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棲鸞初入時
東宮的朱紅大門在身后緩緩關(guān)閉,發(fā)出一聲沉悶的響動。沈青君站在棲鸞閣的庭院中,抬頭望著四四方方的天空,恍然意識到自己已成了這黃金牢籠中的一只雀鳥。
"小姐,這棲鸞閣雖比不得家中寬敞,倒也雅致。"春桃指揮著小宮女們收拾箱籠,聲音里帶著幾分初入宮廷的興奮。
沈青君輕撫過廊下的雕花欄桿,指尖沾了一層薄灰。"雅致是雅致,只是久未有人居住了。"她環(huán)顧四周,庭院中的花木顯然疏于打理,幾株牡丹蔫頭耷腦,顯不出半分國色天香的氣象。
"沈良娣安好。"
一個清冷的聲音從院門處傳來。沈青君轉(zhuǎn)身,看見一位身著淡紫色宮裝的女子立在門口,身后跟著兩個低眉順眼的宮女。
"妾身沈青君,不知姐姐是?"沈青君福身行禮,心中已猜出來人身份。
"我姓蘇,與你同日入選,住在隔壁的棲霞閣。"蘇琬琬唇角含笑,眼神卻冷冰冰地打量著沈青君,"聽聞沈良娣出身書香門第,想必對這棲鸞閣的名字頗有見解?"
沈青君聽出她話中有話,不動聲色道:"'鸞鳥棲梧,以待鳳鳴',不過是尋常典故罷了。"
"是嗎?"蘇琬琬輕笑一聲,"我還以為沈良娣會想到'鸞鏡朱顏驚暗換'呢。這棲鸞閣空置三年,前一位主人可是瘋癲而死的。"她湊近一步,壓低聲音,"宮人們都說,這里鬧鬼。"
春桃在一旁倒吸一口涼氣,手中的梳篾"啪"地掉在地上。
沈青君彎腰拾起梳篾,遞給春桃,面色如常:"多謝蘇良娣提點。鬼神之說,信則有,不信則無。妾身行得正坐得直,何懼之有?"
蘇琬琬眼中閃過一絲惱怒,正要開口,忽聽院外傳來一陣腳步聲。
"太子妃娘娘到!"
一隊宮人簇擁著一位華服女子緩步而來。林瑤身著正紅色宮裝,頭戴金鳳步搖,端莊華貴中透著不怒自威的氣勢。
"妾身拜見太子妃娘娘。"沈青君與蘇琬琬齊齊行禮。
林瑤溫和地抬手:"兩位妹妹不必多禮。本宮聽聞沈妹妹今日入宮,特來看看可有什么短缺。"她環(huán)視庭院,眉頭微蹙,"這棲鸞閣久未修葺,委屈妹妹了。"
"娘娘言重了,此處甚好。"沈青君恭敬道。
林瑤親切地拉住沈青君的手:"沈妹妹初來乍到,若有不懂的規(guī)矩,盡管來問本宮。"她轉(zhuǎn)向蘇琬琬,"蘇妹妹入宮早幾日,也要多關(guān)照沈妹妹才是。"
"妾身謹記娘娘教誨。"蘇琬琬低頭應(yīng)道,眼中卻閃過一絲得意。
待林瑤離去,蘇琬琬也借口告退。沈青君回到內(nèi)室,發(fā)現(xiàn)春桃臉色發(fā)白。
"小姐,這宮里怎么這樣可怕?那個蘇良娣分明是在威脅我們,太子妃娘娘又假惺惺的..."
"慎言!"沈青君厲聲喝止,環(huán)顧四周后壓低聲音,"這宮里的一磚一瓦都有耳朵,你這話若傳出去,我們主仆二人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春桃嚇得捂住嘴,連連點頭。
沈青君嘆了口氣:"去把我?guī)У乃幉娜?,我要重新配一味安神香?
夜深人靜,沈青君獨坐燈下,取出母親留下的玉佩細細端詳。今日種種讓她確信,這東宮遠比表面看起來兇險。蘇琬琬的敵意,林瑤的笑里藏刀,還有那所謂的"鬧鬼"之說...她必須盡快弄清母親的秘密,才能在這龍?zhí)痘⒀ㄖ斜H约骸?/p>
玉佩在燭光下泛著瑩潤的光澤,背面的紋路隱約構(gòu)成一幅地圖。沈青君取來宣紙,用細筆將紋路臨摹下來,發(fā)現(xiàn)竟與記憶中宮城的布局有幾分相似,卻又多出一些奇怪的通道和密室標記。
"母親為何會有這樣的東西?"她喃喃自語。
窗外傳來一陣輕微的腳步聲,沈青君迅速收起玉佩和宣紙。片刻后,春桃端著茶盞進來。
"小姐,這么晚了還不歇息?"
"這就睡了。"沈青君接過茶盞,忽然注意到春桃的眼睛紅紅的,像是哭過,"你怎么了?"
春桃慌忙低頭:"沒、沒什么,只是沙子迷了眼。"
沈青君若有所思地點點頭:"去歇著吧,明日還要早起向太子妃請安。"
待春桃退下,沈青君吹滅蠟燭,卻未寬衣就寢。她靜靜坐在黑暗中,果然聽見極輕的腳步聲在門外停留片刻,又悄悄離去。
"果然有問題。"她心中暗忖。
次日清晨,沈青君按品大妝,前往太子妃所居的鳳儀宮請安。林瑤端坐上首,親切地與幾位嬪妾閑話家常,絲毫不見昨日的威勢。
"太子殿下近日咳疾又犯了,太醫(yī)開的藥總不見效。"林瑤愁眉不展,"本宮日夜憂心,卻無計可施。"
沈青君心中一動:"娘娘,妾身家中世代習(xí)醫(yī),略通藥理。若娘娘不棄,妾身愿為殿下調(diào)制一味藥膳,或可緩解咳疾。"
林瑤眼中閃過一絲訝異,隨即笑道:"難得沈妹妹有心。只是殿下用藥向來謹慎,需得太醫(yī)院首肯。"
"這是自然。"沈青君恭敬道。
請安畢,沈青君剛走出鳳儀宮,便被一個小太監(jiān)攔住。
"沈良娣,太子殿下召見。"
沈青君心頭一跳,跟著小太監(jiān)來到太子的書房"澄心齋"。周昱正倚在窗邊的軟榻上,手中握著一卷書,臉色比選秀那日更加蒼白。
"臣妾參見太子殿下。"沈青君盈盈下拜。
周昱抬眼,那雙深不見底的眼睛在陽光下竟顯出幾分琥珀色:"聽聞沈良娣精通醫(yī)理?"
"略知一二,不敢當'精通'二字。"
"謙虛了。"周昱輕咳兩聲,"太傅曾提及,你自幼隨母習(xí)醫(yī),柳夫人的醫(yī)術(shù)在江南頗負盛名。"
沈青君心中訝異,父親竟向太子提起這些?
"殿下過譽。家母確實傳授過一些調(diào)理之法,若殿下不棄,臣妾愿盡綿薄之力。"
周昱點點頭:"本宮近日咳得厲害,夜不能寐。太醫(yī)院的方子吃了半年,毫無起色。"
沈青君大膽上前,為周昱診脈。指尖觸及那瘦削的手腕,她不由得心頭一顫——脈象沉細而弦,分明是長期郁結(jié)于心、肝火旺盛之癥,與表象的虛弱不符。
"殿下并非尋??燃玻耸歉斡艋?,上灼肺金。太醫(yī)院想必是按虛勞之癥醫(yī)治,故而無效。"她收回手,"臣妾斗膽,請殿下暫停藥石,容臣妾配一味藥膳調(diào)理。"
周昱眼中閃過一絲異色:"你倒有幾分真才實學(xué)。"他轉(zhuǎn)向身旁太監(jiān),"雙喜,帶沈良娣去藥庫,所需藥材任她取用。"
離開澄心齋,沈青君心跳仍未平復(fù)。太子與她想象中截然不同——那看似病弱的外表下,似乎隱藏著銳利的鋒芒。
接下來的日子,沈青君每日為周昱準備藥膳。她用川貝母、枇杷葉清肺熱,以柴胡、郁金疏肝解郁,佐以茯苓、山藥健脾益氣。不出旬日,周昱的咳疾竟大為緩解。
這一日,沈青君正在小廚房煎藥,忽聽外面一陣騷動。
"皇上駕到!"
她慌忙整理衣冠出迎,只見一位身著明黃色龍袍的中年男子在眾人簇擁下大步而來,面容威嚴中帶著幾分倦色。
"你就是沈明遠的女兒?"皇帝打量著跪在地上的沈青君,"太子的藥膳是你配的?"
"回陛下,正是臣妾。"
皇帝點點頭:"太子近日氣色好了不少,你功不可沒。起來吧。"
"謝陛下。"
皇帝又詢問了幾句家世學(xué)問,忽然話鋒一轉(zhuǎn):"你母親是柳如是?"
沈青君心頭一震:"正是家母。"
皇帝眼中閃過一絲復(fù)雜神色,未再多言,擺駕離去。
當晚,沈青君輾轉(zhuǎn)難眠,決定去書房找些閑書來看。棲鸞閣的小書房里只有些尋常詩集,她想起白日里聽宮人提及東宮有個藏書閣,便披衣而出。
月色如水,沈青君提著燈籠循著記憶尋去,果然在澄心齋后找到一座兩層小樓。樓門未鎖,她輕輕推開,撲面而來的是書香與塵?;旌系臍庀ⅰ?/p>
藏書閣內(nèi)書架林立,典籍浩如煙海。沈青君正自驚嘆,忽聽樓上傳來輕微的翻書聲。
"誰?"她心頭一緊。
"沈良娣好雅興。"
周昱手持燭臺從樓梯上緩步而下,一襲素白長衫在月光下如謫仙臨世。他未戴冠冕,長發(fā)隨意束起,比平日少了幾分威嚴,多了幾分清雅。
"殿下恕罪,臣妾冒昧..."沈青君慌忙行禮。
"無妨。"周昱擺擺手,"既來了,便一起看看吧。本宮正找一本《傷寒雜病論》,你可曾見過?"
沈青君指向西側(cè)書架:"似乎在那邊。"
兩人并肩尋書,偶爾手臂相觸,沈青君只覺心跳加速。周昱身上有淡淡的藥香,混合著松墨的氣息,莫名令人安心。
找到醫(yī)書后,周昱并未急著離開,反而邀沈青君同坐閑談。他從史書談到詩詞,見解獨到,言辭犀利,全然不似病弱之人。
"沈良娣對《史記》有何見解?"周昱忽然問道。
沈青君思索片刻:"太史公筆力雄渾,然臣妾以為,其最可貴處在于'不虛美,不隱惡'。如記項羽,既寫其英雄氣概,亦不諱言其剛愎自用;述高祖,既頌其開國之功,亦揭露其市井之氣。"
周昱眼中閃過一絲贊賞:"好一個'不虛美,不隱惡'。可惜如今朝中,盡是阿諛奉承之輩。"
"殿下過慮了。家父常言,朝中仍有不少耿介之臣。"
"太傅確是難得的直臣。"周昱輕嘆,"可惜..."他忽然止住話頭,轉(zhuǎn)而問道,"沈良娣可知道這棲鸞閣的來歷?"
沈青君心頭一跳:"臣妾只知是東宮嬪妃居所。"
"三年前,這里住著一位趙良娣,是本宮第一個妾室。"周昱目光悠遠,"她死于一場'意外',從那以后,宮人便傳言此處鬧鬼。"
沈青君背后一涼:"蘇良娣也曾提及..."
"蘇琬琬?"周昱冷笑一聲,"她倒是消息靈通。"他忽然直視沈青君,"你不怕嗎?"
"殿下信鬼神之說嗎?"沈青君反問。
周昱笑了:"本宮只信人心險惡。"他站起身,"時候不早了,沈良娣該回去了。明日太醫(yī)院會有人來請教藥膳之事,你準備一下。"
沈青君行禮告退,走到門口時,忽聽周昱又道:"對了,你身邊那個叫春桃的丫鬟,近日與鳳儀宮走動頗勤。"
沈青君心頭一震,回頭時,周昱已隱入書架陰影中,唯有燭火搖曳,映得他身影忽明忽暗。
回到棲鸞閣,沈青君發(fā)現(xiàn)春桃不在房中。直至三更時分,才聽見她輕手輕腳地回來。
次日一早,沈青君故意支開春桃,悄悄檢查了她的妝奩,在最底層發(fā)現(xiàn)一支金簪——那絕非一個丫鬟所能擁有的物件。
"果然..."沈青君心中冷笑,卻不動聲色地將金簪放回原處。
午后,她借口要整理母親遺物,將首飾盒取出擺在桌上,然后假裝疲倦小憩。半夢半醒間,她聽見極輕的腳步聲靠近妝臺...
沈青君猛然睜眼,正看見春桃慌慌張張地合上她的首飾盒!
"小、小姐醒了?奴婢見首飾盒落灰,想擦拭一下..."春桃結(jié)結(jié)巴巴地解釋。
沈青君靜靜地看著她,直到春桃額頭滲出冷汗,才淡淡道:"下去吧。"
待春桃退下,沈青君立即檢查首飾盒,發(fā)現(xiàn)母親留下的玉佩還在,但位置明顯被動過。她沉思片刻,將玉佩藏入貼身的香囊中。
傍晚時分,沈青君前往藏書閣查閱宮史,想尋找關(guān)于母親的線索。經(jīng)過一番搜尋,她終于在先帝時期的宮妃名錄中找到了一個熟悉的名字——柳如是,先帝末年被選入宮的才人,后因故出宮,嫁與當時還是翰林院編修的沈明遠為繼室。
"母親竟是先帝的妃子?"沈青君震驚不已,手中的書冊差點掉落。
這就能解釋為何皇帝聽聞母親名字時神色異常,也能解釋為何母親會有那枚刻有宮室圖的玉佩。但"因故出宮"是何緣故?母親之死是否與此有關(guān)?
沈青君正自思索,忽聽外面?zhèn)鱽砑贝俚哪_步聲。她迅速將書冊歸位,躲入書架陰影處。
來人是雙喜,他鬼鬼祟祟地在書架上翻找什么,最后取走了一本《東宮紀事》。
待雙喜離去,沈青君才長舒一口氣。今日所得信息太多,她需要時間消化。母親的身世、春桃的背叛、太子的暗示...這東宮的水,比她想象的要深得多。
回到棲鸞閣,沈青君發(fā)現(xiàn)案上多了一封請?zhí)渝魅找煌p花。
"終于要出手了嗎?"沈青君輕撫請?zhí)?,嘴角泛起一絲冷笑。她既已踏入這漩渦,便再無退路。母親的秘密、太子的病情、宮中的暗涌...她必須步步為營,才能在這九重宮闕中活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