蓮花山的霧是活的。
不是亂葬崗那種帶著尸氣的死霧,是漫過石縫時會發(fā)出“沙沙”聲的霧,像無數(shù)只冰涼的手,在巖壁上摸索。柳素華的指尖摳著濕漉漉的青苔,指甲縫里灌滿了泥漿,卻不敢松勁——腳下就是百丈懸崖,云霧在崖底翻涌,偶爾露出一兩塊黑黢黢的巖石,像巨獸的獠牙。
“抓穩(wěn)了!”李二柱在前面低吼,他背著秦伯,腰上纏著根粗麻繩,繩子的另一端系在柳素華腰間,“這棧道是早年采藥人鑿的,年久失修,踩不實就喊一聲!”
他們已經(jīng)在蓮花山爬了三天。
第一天找到蓮花石時,所有人都傻了眼。那巨石確實像朵盛開的蓮花,可花瓣上布滿了新鑿的痕跡,顯然有人來過。蓮兒把銀鐲對著月光,地圖上標注的“璽藏根下”,指的竟是蓮花石正下方的懸崖——那里隱約可見一排鑿在巖壁上的石窩,是僅容半只腳的棧道。
“是呂澤的人。”秦伯用拐杖敲了敲石窩邊緣的新土,“這鑿痕最多三天,他們肯定也找到了地圖,只是還沒下去。”
第二天,他們在山坳里發(fā)現(xiàn)了兩具尸體,是楚軍的士兵,脖子上有勒痕,和山神廟尸坑里的死法一樣。鐘離眜臉色鐵青,說這是呂澤的“無聲殺法”,專用來處理知情者。他留下兩個護衛(wèi)警戒,帶著柳素華他們繼續(xù)往懸崖趕,說“必須趕在呂澤的人前面找到玉璽”。
現(xiàn)在,他們就在這懸在半空中的棧道上。東暉被柳素華用布條捆在背上,孩子嚇得閉緊眼睛,小臉埋在她頸窩,呼吸帶著哭腔的熱氣;蓮兒跟在后面,小手死死攥著那半塊銀鐲,指節(jié)泛白——她的另半塊,還縫在東暉的衣襟里。
霧突然淡了些,露出前面一塊突出的巖石,巖石上坐著個穿粗布短打的老漢,正低頭抽著旱煙,煙桿斜斜地搭在膝蓋上,像根曬蔫的蘆葦。
“誰?!”李二柱猛地停住,柴刀瞬間出鞘,刀光在霧里閃了一下。
老漢緩緩抬頭,露出張布滿皺紋的臉,左眼的位置是空的,蒙著塊黑布,右眼渾濁卻亮得驚人。“二十年前,陳縣西頭的老槐樹下,你爹欠我三碗酒?!彼穆曇粝癖簧凹埬ミ^,“現(xiàn)在,該你還了?!?/p>
柳素華的心臟驟然停跳。陳縣西頭的老槐樹——那是吳廣家老宅的位置!
“你認識我爹?”她的聲音發(fā)顫,手心的汗把麻繩浸得更滑。
老漢吐出個煙圈,煙圈在霧里晃了晃,散了。“何止認識。”他敲了敲煙桿,“十年前,你男人吳廣還是個半大孩子,在集上偷了我的糖葫蘆,被我抓住了。他說‘叔,等我長大了,給你鑿條能推車的路,讓你不用再爬這破山’?!?/p>
李二柱的刀“哐當”掉在棧道上,差點墜下懸崖?!澳闶恰氀蹚垺??”
獨眼張笑了,右眼瞇成條縫?!疤澞氵€記得。當年你跟著吳廣偷我柴火,被我追得鉆進染坊的靛藍缸,出來時跟個藍臉鬼似的。”他指了指柳素華,“你那時剛嫁過來,抱著東暉在門口曬太陽,見我們渾身是藍,還端了盆熱水出來,說‘洗洗就干凈了’。”
柳素華的眼眶瞬間熱了。她想起來了。十年前的春天,吳廣確實跟她提過,說認識個獨眼的采藥人,脾氣怪但心善,總偷偷給窮人家的孩子塞野果。吳廣還說,等秋收了,就請他來家里喝頓酒,感謝他對自己的照拂。可那年秋天,秦軍突然來征徭役,吳廣被抓走,這約定就成了泡影。
“您怎么會在這兒?”她的聲音帶著哽咽。
“等你們。”獨眼張磕了磕煙灰,“三天前看見呂澤的人往這邊來,就知道你們肯定會來。那伙人帶著鉆子錘子,一看就是要鑿開蓮花石的根基——他們不知道,真正的入口不在石下,在石后?!?/p>
他站起身,動作竟比年輕人還敏捷,沿著棧道往回走了兩步,指著蓮花石背面一道不起眼的裂縫:“從這兒進去,是個溶洞,直通玉璽藏身處。只是那洞有個機關,得用‘信物’才能打開?!?/p>
“什么信物?”鐘離眜追問,他一直警惕地站在后面,手按在劍柄上。
獨眼張的目光落在柳素華背上的東暉身上,準確地說,是東暉衣襟鼓起的地方?!笆昵埃瑓菑V偷我糖葫蘆時,把他娘留的銀簪押在我這兒,說‘這是我家最值錢的東西,等我贖回來,就當是跟您結(jié)個親’。”他從懷里掏出個布包,打開,里面是支素面銀簪,簪頭刻著個小小的“吳”字,“他說這簪子能打開他家老宅的地窖,也能打開……信得過的人的門?!?/p>
柳素華的眼淚再也忍不住,順著臉頰往下掉,砸在棧道的石窩里,濺起細小的水花。那銀簪,是吳廣他娘的遺物,吳廣一直視若珍寶,沒想到竟在獨眼張手里!十年前的一句戲言,一個孩子的抵押,竟成了此刻的救命稻草。
“這簪子……能打開機關?”她顫抖著問。
“試試便知?!豹氀蹚埌雁y簪遞給她,“但我得提醒你們,那溶洞里不僅有玉璽,還有呂澤設的陷阱。他知道你們會來,早就布好了局。”
鐘離眜皺眉:“您怎么知道這么多?”
獨眼張的右眼暗了暗:“我兒子在呂澤府里當差,上個月托人帶信說‘老爺要在蓮花山干件驚天動地的事,讓我別再采藥了’。我猜他說的就是玉璽,就趕來了?!彼D了頓,聲音沉得像崖底的石頭,“昨天在山坳里看到的兩具尸體,其中一個……是我兒子。他胸口插著這簪子,像是故意留給我的?!?/p>
所有人都沉默了。霧又濃起來,裹著崖壁的腥氣,嗆得人喉嚨發(fā)緊。原來那楚軍士兵不是被呂澤所殺,是獨眼張的兒子——一個身在曹營心在漢的臥底,用性命留下了最后的線索。
“走吧?!绷厝A擦干眼淚,接過銀簪,簪頭的“吳”字硌得手心生疼,“不管有什么陷阱,我們都得去?!?/p>
獨眼張在前頭帶路,沿著棧道繞到蓮花石背面。裂縫果然比看上去寬,僅容一人側(cè)身通過,里面黑得伸手不見五指。獨眼張點燃火把,火光里可見巖壁上刻著些模糊的圖案,是蓮花,一朵接一朵,一直往深處延伸。
“這是楚人的圖騰?!鼻夭畵崦鴰r壁,“看來這溶洞是早年楚人設的,用來藏寶?!?/p>
走了約摸一炷香的時間,前面出現(xiàn)一扇石門,門上沒有鎖,只有個凹槽,形狀正好能放進一支銀簪。柳素華深吸一口氣,將獨眼張遞來的銀簪插了進去。
“咔噠”一聲輕響,石門緩緩打開,一股陳腐的氣息撲面而來,帶著淡淡的青銅味。
門后是間不大的石室,正中央的石臺上,放著個黑陶壇子,和蓮兒描述的一模一樣!壇子旁邊散落著些工具,鉆子、錘子,還有一件沾著血的楚軍軍服——顯然呂澤的人已經(jīng)來過,卻沒拿走玉璽。
“不對勁?!辩婋x眜拔出劍,警惕地環(huán)顧四周,“太順利了,像個圈套?!?/p>
柳素華也覺得心慌,目光掃過石室的角落。角落里堆著些枯草,草堆里露出半截麻布,布上的靛藍花紋異常熟悉——是陳家染坊的布!
她快步走過去,掀開枯草,下面竟是個小小的木箱,箱蓋上刻著朵蓮花,和石門上的圖騰一模一樣。打開箱子,里面沒有金銀,只有一卷竹簡,和半塊染成靛藍色的銀鐲——是蓮兒那半塊的另一半!
竹簡上的字是用朱砂寫的,筆畫潦草,顯然是倉促間寫就的:“璽下有詐,呂澤欲借璽誘殺項氏,十年前之諾,今以染布為記,信者自救?!?/p>
十年前之諾!
柳素華的心臟猛地一跳,想起獨眼張說的“吳廣要鑿條能推車的路”,想起陳掌柜染坊里那些與蓮花山巖石同色的靛藍布——原來這不是巧合!
十年前,吳廣、獨眼張的兒子、陳掌柜,或許還有更多她不知道的人,早就因為一句戲言結(jié)下了約定。他們或許當時只是隨口一說,卻在亂世里,用各自的方式守著這承諾:陳掌柜用染布標記陷阱,獨眼張的兒子用性命傳遞消息,獨眼張則在懸崖上等候,等著那句“鑿路”的戲言變成救人的棧道。
“快離開這里!”鐘離眜突然大喊,他指著石臺上的黑陶壇子,“那不是玉璽,是炸藥!呂澤想把我們炸死在這兒!”
話音未落,石室的石門突然“哐當”一聲關上了!
“哈哈哈哈!”外面?zhèn)鱽黻惗返墓喩?,“反賊們,你們中計了!縣太爺說了,把你們炸成肉醬,賞我個縣尉當當!”
火光從門縫里透進來,伴隨著引線燃燒的“滋滋”聲。
“這邊!”獨眼張突然踹向石室的另一道巖壁,那里的青苔簌簌掉落,露出個僅容孩子通過的小洞,“這是我當年采藥時挖的逃生洞,能通到山后!”
“孩子們先過!”柳素華把東暉和蓮兒往洞口推,蓮兒卻死死抓住她的手,把那半塊銀鐲塞進她掌心。
“嫂子,你說過碎了的鐲子更像銀片?!鄙弮旱穆曇舢惓F届o,“我和東暉先去探路,你們快點!”
李二柱二話不說,先把東暉塞進洞,蓮兒緊隨其后。秦伯拄著拐杖,顫巍巍地往里鉆,鐘離眜在后面掩護。柳素華正要跟進,卻被獨眼張拉住了。
“你看這個?!彼麖膽牙锾统鰤K玉佩,上面刻著個“呂”字——是呂澤府里的信物,“我兒子說,憑這個能調(diào)動呂澤的一部分人手?;蛟S……我能為你們爭取點時間?!?/p>
“不行!”柳素華急了,“您會被炸死的!”
“十年前,你男人說要給我鑿路?!豹氀蹚埿α?,右眼亮得驚人,“現(xiàn)在,我給他的家人開條生路,不算虧。”他把玉佩塞進柳素華手里,猛地把她推向洞口,“記住,出去后往西北走,那里有吳廣當年幫我藏的干糧,夠你們撐到下相縣!”
引線燃燒的“滋滋”聲越來越響,石臺上的黑陶壇子開始發(fā)燙,散發(fā)出刺鼻的硫磺味。
柳素華鉆進洞口的瞬間,聽見獨眼張對著外面大喊:“陳二狗!你爹當年欠我的酒,現(xiàn)在該你還了!”
緊接著,是陳二狗的怒罵聲,炸藥的轟鳴聲,還有獨眼張那聲帶著笑意的吶喊,像極了十年前吳廣在集上偷糖葫蘆時的調(diào)笑。
洞外的火光映紅了巖壁,熱浪順著洞口涌進來,燎得柳素華的發(fā)梢發(fā)燙。她爬在狹窄的通道里,懷里緊緊攥著那半塊靛藍銀鐲,和刻著“吳”字的銀簪。
原來有些承諾,看似戲言,卻能在亂世里生根發(fā)芽,長成救人的藤蔓。
原來有些約定,不必寫在紙上,不必刻在石上,只需要藏在染布的花紋里,藏在銀簪的刻痕里,藏在那些被歲月遺忘的戲言里,等著在某一天,成為照亮黑暗的光。
通道盡頭透出微光,東暉和蓮兒的笑聲隱約傳來。柳素華加快了動作,她知道,她們必須活下去,帶著那些沒能走出石室的人,帶著那句十年前的戲言,走到下相縣,走到天亮。
因為那戲言里藏著的,不是年少輕狂,是亂世里最珍貴的東西——相信明天的勇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