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廣第一次見到那樣的女人,是在一個飄著細雨的午后。
他們躲在泗水河灣的一間廢棄渡屋里,潮濕的水汽順著墻縫往里鉆,把地上的稻草泡得發(fā)黏。張大哥的傷口發(fā)炎了,發(fā)著高燒,嘴里胡話不斷,一會兒喊“反秦”,一會兒喊“項將軍”。李二柱蹲在灶門口,用三塊石頭支著陶鍋,鍋里煮著從附近田里摸來的野菜,綠瑩瑩的湯水上飄著幾只死蟲子。
柳素華正用一塊破布蘸著河水,給東暉擦臉。孩子自從那天在驛站聽了打斗聲,就變得格外沉默,一整天不說一句話,只是睜著烏溜溜的大眼睛,盯著某個地方發(fā)呆。吳廣看著女兒的樣子,心里像被什么東西堵住了,悶得發(fā)慌。
“廣哥,你看那是不是船?”李二柱突然指著窗外,聲音里帶著一絲興奮。
吳廣湊到破窗洞前,往外看。泗水河面上,果然有一艘烏篷船正順著水流漂過來,船速很慢,不像是趕路的商船。船頭站著個穿蓑衣的漢子,手里撐著篙,時不時往岸邊張望,像是在尋找什么。
“不像善茬。”吳廣低聲說,心里升起一股不祥的預(yù)感。這荒郊野嶺的,怎么會有烏篷船在這種天氣出沒?
他拉著柳素華和東暉躲到渡屋內(nèi)側(cè)的柴草堆后面,對李二柱說:“別出聲,看看再說。”
烏篷船在渡口停下了。蓑衣漢子跳上岸,四處打量了一番,然后對著船艙喊了一聲:“夫人,到地方了。”
船艙里沒動靜。過了一會兒,才聽見一個女人的聲音,很輕,卻帶著一種說不出的威嚴:“知道了。把東西拿上來?!?/p>
蓑衣漢子應(yīng)了一聲,彎腰從船艙里搬出一個木箱,看分量不輕。然后,他掀開艙簾,扶出一個女人。
吳廣的呼吸一下子停住了。
那女人穿著一身素色的襦裙,外面罩著件月白色的披風(fēng),雨水打濕了她的發(fā)梢,卻絲毫不顯狼狽。她的年紀看起來不大,也就二十出頭,可那雙眼睛,卻像是浸在冰水里泡過,冷得讓人不敢直視。她手里捏著一串蜜蠟佛珠,指尖蒼白,卻把佛珠轉(zhuǎn)得極穩(wěn),仿佛周遭的風(fēng)雨都與她無關(guān)。
最讓吳廣心驚的是她的眉眼。明明是柔和的輪廓,組合在一起卻透著一股說不出的銳利,像是一把藏在錦繡里的刀。
“夫人,這渡屋看著像有人住過。”蓑衣漢子低聲說,手按在了腰間的匕首上。
女人沒說話,只是抬眼掃了掃渡屋的門。門是虛掩著的,被風(fēng)吹得吱呀作響,露出里面黑洞洞的角落。她慢慢走過去,高跟鞋踩在泥濘的地上,發(fā)出“噗嗤”的輕響,在這寂靜的雨里顯得格外清晰。
“里面有人嗎?”她的聲音隔著門板傳進來,不高,卻帶著一種不容拒絕的穿透力,“我是過路的,想借個地方避避雨,不會打擾太久?!?/p>
吳廣握緊了手里的柴刀,和張大哥交換了一個眼神。張大哥雖然發(fā)著燒,但意識還算清醒,他微微搖了搖頭,示意不要出聲。
外面的女人等了一會兒,見沒人應(yīng)答,突然笑了笑。那笑聲很輕,卻讓吳廣后背的汗毛都豎了起來。
“既然不方便,那我就不打擾了?!彼f著,轉(zhuǎn)身就要走。
就在這時,張大哥突然咳嗽起來,咳得撕心裂肺,根本停不下來。
外面的腳步聲停住了。
“看來是真有人?!迸说穆曇魩е唤z玩味,“既然都是避雨,不如出來見個面?我這里有上好的傷藥,或許能幫上忙?!?/p>
吳廣的心沉到了谷底。他知道,躲是躲不過去了。他示意柳素華和東暉在柴草堆后別動,自己則握緊柴刀,慢慢走了出去。
女人正站在門口,手里的佛珠已經(jīng)停了,那雙冰冷的眼睛正盯著他,像是在打量一件貨物。蓑衣漢子站在她身后,眼神警惕,手始終沒離開刀柄。
“這位大哥,多有打擾?!迸寺氏乳_口,語氣聽不出喜怒,“我家仆人剛才看這渡屋有人煙,想著借個地方歇歇腳,沒想到真有客人?!?/p>
吳廣沒說話,只是握緊柴刀,擋在門口,不讓她往里看。他能感覺到身后李二柱的緊張,還有張大哥壓抑的咳嗽聲。
女人似乎看穿了他的心思,輕笑一聲:“放心,我沒有惡意。只是剛才聽見里面有病人咳嗽,我這里正好有專治外傷感染的藥膏,或許能用得上?!?/p>
她示意蓑衣漢子打開手里的木箱。箱子里鋪著一層黑色的絨布,上面放著幾個小巧的瓷瓶,還有一些包扎用的麻布,看起來很精致,不像是尋常人家能有的東西。
“這藥膏……”吳廣的目光落在一個貼著紅紙的瓷瓶上,那瓷瓶的樣式,和呂澤掉的那個香囊上的蓮花圖案有些相似。
“是家傳的方子?!迸说穆曇艉芷降?,像是在說一件無關(guān)緊要的事,“我丈夫以前在軍中待過,常會用到這些?!?/p>
丈夫?吳廣心里一動。難道她就是呂雉?可呂澤說,呂雉在沛縣,怎么會突然出現(xiàn)在泗水河灣?
“我們不需要?!眳菑V沉聲說,“這地方太破,容不下夫人這樣的貴人,您還是請吧。”
女人臉上的笑容淡了些,眼神卻更銳利了:“大哥這是不相信我?”
“不敢?!眳菑V直視著她的眼睛,“只是我們萍水相逢,不敢隨便接受陌生人的東西?!?/p>
“陌生人?”女人挑了挑眉,“或許吧。但這亂世里,誰不是萍水相逢?誰又能保證,今天的陌生人,明天不會成為同路人?”
她往前走了一步,雨水順著她的披風(fēng)滴下來,在地上積成小小的水洼。“我聽說,最近泗水郡一帶不太平,有很多像大哥這樣的人,在找一條出路?!?/p>
吳廣的心跳漏了一拍。她果然是沖著他們來的。
“我不知道你在說什么。”他握緊柴刀,往后退了一步,擋住了她的視線,“我們只是普通的農(nóng)戶,遇到災(zāi)荒,想去找親戚投奔?!?/p>
“是嗎?”女人笑了笑,目光越過他,看向屋里,“那真是巧了。我也在找親戚,聽說他在這泗水郡一帶。”
她頓了頓,聲音突然壓低了些:“他姓陳,叫陳勝。不知道大哥有沒有聽說過?”
吳廣的瞳孔猛地收縮。她果然認識陳勝!
“沒聽說過?!彼麖娖茸约豪潇o下來,“夫人要是找親戚,還是去前面的縣城問問吧,我們這些農(nóng)戶,見識淺。”
女人盯著他看了一會兒,突然轉(zhuǎn)身對蓑衣漢子說:“既然人家不歡迎,我們就走吧?!?/p>
蓑衣漢子有些意外,但還是點了點頭,合上木箱,跟在她身后往河邊走。
吳廣松了一口氣,剛想關(guān)門,卻聽見女人的聲音又傳了過來:“對了,大哥?!?/p>
他回頭,女人正站在船頭,雨水打濕了她的鬢角,卻讓她的眼神更加清亮?!白罱@一帶不太平,據(jù)說有很多反賊在活動,官府查得緊。你們帶著病人趕路,可要小心些?!?/p>
她頓了頓,嘴角勾起一抹意味深長的笑:“尤其是那些打著反秦旗號的人,往往死得最慘?!?/p>
說完,她示意蓑衣漢子開船。烏篷船慢慢駛離渡口,順著水流往下游漂去,很快就消失在雨幕里。
吳廣站在門口,渾身冰冷,像是被那女人的眼神凍住了。
那個女人,一定是呂雉。
除了她,沒人能有那樣的眼神,那樣的語氣,明明是在示好,卻透著一股讓人不寒而栗的算計。她剛才的話,表面上是提醒,實際上是警告——她知道他們是誰,知道他們在做什么,甚至可能知道他們要去找項梁。
“廣哥,那女人……”李二柱從屋里探出頭,臉色發(fā)白。
“別多問?!眳菑V打斷他,關(guān)上門,轉(zhuǎn)身看向柴草堆,“素華,把東暉抱出來吧,沒事了?!?/p>
柳素華抱著東暉走出來,孩子的小臉埋在她懷里,顯然是嚇壞了?!皠偛拍莻€女人,是不是……”
“是。”吳廣點點頭,聲音很沉,“是呂雉?!?/p>
“她怎么會找到這兒來?”柳素華的聲音帶著顫抖,“她想干什么?”
“想看看我們有沒有利用價值?!眳菑V走到張大哥身邊,摸了摸他的額頭,還是很燙,“剛才她拿出藥膏,不是好心,是試探。要是我們接了,就等于承認了身份,等于向她低頭?!?/p>
“那我們沒接,她會不會……”李二柱的話沒說完,但意思很明顯。
“會。”吳廣肯定地說,“她不是呂澤那種只會用蠻力的人。她的手段,比呂澤陰狠十倍。我們沒接她的藥膏,就是拒絕了她的示好,她絕不會善罷甘休?!?/p>
他突然想起剛才女人最后那句話:“尤其是那些打著反秦旗號的人,往往死得最慘?!?/p>
這句話像一根針,扎在他心上。他仿佛看到了無數(shù)平民百姓,拿著鋤頭鐮刀,高喊著反秦的口號,沖向秦軍的鐵騎,然后被砍倒,被踐踏,最后變成路邊的一抔黃土。而呂雉和她背后的人,卻站在高處,冷漠地看著這一切,計算著得失。
“張大哥怎么樣了?”柳素華的聲音打斷了他的思緒。
吳廣回過神,看著昏迷不醒的張大哥,心里一陣焦急。要是張大哥醒不過來,他們這些人,根本不知道該怎么去下相縣,更不知道該怎么應(yīng)對呂雉的算計。
“得找個郎中?!彼f,“再拖下去,張大哥就危險了?!?/p>
“可這附近哪有郎中?”李二柱急得團團轉(zhuǎn),“剛才那個女人說,官府查得緊,我們出去找郎中,不就是自投羅網(wǎng)嗎?”
吳廣沒說話,走到窗邊,看著外面的雨。雨絲很密,把泗水河面織成了一張灰蒙蒙的網(wǎng)。他想起剛才烏篷船消失的方向,是往下游去的。下相縣在泗水郡的南邊,順著河往下游,確實能到。
呂雉是不是也去下相縣了?她去找項梁,想干什么?
“有了?!眳菑V突然轉(zhuǎn)身,眼睛里閃過一絲亮光,“李二柱,你還記得昨天路過的那個村子嗎?村口有棵老槐樹,樹下有個賣草藥的老頭?!?/p>
“記得?!崩疃c點頭,“可那老頭看著瘋瘋癲癲的,靠譜嗎?而且,那個村子離這兒有十幾里地,我們帶著張大哥,根本走不了那么快?!?/p>
“不用帶張大哥?!眳菑V說,“我和你去,速去速回。素華,你在這兒守著張大哥和東暉,把門關(guān)好,不管誰來,都別開?!?/p>
“我也去。”柳素華突然說。
“你不能去?!眳菑V搖頭,“東暉不能沒人管,張大哥也需要人照顧?!?/p>
“可我不放心你?!绷厝A看著他,眼神很堅定,“那個女人說不定就在附近,你和二柱兩個人,太危險了。我去了,至少能幫你們望風(fēng)?!?/p>
吳廣看著她,心里一陣暖流。他知道素華的性子,看著柔弱,骨子里卻比誰都倔。他想了想,點了點頭:“好。但你得答應(yīng)我,一旦遇到危險,立刻躲起來,別逞強?!?/p>
“我知道。”柳素華點點頭,把東暉抱到柴草堆上,用破布蓋好,“東暉,你在這兒乖乖睡覺,娘和爹去給張伯伯找藥,很快就回來。”
東暉沒說話,只是伸出小手,抓住了柳素華的衣角。
柳素華心里一酸,輕輕掰開女兒的手:“乖,聽話?!?/p>
吳廣看在眼里,心里像被什么東西堵住了。他走過去,摸了摸東暉的頭:“東暉,保護好張伯伯,等爹回來?!?/p>
東暉這才點了點頭,小臉上沒什么表情,眼神卻很認真。
吳廣咬了咬牙,轉(zhuǎn)身對李二柱說:“走?!?/p>
三人冒著雨,往昨天路過的村子趕去。雨越下越大,路滑得像抹了油,他們深一腳淺一腳地走著,很快就渾身濕透了。
“廣哥,你說那個瘋老頭真有能治外傷感染的藥嗎?”李二柱一邊走,一邊抹著臉上的雨水。
“不知道?!眳菑V實話實說,“但現(xiàn)在,只能指望他了?!?/p>
他回頭看了看柳素華,她跟在后面,腳步有些踉蹌,卻一直沒掉隊。雨水打濕了她的頭發(fā),貼在臉上,讓她的臉色看起來有些蒼白,但眼神卻很亮。
“累了嗎?”吳廣放慢腳步,等她跟上來。
“不累?!绷厝A搖搖頭,“就是有點冷?!?/p>
吳廣脫下自己的粗布褂子,披在她身上。褂子早就濕透了,聊勝于無?!霸賵猿忠粫海搅舜遄泳秃昧?。”
柳素華點點頭,沒說話,只是把褂子往緊了裹了裹。
他們走了大概一個時辰,才遠遠看見村口的老槐樹。樹下空蕩蕩的,沒有賣草藥的老頭。吳廣心里一沉,加快腳步走了過去。
老槐樹下,只有一個破舊的草席,上面散落著一些干枯的草藥,像是被人匆忙收拾過。
“人呢?”李二柱急得四處張望,“難道走了?”
吳廣蹲下身,拿起一根干枯的草藥聞了聞。是紫蘇,能治風(fēng)寒,卻治不了外傷感染。他又翻看了一下其他的草藥,都是些常見的野草,沒什么特別的。
“不對勁。”吳廣站起身,眉頭緊鎖,“這老頭雖然看著瘋癲,但草藥擺得很整齊,不會這么亂?!?/p>
他突然注意到草席旁邊的泥地上,有幾個雜亂的腳印,像是有人在這里打斗過。腳印旁邊,還有幾滴暗紅色的血跡,被雨水沖淡了,不太明顯。
“難道被官府抓了?”李二柱的聲音帶著顫抖。
吳廣沒說話,目光掃過村子的方向。村子里很安靜,連狗叫聲都沒有,透著一股說不出的詭異。尋常人家這個時候,應(yīng)該在做飯,煙囪里會冒煙,可這村子里,家家戶戶的煙囪都是冷的。
“走,去村里看看?!眳菑V壓低聲音。
“別啊,廣哥。”李二柱拉住他,“這村子太邪門了,說不定有埋伏?!?/p>
“不入虎穴,焉得虎子?!眳菑V甩開他的手,“張大哥還等著藥救命,我們不能就這么回去?!?/p>
他拔出柴刀,小心翼翼地往村子里走。柳素華和李二柱對視一眼,也趕緊跟了上去。
村子里果然空無一人。家家戶戶的門都開著,院子里散落著農(nóng)具和衣物,像是主人走得很匆忙。吳廣走進一戶人家,屋里的桌子上還放著沒吃完的粥,已經(jīng)涼透了,上面落了一層灰。
“人呢?”柳素華的聲音有些發(fā)毛。
吳廣沒說話,走到里屋。里屋的炕上,鋪著凌亂的被褥,被褥上有一塊暗紅色的污漬,像是血跡。他心里一沉,又去了其他幾家,情況都差不多,像是經(jīng)歷過一場洗劫,卻又沒留下尸體。
“是呂雉干的?”李二柱的聲音帶著恐懼。
吳廣搖搖頭。不像。呂雉雖然陰狠,但做事講究效率,不會這么拖泥帶水。而且,她要的是利用這些村民,不是屠殺他們。
那會是誰?官府?還是……其他的反秦勢力?
他突然想起呂澤說的,始皇帝下個月初三會經(jīng)過泗水郡。難道官府為了保證始皇帝的安全,提前清理了沿途的村落?
這個想法讓他不寒而栗。如果真是這樣,那他們這些人,在官府眼里,和這些消失的村民沒什么兩樣,都是可以隨意清除的障礙。
“廣哥,你看這個!”李二柱突然在村口的墻上發(fā)現(xiàn)了什么,大喊道。
吳廣和柳素華趕緊跑過去。墻上貼著一張告示,是用朱砂寫的,字跡潦草,卻透著一股血腥氣:
“凡窩藏反賊者,夷三族。凡舉報反賊者,賞百金?!?/p>
告示的落款是“泗水郡守”,日期是昨天。
“難怪村子里沒人了?!崩疃樕珣K白,“肯定是官府貼了告示,村民們害怕被牽連,都跑了?!?/p>
吳廣的目光落在“賞百金”三個字上,心里一陣冷笑。百金,足以讓很多人鋌而走險。他們現(xiàn)在的處境,就像是在狼群里裸奔,隨時可能被撕成碎片。
“走吧,回去?!眳菑V說,語氣里帶著一絲絕望。
“那藥……”李二柱還想說什么。
“找不到了?!眳菑V打斷他,“就算找到那個老頭,他也未必有藥。就算有藥,我們也未必能活著帶回去。”
他看著空蕩蕩的村子,突然想起了呂雉那雙冰冷的眼睛。或許,她早就知道這里會變成這樣,所以才會在渡屋里拿出藥膏,等著他們?nèi)デ笏?/p>
這個女人,不僅算計他們,還算計了整個村子的人。她就像一張無形的網(wǎng),把所有可能阻礙她的人,都網(wǎng)了進去,然后慢慢收緊,直到把所有人都勒死。
“廣哥,你看!”柳素華突然指著村外的小路,聲音發(fā)緊。
吳廣順著她指的方向看去,只見幾個穿黑衣的吏卒,正押著一個人往村子里走。被押的人穿著破爛的蓑衣,頭上蓋著一塊黑布,看不清臉,但身形很像那個賣草藥的老頭。
吏卒們的臉上帶著得意的笑容,一邊走一邊說:“這老頭還想跑,以為躲得過咱們的眼睛?等審出他同伙的下落,咱們又能領(lǐng)賞了!”
“就是,還是李大人有辦法,貼個告示,就有人把這老頭的藏身地報上來了?!?/p>
李大人?吳廣心里一動。難道是呂澤?
他拉著柳素華和李二柱趕緊躲到一間破屋后面,看著吏卒們押著老頭進了村,往村西頭的祠堂走去。祠堂門口,還站著幾個吏卒,手里拿著長矛,看起來像是臨時的據(jù)點。
“怎么辦?”李二柱聲音發(fā)抖,“那老頭要是被審出我們的下落,就完了。”
吳廣沒說話,腦子里飛速地轉(zhuǎn)著。他們現(xiàn)在有兩個選擇:一是立刻回渡屋,帶著張大哥和東暉跑路,但張大哥的傷可能撐不了多久;二是想辦法救那個老頭,說不定能從他那里拿到藥,還能知道更多關(guān)于官府的消息。
可救老頭,無異于自投羅網(wǎng)。祠堂里至少有十幾個吏卒,他們只有三個人,一把柴刀,一根扁擔(dān),根本不可能硬碰硬。
“我有個辦法?!绷厝A突然說,“我們可以放火。”
吳廣和李二柱都驚訝地看著她。
“你看,祠堂旁邊堆著很多干草,現(xiàn)在又下雨,吏卒們肯定想不到我們會放火。”柳素華指著祠堂的方向,眼神很亮,“我們放一把火,把他們引出來,然后趁亂救那個老頭。”
吳廣眼前一亮。這確實是個好辦法。下雨天放火雖然不容易,但祠堂是木頭蓋的,又堆著干草,只要火勢起來,就很難撲滅。吏卒們?yōu)榱吮C?,肯定會只顧著救火,沒空管老頭。
“可誰去放火?”李二柱問,“離祠堂那么近,太危險了?!?/p>
“我去?!眳菑V說。
“我去。”柳素華同時開口。
兩人對視一眼,吳廣說:“你不行,太危險了。我去,你們在外面接應(yīng)?!?/p>
“你也不行?!绷厝A搖頭,“你是家里的頂梁柱,不能有事。還是我去,我是女人,他們不容易起疑心?!?/p>
“可是……”
“別可是了。”柳素華打斷他,從懷里掏出一把小小的剪刀——這是她平時做針線活用來剪線頭的,“我從后面繞過去,假裝是逃難的村民,想找口吃的,趁機把火點了。你們就在祠堂東邊的路口等著,只要看到火光,就沖進去救老頭。”
吳廣看著她,心里一陣猶豫。他知道素華的辦法是最好的,但讓她去冒險,他實在不忍心。
“廣哥,柳嫂子說得對?!崩疃舱f,“柳嫂子去,確實比我們合適。我們就在外面等著,一定能接應(yīng)她出來?!?/p>
吳廣深吸一口氣,點了點頭:“小心點,不行就放棄,別硬來?!?/p>
“我知道。”柳素華笑了笑,把剪刀藏在袖口里,“你們準備好了嗎?”
吳廣和李二柱都握緊了手里的武器,點了點頭。
柳素華深吸一口氣,整理了一下凌亂的頭發(fā),裝作驚慌失措的樣子,朝著祠堂的方向走去。吳廣和李二柱則繞到村子的另一邊,悄悄往祠堂東邊的路口移動。
雨還在下,打在樹葉上,發(fā)出沙沙的聲響,掩蓋了他們的腳步聲。吳廣的心提到了嗓子眼,眼睛死死盯著祠堂的方向,恨不得自己能飛過去,替素華承擔(dān)所有的危險。
過了大概一炷香的時間,祠堂那邊突然傳來一陣喧嘩,像是有人在爭吵。吳廣心里一緊,知道素華已經(jīng)開始行動了。
又過了一會兒,一股濃煙突然從祠堂的屋頂冒了出來,緊接著,火光沖天而起!
“著火了!”祠堂里傳來吏卒們驚慌的叫喊聲,“快救火!”
吳廣心里一喜,對李二柱說:“走!”
兩人拔出武器,朝著祠堂沖了過去。祠堂門口的吏卒果然都慌了神,有的往祠堂里沖,有的去打水,根本沒人注意到他們。
吳廣和李二柱趁機沖進祠堂。祠堂里濃煙滾滾,火光沖天,吏卒們手忙腳亂地救火,根本沒人管那個被綁在柱子上的老頭。
“老頭!跟我們走!”吳廣一刀砍斷綁著老頭的繩子,背起他就往外跑。
李二柱跟在后面,一邊跑一邊回頭看,生怕有人追上來。
他們沖出祠堂,按照約定的路線往東跑,很快就看到了柳素華。她正躲在一棵大樹后面,看到他們出來,趕緊迎了上來。
“怎么樣?拿到藥了嗎?”她問。
吳廣這才想起,光顧著救人,忘了拿藥。他回頭看了看火光沖天的祠堂,心里一陣懊惱。
“沒……”
“在這兒呢?!北槐持睦项^突然開口了,聲音雖然虛弱,卻很清晰。他從懷里掏出一個小小的布包,遞給吳廣,“這是你們要的藥,能治外傷感染。”
吳廣愣了一下,趕緊接過布包。布包是干的,顯然是老頭特意保護好的。
“你……”
“我知道你們是誰?!崩项^笑了笑,咳嗽了幾聲,“昨天在渡口,我看到你們了。那個女人,不簡單啊?!?/p>
吳廣心里一驚:“你認識她?”
“認識?!崩项^點點頭,“十幾年前,在沛縣,我見過她。那時候她還是個小姑娘,就敢拿著菜刀跟地主家的惡奴拼命。那眼神,跟現(xiàn)在一模一樣,都是要吃人的?!?/p>
他頓了頓,嘆了口氣:“你們跟她斗,不容易啊?!?/p>
吳廣沒說話,只是加快了腳步。他現(xiàn)在沒時間想這些,只想趕緊回渡屋,把藥給張大哥用上。
身后的祠堂,火光越來越旺,映紅了半邊天。雨水被火光蒸騰起來,變成了霧氣,彌漫在村子里,像是一場詭異的夢。
吳廣背著老頭,柳素華和李二柱跟在后面,深一腳淺一腳地走在雨里。他突然想起呂雉在渡屋門口說的那句話:“尤其是那些打著反秦旗號的人,往往死得最慘?!?/p>
他現(xiàn)在終于明白了這句話的意思。
呂雉不是在警告他們,而是在提醒他們。她在用自己的方式告訴他們,反秦這條路,有多難,有多險,有多血腥。
她自己,就是最好的例子。從一個敢跟惡奴拼命的小姑娘,變成一個用全村人性命做棋子的女人,她付出的代價,恐怕比他們想象的要多得多。
“廣哥,前面有人!”李二柱突然低聲喊道。
吳廣抬頭看去,只見渡屋的方向,隱隱約約有個人影,正站在渡口,像是在等他們。
雨幕中,那人影的輪廓很熟悉,手里捏著一串東西,在風(fēng)雨中微微晃動。
是佛珠。
吳廣的心,瞬間沉到了谷底。
呂雉,還沒走。
她就在那里,等著他們帶著藥回去,等著看他們下一步的選擇。
是像她一樣,為了目標不擇手段?還是像那些消失的村民一樣,成為別人棋盤上的犧牲品?
吳廣握緊了手里的藥包,指節(jié)因為用力而發(fā)白。他知道,不管他們怎么選,都已經(jīng)逃不出呂雉的算計了。
這亂世,就是一個巨大的棋盤。他們這些平民,是最不起眼的棋子,可有時候,不起眼的棋子,也能改變棋局的走向。
他深吸一口氣,加快了腳步,朝著那個在雨中等候的身影走去。
不管她是想拉攏,還是想滅口,他都要去會會她。
因為他知道,退縮,從來都不是活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