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的冬,是滲入骨髓的寒。瓦舍蒙館那間小小的耳房,四壁單薄如紙,抵擋不住朔風(fēng)凌厲的切割。窗欞上糊著的桑皮紙被吹得呼啦作響,寒氣便從那無數(shù)細小的破隙里鉆進來,絲絲縷縷,纏繞在軒銘伏案的身影上。桐油燈的火苗被風(fēng)扯得細長,在墻壁上投下他劇烈晃動的影子,如同在苦海中掙扎的孤魂。他裹緊了身上那件所有衣物——蘇先生舊衣改的夾襖,孟晨贈的棉坎肩,最外面是翰墨齋劉伯見其衣衫實在單薄而給的一件半舊羊皮背心——卻仍止不住牙齒細微的磕碰聲。
“民惟邦本,本固邦寧……” 他低聲誦讀,聲音干澀沙啞,呵出的白氣在油燈昏黃的光暈里迅速凝結(jié)、消散。面前的《尚書》注疏攤開著,字跡在眼前有些模糊。寒意像無數(shù)細小的冰針,順著脊椎往上爬,指尖早已凍得麻木,握筆處一片僵硬的青白。案頭堆疊的稿紙,字跡從最初的工整清朗,漸漸帶上了力竭的微顫。桌角那碗早已冷透的粗茶,表面結(jié)了一層薄冰。
更深的寒意,來自心底。附籍應(yīng)試!這四個字沉甸甸地壓著他。非京城戶籍,需尋京中富戶或官員作保。蘇先生身為蒙館夫子,且刻意隱于市井,身份不夠。孟晨?他隴西孟氏的身份太過敏感,此刻若出面為寒門學(xué)子作保,無異于授人以柄,給崔氏門閥攻訐的口實。軒銘輾轉(zhuǎn)托了翰墨齋劉伯,劉伯人脈多在商賈,幾經(jīng)周折,耗盡了軒銘抄書攢下的大半積蓄,才求得城南一個家道中落、勉強掛著個“員外”虛銜的老童生,顫抖著手在保書上按下了鮮紅的手印。那薄薄一張紙,承載的是他搏命的資格。
代價遠不止于此。府試臨近,蒙館的抄錄、翰墨齋的賬目整理,他一樣不敢懈怠。白日里在翰墨齋后堂冰冷的賬房,手指凍得不聽使喚,仍要一絲不茍地將那些冰冷的數(shù)字謄寫得清晰無誤;入夜回到這冰窟般的斗室,便一頭扎進經(jīng)史子集、策論時文之中。睡眠被壓縮到極致,常常是和衣伏案,打個盹便被凍醒或腿腳的抽痛驚醒。眼底的血絲如蛛網(wǎng)密布,臉頰也深深凹陷下去,只有那雙眸子,在燈下亮得驚人,燃燒著一種近乎偏執(zhí)的光。
“軒銘?!?蘇先生的聲音在門外響起,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嘆息。他推門進來,手里端著一碗熱氣騰騰的姜湯,濃郁的辛辣氣味瞬間沖淡了屋里的寒意。
軒銘連忙起身,動作因僵硬而顯得有些踉蹌:“先生。”
蘇先生將碗放在他冰冷的書案上,目光掃過他憔悴的面容和案頭堆積如山的書稿,眉頭微蹙:“寒氣侵骨,先喝了它。學(xué)問在心,不在這一時片刻的強撐?!?他的聲音依舊溫和,卻比平日多了幾分不容置疑的力道。
滾燙的姜湯順著喉嚨滑下,辛辣直沖頭頂,帶來一陣短暫的暖意,也嗆得軒銘眼眶發(fā)酸。他放下碗,垂首道:“先生教誨的是。只是…時不我待?!?聲音里帶著疲憊,更帶著孤注一擲的決絕。
蘇先生看著他,沉默了片刻?;椟S的燈光在他清癯的臉上投下深深淺淺的陰影,那雙閱盡世情的眼睛里,有痛惜,有無奈,更有一種深沉的期許?!案囋诩矗恼轮?,貴在立意精純,切中肯綮。不必刻意求奇,務(wù)去陳言。尤其策論,當(dāng)以史為鑒,觀照當(dāng)下,直指吏治民生之弊。你出身寒微,所見所感,便是你最鋒利的筆鋒。” 他頓了頓,從袖中取出一個用油紙仔細包裹的物件,輕輕放在姜湯碗旁,“那位姓孟的公子托人送來的。上好的高麗參片,含一片在舌下,提神醒腦。他…有心了?!?/p>
油紙包靜靜躺在冰冷的桌面上。軒銘心頭一熱,喉頭哽住。孟晨,那個張揚爽朗的世家子,始終記掛著他這個蝸居陋巷的寒門朋友。這份情誼,在京城這片冰原上,是彌足珍貴的暖意。
蘇先生的目光落在他凍得青紫的手指上,最終沒再說什么,只留下一句:“早些歇息?!?便轉(zhuǎn)身離去,青衫的背影在搖曳的燈影里顯得格外清瘦孤寂,融入門外無邊的黑暗與寒風(fēng)之中。
軒銘重新坐下,拿起那油紙包,并未拆開,只是緊緊握在手心,仿佛汲取著其中蘊含的力量。他深吸一口氣,冰冷的空氣刺得肺腑生疼,卻也讓混沌的頭腦清醒了幾分。他重新鋪開一張素白稿紙,提筆蘸墨,筆鋒懸停片刻,落下了堅定的一行字:“論流民疏?!?/p>
京兆府貢院,丙辰科府試。
寅時剛過,貢院轅門外的廣場已是人山人海。刺骨的寒風(fēng)卷著地上的塵土和碎雪,抽打在每一個等待入場考生的臉上、身上。巨大的氣死風(fēng)燈籠在轅門兩側(cè)高懸,昏紅的光暈勉強照亮轅門前黑壓壓攢動的人頭,卻驅(qū)不散這黎明前最深的寒意與人心深處的焦灼。
軒銘裹緊了身上所有的衣物,背著那個裝有筆墨、干糧、水囊和《大周律疏輯要》的粗布考籃,排在蜿蜒如長蛇的隊伍中。身前身后,盡是綾羅綢緞、裘皮大氅的富貴子弟,仆從簇擁,提著考箱食盒,炭爐熏籠一應(yīng)俱全。相形之下,軒銘那一身臃腫卻依舊顯得單薄的舊衣,顯得如此格格不入。鄙夷的目光,刻意的推搡,低聲的嗤笑,如同細密的針,無聲地扎在他身上。
“哪來的泥腿子,也敢擠到這里來?”
“瞧那考籃,破得能進耗子了吧?”
“附籍的?呵,不知走了什么狗屎運,弄到個保書。怕是進去連題都看不懂,白占個號舍!”
惡意的議論毫不避諱地鉆進耳朵。軒銘緊抿著唇,下頜繃成一道堅硬的線條,目光只死死盯著前方轅門那兩盞在寒風(fēng)中搖晃的燈籠,仿佛那是黑暗中唯一的燈塔。他攥緊了考籃的帶子,指節(jié)因用力而泛白。父親枯槁的手,母親絕望的眼,云州牢獄的陰冷潮濕,運河船艙的酸臭,南城街頭驅(qū)趕的呵斥……這些冰冷刺骨的記憶碎片,此刻在寒風(fēng)的催化下,反而化作一股滾燙的巖漿,在他胸膛里奔涌,灼燒著所有的怯懦與屈辱。
“肅靜——!點卯開始——!” 轅門內(nèi)傳來一聲高亢而威嚴的唱喝。
人群瞬間騷動起來,推擠的力量驟然加大。軒銘被身后一股大力猛地一撞,腳下不穩(wěn),踉蹌著向前撲去,眼看就要摔倒。一只骨節(jié)分明、帶著薄繭的手,穩(wěn)穩(wěn)地扶住了他的胳膊肘。
“小心?!?一個溫和而略帶沙啞的聲音在身側(cè)響起。
軒銘穩(wěn)住身形,側(cè)頭看去。扶住他的是一個約莫二十出頭的青年,穿著一件洗得發(fā)白但漿燙得十分挺括的青色棉袍,外罩半舊鴉青色比甲,面容清癯,眉宇間帶著書卷氣,眼神卻沉穩(wěn)而銳利。他朝軒銘微微頷首,便松開手,目光重新投向轅門,對周圍的喧囂和推搡恍若未覺。他的考箱是普通的竹編,卻收拾得干凈利落。
“多謝兄臺?!?軒銘低聲道謝。
青年只是淡淡地“嗯”了一聲。 點卯的唱名聲一聲高過一聲。
當(dāng)唱到“附籍生員,云州軒銘”時,人群中響起一陣不加掩飾的哄笑和噓聲。
軒銘深吸一口氣,在無數(shù)道或鄙夷或好奇的目光注視下,挺直脊背,朗聲應(yīng)道:“在!”驗看保書、搜檢考籃的過程格外嚴苛。
差役粗糙的手將他那幾件僅有的物品翻來覆去,甚至將那本《大周律疏輯要》一頁頁捻開細查,仿佛里面藏著什么驚天秘密。軒銘面無表情地承受著這刻意的刁難。
直到最后,差役才不耐煩地揮揮手,示意他進去。穿過重重轅門,走過漫長的甬道,眼前豁然開朗,卻又瞬間被更深的壓抑感攫住。巨大的貢院考場如同一個森嚴的方陣,一排排低矮的號舍密密麻麻,鱗次櫛比,在熹微的晨光中透出冰冷石頭的灰青色。
號舍狹小如鴿籠,僅容一人轉(zhuǎn)身,三面石墻,一面敞開著,僅以粗木柵欄相隔,寒風(fēng)毫無遮攔地灌入。每間號舍內(nèi),只有一塊充當(dāng)書案的木板,兩條窄凳。這里,便是未來幾天決定無數(shù)人命運的戰(zhàn)場,也是寒窟。軒銘按著號牌,找到了自己的位置——“辰字壹佰貳拾叁號”。剛放下考籃,還未來得及坐下,一聲尖銳的銅鑼響徹全場!“卯時正刻——!封門——!落鎖——!”
沉重的鐵鏈嘩啦作響,貢院那兩扇包著厚厚鐵皮的巨大木門轟然合攏,落下的巨鎖發(fā)出沉悶的撞擊聲。最后一絲外界的光線被隔絕,整個貢院瞬間沉入一種肅殺的死寂之中,只有寒風(fēng)在號舍間凄厲地穿梭呼嘯,如同無數(shù)怨魂在嗚咽。辰時整,第二聲鑼響!“發(fā)題——!”沉重的腳步聲由遠及近,巡場的皂隸面無表情地將一張張印著考題的素紙,從號舍的木柵欄縫隙中塞入。
軒銘屏住呼吸,展開素紙。墨色淋漓的題目躍入眼簾:經(jīng)義題:《尚書·五子之歌》有言:“民惟邦本,本固邦寧?!?試闡發(fā)其義,并論其在當(dāng)世吏治之要。
策論題:近歲以來,河朔、淮西等地流民日增,嘯聚山林者有之,鋌而走險者亦有之。雖屢加撫恤彈壓,然其勢未減,其根未除。試析流民滋生之根源,并陳靖安良策。
兩道題,如同兩記重錘,狠狠敲在軒銘心上!尤其是那策論題,字字句句,都直指他一路行來所見的最深沉的苦難——那些在運河碼頭蜷縮的身影,那些在南城瓦舍泥濘中絕望的眼神!
寒意似乎瞬間被驅(qū)散了。一股滾燙的激流從心底直沖頭頂,握著筆管的手不再顫抖,反而因用力而指節(jié)發(fā)白。他眼前浮現(xiàn)出父親臨終前渾濁眼中微弱的光,母親憂憤而終時緊攥的手,云州牢獄里衙役猙獰的面孔,運河船艙中李老伯腹痛如絞的痛苦表情,南城巷口偷包子男孩驚恐的雙眼……無數(shù)畫面洶涌而來,最終都匯聚成兩個字:民瘼!
沒有半分猶豫,他舔開凍得有些發(fā)硬的筆尖,飽蘸濃墨,在粗糙的稿紙上,奮筆疾書。筆走龍蛇,力透紙背,仿佛要將胸中積郁的所有不平、所有悲憫、所有對“本固邦寧”最切膚的渴望,都傾瀉在這方寸素紙之上!
經(jīng)義答卷:“《書》云:‘民惟邦本,本固邦寧?!?斯言至矣!夫天之立君,非為君也,為生民也。猶木之有根,源之有泉。根朽則木傾,泉涸則源竭。
民者,國之根柢,邦之源泉也。固本之道,首在重民。重民非虛言惠澤,必也制恒產(chǎn),輕徭役,省刑罰,使耕者有其田,居者安其宅,幼有所長,老有所終。倉廩實而知禮節(jié),衣食足而知榮辱。
民心安則邦基固,雖遇風(fēng)雨飄搖,亦巋然不動。”“然觀當(dāng)世之吏治,或有悖離此道者?;驗檠蠈?、博政績,則苛征暴斂,竭澤而漁,視民脂民膏如可盡取之私物;或尸位素餐,庸碌無為,坐視民間疾苦如隔岸之火;甚或貪墨成風(fēng),吏胥勾結(jié),敲骨吸髓,使良善之民冤沉海底,奸猾之徒橫行鄉(xiāng)里。此皆動搖國本,自毀根基之行也!《詩》云:‘惴惴小心,如臨于谷;戰(zhàn)戰(zhàn)兢兢,如履薄冰?!?牧民之吏,當(dāng)常懷此心,視民如傷,則‘本固邦寧’之治,或可期也。”筆鋒至此,軒銘胸中激蕩難平,他略一停頓,目光掃過狹小的號舍柵欄外灰暗的天空,筆鋒陡然轉(zhuǎn)厲,直刺時弊:“今有司考課,多重錢谷之增、刑名之繁,而少問民生之凋敝、閭閻之愁嘆。此乃舍本逐末,驅(qū)良為盜之端也!
長吏下鄉(xiāng),前呼后擁,但見豪強粉飾之太平,焉聞寒門啼饑號寒之聲?胥吏持牒,如虎如狼,但求賦稅足額,哪管百姓賣兒鬻女之慘?更有甚者,借朝廷撫恤之名,行中飽私囊之實!流民冊上,虛報冒領(lǐng)者有之,克扣侵吞者有之。朝廷恩澤未及于凍骨,而碩鼠之腹已飽脹欲裂!此等蠹吏,名為牧民,實為虐民;名為固本,實為刨根!長此以往,‘本’將安在?‘寧’從何來?《春秋》之義,責(zé)賢者備。學(xué)生斗膽,敢問諸公:如此吏治,何以固邦本?何以安民心?何以稱‘民惟邦本’四字?”
墨跡淋漓,字字如刀似劍,帶著寒門學(xué)子目睹親歷的切膚之痛,直指官吏貪瀆、考課失當(dāng)、朝廷恩澤難以下達的沉疴痼疾。一股郁勃之氣在狹小的號舍內(nèi)激蕩。
策論答卷:“流民之起,非一日之寒,實乃天災(zāi)人禍相煎迫,官逼民反無生路也!學(xué)生一路北上,目之所及,耳之所聞,皆可為證?!?/p>
“其一,天災(zāi)肆虐,官府賑濟不力。河朔連年大旱,赤地千里,蝗蔽天日。朝廷雖有賑濟之令,然州府官吏,或拖延推諉,或敷衍塞責(zé),或監(jiān)守自盜。發(fā)霉之糧,摻沙之米,焉能活命?百姓持券空候于衙前,餓殍已倒斃于路旁!官府告示煌煌,言‘圣恩浩蕩’,而民之所得,十不存一!此乃驅(qū)民為流之始也。”
“其二,賦役繁苛,豪強兼并日熾?;次魉嘉雌剑呖浦粢讶缁⒗侨胧?。朝廷正稅之外,更有所謂‘火耗’、‘腳錢’、‘鼠雀耗’種種名目,層層加碼。小民田畝本已無多,遇災(zāi)則顆粒無收,然賦稅如影隨形,絲毫不減!更有地方豪右,勾結(jié)胥吏,趁災(zāi)賤價強買民田,或放印子錢,利滾利,債臺高筑,終至傾家蕩產(chǎn)。失地之民,不流亡,何以自存?”
軒銘的筆鋒越來越快,仿佛眼前浮現(xiàn)出那些絕望的面孔:
“其三,吏治腐敗,司法不公,民冤難伸。學(xué)生親歷云州,家父一介寒儒,蒙冤下獄,證據(jù)本不足道,然縣衙上下索賄不成,便百般拷掠,致使沉疴難起,含恨而終。家母奔走呼號,求告無門,終至憂憤成疾,撒手人寰!此非個案!地方官吏,視律法如無物,視小民如草芥。豪強打死佃農(nóng),不過賠幾兩燒埋銀子;胥吏誣良為盜,只為詐取錢財。冤獄遍地,上告無門!清白之家尚遭此荼毒,況乎尋常百姓?身負冤屈,家園難歸,唯余亡命天涯一途!此乃流民鋌而走險之源也!”他猛地一頓筆,墨點濺在稿紙上,如同血淚。深吸一口氣,強壓下翻涌的情緒,筆鋒轉(zhuǎn)向?qū)Σ撸骸熬赴擦髅?,堵不如疏,剿不如撫,揚湯止沸不如釜底抽薪!
學(xué)生淺見,敢陳三策:
一曰清吏治,絕貪瀆之源。當(dāng)嚴懲侵吞賑糧、盤剝百姓之貪官墨吏,查實者立斬不赦,家產(chǎn)抄沒充公,以儆效尤!更需整頓吏治,嚴明考課,重民生疾苦之撫平,輕錢糧賦稅之虛增。廣開言路,允百姓直陳冤屈,嚴查打擊報復(fù)者。使吏畏法而不敢貪,官重民而思盡職。
二曰均田畝,抑豪強兼并。朝廷當(dāng)遣干員,嚴查災(zāi)后豪強兼并土地、重利盤剝之行徑。凡非法所得之田產(chǎn),勒令退還原主或由官府贖買,分與無地流民耕種。嚴限私債利率,禁絕‘驢打滾’之惡債。使耕者有其恒產(chǎn),居者得安其業(yè)。
三曰興水利,儲糧備荒,以工代賑。流民非惰民,皆求活之民也!當(dāng)于流民聚集之所,擇其青壯,由官府組織,疏浚河道,修筑堤防,興修水利,以工代賑。既可防災(zāi)于未然,又可使流民憑氣力得食,免于凍餒,更可保一方安瀾,實一舉三得。老弱婦孺,則于官設(shè)粥廠、慈濟堂妥善安置,施醫(yī)給藥,嚴防疫病。待災(zāi)情緩解,再助其還鄉(xiāng)復(fù)業(yè),貸給籽種耕牛,免其數(shù)年賦稅,使其休養(yǎng)生息?!?/p>
寫至此處,軒銘已覺手腕酸痛,后背被冷汗浸透又凍得冰涼。他停筆稍歇,目光掃過自己寫下的“以工代賑”、“貸給籽種耕?!?、“免數(shù)年賦稅”等字句,眉頭微舒,沉終的悲涼涌上心頭,但他握筆的手卻更加堅定。
他蘸飽濃墨,在卷末重重落下結(jié)論,字字如金石交擊:“流民非賊,乃凍餒無告之赤子也!靖安之道,首在去其所以為流民之根源——吏治之貪腐,賦役之繁苛,豪強之兼并,司法之黑暗!若朝廷能痛下決心,刮骨療毒,整肅吏治,抑制豪強,輕徭薄賦,興利除弊,使百姓居有其所,耕有其田,冤有處訴,則流民自歸,盜賊自息,‘本固邦寧’之盛世可期!若只知一味彈壓剿捕,視流民如寇仇,則無異于抱薪救火,薪不盡,火不滅!學(xué)生位卑言輕,然拳拳之心,天日可表。伏惟諸公明鑒!”
最后一個字寫完,軒銘仿佛被抽干了所有力氣,頹然放下筆,靠在冰冷刺骨的石壁上,大口喘息。號舍外,寒風(fēng)依舊嗚咽,卷著零星的雪沫。
他閉上眼,胸中那股激蕩的意氣漸漸平復(fù),只余下深沉的疲憊和對未知結(jié)果的茫然。他知道,這份答卷,必將掀起驚濤駭浪。它太直白,太鋒利,太不留情面,幾乎是將血淋淋的瘡疤徹底撕開,暴露在那些高高在上的考官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