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的晨光從窗欞的縫隙里淌進來,在錦被上織出細碎的光斑。劉禪翻了個身,鼻尖蹭到一片溫?zé)岬囊陆螅瑤е煜さ臈d子香——吳莧醒著,正支著肘看他,眼波里的寵溺比晨露還潤。
“大姐。”他迷迷糊糊地開口,嗓音帶著剛醒的沙啞,像被晨霧浸過。
“醒了?”吳莧的指尖輕輕拂過他額前的碎發(fā),指尖的溫度比晨光暖,“日頭還沒爬高呢,要不要再蜷會兒?”
劉禪往她懷里鉆了鉆,把臉埋在她頸窩蹭了蹭,像只貪暖的小獸:“不了,得去見先生?!弊蛞勾饝?yīng)吳懿的事懸在心頭,更讓他寢食難安的是荊州,遲一刻都覺得心頭發(fā)緊。
“嗯?!眳乔{順勢起身,藕荷色的寢衣滑落肩頭,露出一截白皙的脖頸,袖口繡的纏枝蓮在晨光里泛著柔光。“我讓小廚房溫了蓮子粥,要不墊兩口再去?”
劉禪搖搖頭,抓過朝服往身上套,動作急得帶起一陣風(fēng):“來不及了,早去早回?!?/p>
吳莧也不勉強,拿起玉梳替他攏發(fā)。桃木梳齒穿過青絲,簌簌地響,她的動作輕柔,像在打理一件稀世的玉器:“路上當(dāng)心些,讓黃皓多帶幾個侍從?!?/p>
“知道啦。”劉禪歪著頭任她梳發(fā),目光落在銅鏡里——鏡中的少年眉眼清秀,只是眉宇間鎖著幾分不屬于十三歲的凝重,倒像揣了塊沉甸甸的石頭。
梳洗完畢,劉禪沒顧上喝那碗冒著熱氣的蓮子粥,攥著玉帶扣就往外走。廊下的露水珠在草葉上滾,沾濕了他的鞋尖,涼絲絲的,倒讓他清醒了幾分。黃皓早已牽著馬候在庭中,見他出來,忙躬身道:“殿下,車駕備好了。”
諸葛亮的府邸在南鄭城的西隅,不算闊氣,卻收拾得齊整。朱漆大門前的石獅子被晨露打濕,透著幾分清肅。門吏見是劉禪,忙躬身引路:“軍師正在書房理事,吩咐過殿下到了直接進?!?/p>
穿過栽著修竹的天井,便能聽見書房里傳來“沙沙”的聲——是諸葛亮在批閱公文。劉禪放輕腳步,掀簾而入時,正見諸葛亮坐在案前,手里捏著支狼毫,在竹簡上疾書。案上堆著高高的簡牘,有的用紅繩捆著,有的攤開著,墨香混著淡淡的松煙味,在晨光里漫散。
“學(xué)生拜見先生?!眲⒍U躬身行禮,青袍的褶皺在青磚地上鋪成一片淺影。
“阿斗來了?!敝T葛亮頭也沒抬,“坐吧。”案旁的矮榻上鋪著軟墊,顯然是常待客的地方。
劉禪依言坐下,沒敢出聲。他知道諸葛亮處理公務(wù)時最忌打擾,只靜靜看著——先生的手指骨節(jié)分明,握著筆的姿勢穩(wěn)如磐石,偶爾翻過竹簡時,指腹會輕輕摩挲簡上的刻痕,像是在掂量每個字的分量。窗外的竹影晃啊晃,投在他的鶴氅上,像流動的墨畫。
小半晌過去,諸葛亮才放下筆,拿起案頭的布巾擦了擦指尖的墨漬,抬眼看向劉禪。他的目光清潤如潭,掃過劉禪略顯急切的臉,淡淡開口:“有事?”
“是?!眲⒍U點頭,指尖無意識地摳著榻沿的木紋,“先生,昨夜討逆將軍吳懿找到學(xué)生,替東州派給先生賠罪——關(guān)于孟達殺蒯祺一事?!?/p>
他沒往下說,諸葛亮何等通透,自然明白這“賠罪”里的門道——東州派怕他記恨,想借他這個世子做個緩沖。
“然后呢?”諸葛亮端起案上的茶盞,抿了一口,茶湯的熱氣模糊了他眼底的神色,聽不出喜怒。
劉禪索性往前湊了湊,語氣懇切:“先生素來以大局為重,斷不會因私怨誤國事,吳懿他們這般,實在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不過學(xué)生瞧著,吳懿的神色倒真,想來孟達這事是他擅自妄為,與東州派主干無涉?!?/p>
他頓了頓,又道:“他們還說,蒯祺若有子嗣,愿為其舉孝廉、薦官職。學(xué)生想著,先生雖不在意這些,可收下這份心意,反倒能安他們的心,免得東州派整日懸著,反倒生出事端?!?/p>
諸葛亮放下茶盞,茶蓋與盞沿相碰,發(fā)出“叮”的輕響。他看著劉禪,眼底掠過一絲贊許——這孩子不僅能傳話,還能揣度人心,比同齡人數(shù)分通透。
“說完了?”他語氣依舊平淡,伸手要去拿另一卷簡牘,“為師還有公務(wù)要理,沒事便回吧。”
“還有事!”劉禪急忙開口,身子往前探了探,差點從榻上滑下去,“方才說的是小事,學(xué)生今日來,是有樁大事想與先生商議。”
諸葛亮的手頓在簡牘上,抬眼看向他,目光里多了幾分認真。昨夜定都南鄭一事,已讓他對這個徒弟刮目相看——十三歲的少年,能有那般戰(zhàn)略眼光,實屬難得。此刻見他神色凝重,便知絕非虛言。
“但說無妨?!彼押啝┓呕匕干?,身子微微前傾,鶴氅的下擺垂落在地,像一片展開的云。
“荊州?!眲⒍U的聲音陡然沉了下去,帶著一種與年齡不符的沉重,“學(xué)生私以為,荊州恐有大事要發(fā)?!?/p>
“哦?”諸葛亮眉峰微挑,指尖在案上輕輕點了點,“例如?”
“仲父會開戰(zhàn)?!眲⒍U的話像顆石子,投進諸葛亮平靜的眼底,激起圈圈漣漪,“沒有父王的令,他會擅自出兵。”
諸葛亮果然一愣,握著茶盞的手指微微收緊:“不會吧……云長雖剛直,卻非魯莽之輩。無主公詔令,他怎會擅起戰(zhàn)事?”
這正是劉禪最憂心的地方。眼下滿朝文武,包括劉備和諸葛亮,都想著漢中之戰(zhàn)打了兩年,該休養(yǎng)生息了,誰也沒料到關(guān)羽會在此時動兵??墒窌厦髅靼装讓懼宸畱?zhàn)就爆發(fā)在今年——關(guān)羽定然是沒等劉備回復(fù),甚至只在戰(zhàn)前匆匆送了個信,便直接開干。
如此一來,劉備遠在漢中(若按原軌跡回了成都,更遠),千里迢迢,加上漢中戰(zhàn)后兵力疲憊,便是想救,也壓根來不及。
“先生,仲父是都督荊州諸軍事,本就有臨機決斷之權(quán)?!眲⒍U往前挪了挪,聲音里帶著少年人的急切,卻字字清晰,“何況父王剛稱王,已授予他假節(jié)鉞之權(quán)——這意味著,他在荊州的戰(zhàn)事上,可自行決斷,不必事事奏請?!?/p>
他看著諸葛亮,眼底的光比案上的燭火亮:“仲父盼著北伐盼了多少年?如今曹操在漢中新敗,士氣低落,他定然覺得是天賜良機。以他的性子,認定了的事,誰攔得住?”
諸葛亮沉默了。他捻著胡須的手指停在頷下,目光落在案上攤開的荊州輿圖上,圖上的漢水像條銀帶,蜿蜒穿過襄樊。他不是沒想過荊州的重要性,只是……漢中剛定,蜀中疲敝,此刻開戰(zhàn),實在不是時候。
“可眼下畢竟不是開戰(zhàn)的好時機?!敝T葛亮緩緩開口,語氣里帶著幾分猶疑,“云長不是益德,行事素來有分寸,應(yīng)當(dāng)不會……這般沖動?!?/p>
“唉?!眲⒍U嘆了口氣,心里清楚,空口白話難讓人信。他一個十三歲的少年,說要預(yù)言戰(zhàn)事,誰會當(dāng)真?
他眼珠一轉(zhuǎn),忽然道:“先生,要不咱們打個賭?”
“哦?”諸葛亮抬眼,眼底掠過一絲興味,像潭水里投進了片柳葉,“賭什么?”
“倘若荊州那邊有開戰(zhàn)的動靜——哪怕只是調(diào)兵、增糧的跡象?!眲⒍U的聲音陡然亮起來,帶著孤注一擲的認真,“先生便幫學(xué)生一個忙,說服父王,讓學(xué)生去一趟荊州?!?/p>
這才是他今日來的真正目的。他年紀太小,劉備絕不會放他遠行,唯有諸葛亮開口,才有幾分可能。
諸葛亮看著他眼里的光,那光里有急切,有篤定,還有幾分少年人獨有的執(zhí)拗。他忽然笑了,搖著羽扇道:“行。我便與你賭這一局?!?/p>
他壓根不信關(guān)羽會擅自開戰(zhàn)——那太冒險,也太不合時宜。這賭約,不過是哄這急脾氣的徒弟罷了。
“君子一言!”劉禪猛地站起身,青袍掃過榻沿,帶起一陣風(fēng)。
“駟馬難追?!敝T葛亮揮了揮手,重新拿起筆,語氣里帶著幾分笑意,“去吧,別在這兒搗亂了,為師還得理事?!?/p>
劉禪咧嘴一笑,深深一揖:“先生可別反悔!”
說罷,他轉(zhuǎn)身掀簾而去,青袍的下擺掃過門檻,帶起一陣風(fēng),吹得案上的竹簡輕輕晃了晃。
諸葛亮看著他的背影消失在門后,無奈地搖了搖頭,拿起筆正要繼續(xù)批閱,目光卻又落回那幅荊州輿圖上。不知為何,方才劉禪的話,像顆種子,在他心里生了個小小的芽。
他捏著筆的手頓在半空,眉頭微蹙——但愿……是這孩子多慮了。
可他沒瞧見,窗外的風(fēng)忽然緊了些,吹得竹影亂晃,像預(yù)示著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