監(jiān)聽的通話,一切如常。然而,那冰冷的命令口吻里,多了一絲不易察覺的…生硬的克制?監(jiān)督沈硯吃藥時,他不再強行喂送,而是將水和藥放在床頭柜上,然后退開一步,目光沉沉地注視著,直到沈硯自己拿起服下。那眼神里,少了之前的強制,多了審視和一種…確認。確認他是否真的吞了下去,確認他是否還有不適。
沈硯的順從也依舊。他按時吃藥,沉默地吃完那些寡淡的營養(yǎng)餐,在通話時間里冷靜地處理公司事務(wù)。只是,那層包裹著他的、拒人千里的冰殼,似乎不再那么堅不可摧。偶爾,在周嶼背對著他站在落地窗前接電話時,沈硯的目光會不經(jīng)意地掃過對方寬闊的背脊。那上面,緊實的肌肉線條流暢地延伸向下,消失在睡褲的邊緣。而在肩胛骨下方,靠近脊柱的位置,一道猙獰的、暗紅色的疤痕清晰地烙印在蜜色的皮膚上,像一條沉睡的蜈蚣,扭曲而刺目。
那道疤…沈硯的指尖無意識地蜷縮了一下。是舊傷?還是…某種他不曾知曉的過往?這個認知像一顆投入心湖的石子,激起一圈圈無聲的漣漪。
一個午后,周嶼破天荒地沒有立刻離開。監(jiān)督沈硯吃完一份燉得軟爛的藥膳后,他沒有像往常一樣轉(zhuǎn)身就走,而是沉默地在床邊的沙發(fā)上坐了下來。空氣里彌漫著淡淡的藥味和雪松的冷冽氣息,顯得有些凝滯。
沈硯靠在床頭,手里拿著一份財經(jīng)雜志,目光落在紙頁上,卻一個字也沒看進去。他能感覺到周嶼落在他身上的目光,帶著一種審視的、探究的意味,比平時更久,也更沉。
“那晚…”周嶼低沉的聲音突兀地響起,打破了沉默,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滯澀,“…嚇到了?”
沈硯翻動雜志的手指微微一頓。他沒有抬頭,只是極其平淡地“嗯”了一聲,算是回應(yīng)。那晚瀕死的痛苦和寒冷記憶猶新,但更清晰的,是那個滾燙的、將他緊緊抱在懷里的懷抱,和那雙琥珀色瞳孔里翻涌的、近乎恐慌的擔憂。
周嶼似乎也沒期待他多說什么。短暫的沉默后,他再次開口,聲音更低,帶著一種近乎自省的意味:“…胃病…都這樣?” 他似乎在斟酌著詞句,試圖理解那種他從未經(jīng)歷過的、卻能輕易摧毀一個意志如鋼鐵般男人的痛苦。
沈硯終于抬起眼。金絲眼鏡后的目光平靜地看向周嶼,帶著一絲淡淡的嘲諷:“周總這樣的身體,大概很難體會?!?/p>
周嶼被他的話刺了一下,眉頭微蹙,卻沒有像以前那樣立刻反唇相譏。他沉默了片刻,目光落在沈硯依舊沒什么血色的臉上,看著那鏡片后掩藏的疲憊,突然問道:“…智創(chuàng)那個‘守護者’項目…進展怎么樣?”
這個問題完全出乎沈硯的意料。他微微一怔,鏡片后的目光瞬間變得銳利而警惕。周嶼怎么會突然問起“守護者”?那是智創(chuàng)的核心機密項目之一,一個旨在利用AI技術(shù)構(gòu)建更高效、更透明的兒童走失預警和搜救系統(tǒng)的項目。他從未在任何人面前提起過,包括那十分鐘被監(jiān)聽的通話里!
“周總對慈善項目也感興趣了?”沈硯的聲音帶著冰冷的試探。
周嶼似乎沒在意他的刺探,身體向后靠進沙發(fā)里,姿態(tài)帶著一種刻意的放松,目光卻依舊鎖在沈硯臉上:“只是好奇。能讓沈總拼上命也要守護的東西,除了智創(chuàng)本身,還能是什么?”他的語氣很平淡,聽不出情緒,“聽起來…像個童話?!?/p>
沈硯的心猛地一沉。周嶼不僅知道“守護者”,甚至似乎…了解它對自己的意義?他什么時候調(diào)查的?調(diào)查到了什么程度?一股寒意瞬間爬上脊背。
“童話?”沈硯的唇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帶著一絲自嘲,“或許吧??偙扔行┤?,只信奉弱肉強食的叢林法則要好。”他毫不客氣地刺了回去,同時全身的神經(jīng)都繃緊了,準備應(yīng)對周嶼可能的反擊或進一步的刺探。
然而,周嶼的反應(yīng)再次出乎他的意料。
周嶼沒有動怒,也沒有反駁。他只是定定地看著沈硯,琥珀色的瞳孔深處,翻涌著一種極其復雜的情緒——有審視,有探究,有一絲幾不可察的震動,甚至…有一絲沈硯完全無法理解的、近乎迷茫的困惑。仿佛沈硯口中那個信奉“叢林法則”的自己,和他此刻內(nèi)心深處某個模糊的認知,產(chǎn)生了某種劇烈的沖突。
他沒有再追問“守護者”,也沒有再說話。房間里再次陷入沉默,但這一次的沉默,不再像之前那樣充滿冰冷的張力,反而彌漫著一種奇異的、被某種更深沉的東西所填充的凝滯感。
沈硯看著周嶼陷入沉默的側(cè)臉,看著他眉宇間那道因長久蹙起而形成的淺痕,看著他眼底那片深沉的、仿佛蘊含著風暴的海洋…那道猙獰的疤痕再次浮現(xiàn)在腦海。力量…毀滅…征服…這是周嶼刻在骨子里的信條。那么,此刻他眼中那片翻涌的、無法解讀的迷霧,又是什么?是因為那道疤背后的故事?還是因為…自己?
這個念頭讓沈硯的心跳驟然漏了一拍。他迅速移開視線,重新將目光投向手中的雜志,試圖用冰冷的文字驅(qū)散心底那份不合時宜的、越來越清晰的悸動。然而,書頁上的鉛字卻在他眼前模糊、晃動,再也無法聚焦。
時間在一種微妙而危險的平衡中悄然流逝。一個月,如同指間沙,無聲地滑落。山頂?shù)臐忪F散開又聚攏,窗外的云海翻滾著,從沉郁的鉛灰染上了初夏的明亮。沈硯的身體,在絕對的靜養(yǎng)和周嶼那近乎嚴苛的“看守”下,以驚人的速度恢復著。
蒼白的臉頰終于有了一抹極淡的血色,雖然依舊清瘦,但那種隨時會破碎的脆弱感已然褪去。深陷的眼窩重新變得平整,鏡片后的目光也恢復了往日的銳利和清明,只是那冰層之下,似乎沉淀了一些更深沉、更復雜的東西。胃部的隱痛幾乎消失,飲食也早已從流質(zhì)過度到了正常的、由營養(yǎng)師精心搭配的餐食。他甚至能感覺到力量正一點點重新充盈這具曾被掏空的身體。
囚徒的烙印依舊存在,但那座華麗的囚籠,似乎已無法再完全禁錮他重獲新生的力量和精神。
這天清晨,沈硯起得很早。他換下了那身穿了一個月的、象征著病弱與囚禁的絲質(zhì)睡衣,穿上了自己的襯衫和長褲——衣服是周嶼吩咐人從沈硯公寓取來的,熨燙得一絲不茍。純白的棉質(zhì)襯衫,挺括的黑色長褲,將他瘦削卻已恢復挺拔的身形勾勒得恰到好處。金絲眼鏡架在鼻梁上,鏡片后的目光沉靜如水,再無一絲病氣。
他站在巨大的落地窗前,看著窗外初升的朝陽將翻涌的云海染成一片金紅。晨光落在他身上,仿佛為他鍍上了一層淡金色的輪廓。他靜靜地站了許久,像一柄終于拭去塵埃、即將出鞘的利劍。
然后,他轉(zhuǎn)身,走向房間角落。那里,靜靜地立著一個深灰色的旅行箱,不大,卻足夠裝下他簡單的個人物品——幾件衣物,幾本書,還有那個曾被他遺落在辦公室、后來被周嶼派人取來的、裝著“守護者”核心概念草圖的舊牛皮紙文件袋。他打開箱子,動作緩慢而堅定,將物品一件件放入。每一個動作都帶著一種塵埃落定的平靜,以及一種即將斬斷一切的決絕。
當最后一件物品放入箱中,他拉上拉鏈。清脆的滑軌聲在空曠的房間里響起,如同一個句點。
他拖著行李箱,一步一步,走向那扇厚重的、隔絕了他自由整整一個月的雕花實木房門。行李箱的滾輪在光潔的大理石地面上發(fā)出規(guī)律的、輕微的滾動聲,每一步都像是踏在某種無形的邊界線上。
他停在門前,沒有立刻伸手。深吸了一口氣,仿佛在積蓄著最后的力量,也仿佛在做著最后的告別——與這座囚籠,與這一個月混亂不堪、冰火交織的時光。
然后,他抬起手,握住了冰冷的黃銅門把手。
“咔噠?!?/p>
一聲輕響。門鎖應(yīng)聲而開。
他拉開房門。
門外,走廊里光線充足。周嶼正背對著他站在不遠處巨大的觀景窗前,似乎在凝視著遠方翻騰的云海。他穿著剪裁完美的深灰色西裝,身姿挺拔,依舊是那個掌控一切的Zero。只是,當房門打開的瞬間,他的背影幾不可察地僵硬了一下。
沈硯拖著行李箱,走了出去。滾輪的聲音在寂靜的走廊里顯得格外清晰。
周嶼緩緩轉(zhuǎn)過身。
四目,終于再次相對。
晨光從巨大的玻璃幕墻外涌入,將兩人籠罩其中。沈硯一身利落,行李箱立在腳邊,鏡片后的目光平靜無波,如同冰封的湖面,清晰地倒映著周嶼的身影。而周嶼,琥珀色的瞳孔在看清沈硯裝束和他腳邊行李箱的瞬間,猛地收縮!那里面翻涌起驚濤駭浪——震驚、猝不及防、一絲被背叛的暴怒,還有…一種更深沉的、如同冰川崩塌般的、連他自己都未曾預料到的恐慌!
空氣瞬間凝固,仿佛被抽成了真空。連窗外云海翻涌的聲音都消失了。
沈硯看著周嶼臉上那瞬間變幻的、精彩紛呈的表情,看著他眼中那幾乎要噴薄而出的復雜情緒風暴。一個月來的囚禁、屈辱、無聲的對抗、那暴雨夜的脆弱相擁、書房里被窺破的詩集秘密、肩胛上猙獰的疤痕、還有那些在沉默中悄然滋長的、無法言喻的悸動與混亂…所有的畫面在腦海中飛速閃過,最終沉淀為一片冰冷的澄澈。
他迎上周嶼的目光,唇角緩緩勾起一抹極淡、極冷的弧度。那笑容里沒有勝利的喜悅,只有一種塵埃落定后的、斬斷一切的決然。
然后,他開口,聲音清晰、平穩(wěn),如同冰珠墜地,敲碎了這令人窒息的死寂,也敲碎了這一個月來所有病態(tài)的糾纏與萌芽的、無人敢承認的妄念:
“周嶼,游戲結(jié)束了。”
話音落下,他不再看周嶼瞬間變得鐵青、眼中風暴肆虐的臉,微微側(cè)身,拖著那個承載著他重獲自由的行李箱,邁開腳步。滾輪碾過光潔的地面,發(fā)出堅定而清晰的聲響,朝著樓梯的方向,一步一步,頭也不回地離開。陽光落在他挺直的背脊上,拉出一道長長的、決絕的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