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這時，洞外傳來一陣喧嘩，樊忠?guī)е鴰讉€親兵沖了進來，他渾身浴血，鎧甲上還插著一支斷箭。
“皇上！”樊忠單膝跪地，聲音帶著哭腔，“中軍……中軍大營完了！”
“我們收攏殘部，清點下來，只?！坏揭蝗f人。”
“漢王和趙王殿下，帶著三千營的弟兄們，還在三峽口那邊跟敵人死磕，被纏住了，根本撤不下來！”
樊忠抬起頭，臉上全是絕望。
“皇上，快下令吧！讓三千營撤回來，全軍后撤五十里，重整旗鼓，不然就都完了啊！”
后撤？
合兵？
朱棣的腦子里，回響著于謙剛才的話。
撤，就是把后背留給狼群。
合兵，就是把自己做成一個更大的肉包子，等著人家來吃。
不能撤。
也不能合。
那還剩下什么路？
朱棣緩緩站了起來。
他佝僂的背，在這一刻，似乎又挺直了。
那股屬于永樂大帝的，寧折不彎的霸氣，又回到了他身上。
“傳朕旨意。”
他的聲音不大，卻讓整個山洞落針可聞。
“命朱高煦、朱高燧，三千營，不得后退半步！”
“告訴他們，全力進攻！給朕把三峽口撕開！”
“什么？”樊忠猛地抬頭，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于謙的身體也僵住了。
這是瘋了。
這是拿最后一點精銳去填無底洞。
“皇上……”于謙還想再勸。
“執(zhí)行命令?！?/p>
朱棣只說了這四個字，便轉身，不再看任何人。
一條路走到黑。
朱瞻基閉上了嘴。
他知道，當爺爺露出這副神態(tài)時，誰也勸不住了。
這個倔強的老人，寧可用最慘烈的方式去死，也絕不接受狼狽的逃亡。
大軍回到了那片一片狼藉的營地。
與其說是營地，不如說是一片廢墟。
燒焦的帳篷，折斷的旗桿，還有來不及運走的，覆蓋著薄雪的尸體。
空氣中，彌漫著血腥和焦臭混合的怪味。
朱瞻基和樊忠立刻投入到收攏殘兵，救治傷員的忙碌中。
朱瞻-基路過孫渤身邊時，停下腳步，拍了拍他的肩膀。
“孫先生，勞煩，照看好我爺爺?！?/p>
孫渤點了點頭。
他走到朱棣的大帳前，那頂象征著皇權的金頂大帳，此刻也被燒掉了半邊，像個滑稽的破帽子。
孫渤走進去，看見朱棣正坐在那張熟悉的胡床上，費力地脫著腳上的靴子。
他沒幫忙，自顧自地開始收拾自己的東西，把那些瓶瓶罐罐往一個布包里塞。
“唉……”
一聲長長的，滿是疲憊的嘆息，從朱棣口中傳出。
孫渤收拾東西的動作停了下。
“小子?！?/p>
“悔不聽汝之言啊?！?/p>
孫渤聽見那聲嘆息，手上的動作沒停，嘴上卻不饒人。
“現(xiàn)在知道后悔了？”
他把一個青花瓷瓶塞進布包，頭也不抬。
“早干嘛去了？”
“朕……”
朱棣想反駁，卻一個字也說不出來，最后只化作一聲更沉重的呼吸。
“我跟你說，你這就是純純的賭徒心態(tài)。”
孫渤終于收拾停當，他把那個破爛帳篷里唯一一把還算完好的椅子拖過來，扶正了，自已一屁股坐下。
“輸了一把，就想著下一把連本帶利撈回來?！?/p>
“結果呢？褲衩子都快賠進去了吧？”
這話說得難聽，卻是事實。
朱棣沒吭聲，只是費力地想把另一只腳上的靴子也脫下來，可那靴子沾了泥水，又濕又硬，怎么也拽不掉。
“朕承認，有幾分道理。”
朱棣放棄了和靴子的搏斗，身子向后靠在胡床上，整個人都松垮了下來。
“可眼下這局面，想撤，談何容易?！?/p>
大勢已去。
這四個字，他沒說出口，但帳內兩人都心知肚明。
“行了行了，別在這兒emo了?！?/p>
孫渤站起身，走到朱棣身邊，蹲下身子，抓住那只頑固的靴子，用力一拽。
“噗”的一聲，靴子脫了下來。
“趕緊歇著去吧，養(yǎng)足了精神才有力氣跑路?！?/p>
“朕累了?！?/p>
朱棣撐著胡床想站起來，身子卻晃了一下。
孫渤眼疾手快地扶住了他。
“安心睡一覺，天塌不下來?！?/p>
孫渤半扶半抱著，將這個曾經(jīng)不可一世的皇帝，送到了行軍床上。
“外面的事，有你那大孫子頂著呢，塌不了?！?/p>
朱棣躺下，合上了雙眼，呼吸很快就變得沉重而綿長。
他是真的累垮了。
孫渤給他蓋上一張破舊的毛毯，然后退出了大帳。
帳外，朱瞻基正指揮著士卒清理廢墟，他看見孫渤出來，快步迎了上來。
“孫先生，我爺爺他……”
“睡了。”
孫渤指了指帳內。
朱瞻基探頭看了一眼，只見火盆的光映照著朱棣蒼老的面容，那張臉上寫滿了從未有過的疲憊和脆弱。
“先生，爺爺他是不是…撐不住了？”朱瞻-基的聲音有些發(fā)緊。
“身體還好說，死不了。”
孫渤找了個還算干凈的石頭坐下，從懷里掏出那塊啃了一半的羊肉干。
“主要是心氣兒沒了?！?/p>
他用力嚼著肉干，含糊不清地說道：“你想啊，他這輩子，從靖難開始，打過敗仗嗎？沒有。不敗金身，懂吧？今天，這金身破了，人設算是徹底崩塌了。”
“信念這東西，一旦碎了，比身上挨幾刀都難受。”
朱瞻基沉默地聽著。
他比誰都懂。
爺爺這一輩子，爭的是什么？
是向早已不在人世的父皇朱元璋證明，他這個兒子，沒有辱沒老朱家的門風。
是想在史書上，留下比肩秦皇漢武的功績，好蓋過那段“得位不正”的非議。
這場北伐，是他最后的機會了。
用一場酣暢淋漓的大勝，為自己的戎馬一生，畫上一個完美的句號。
可現(xiàn)在，句號變成了問號，甚至可能是一個恥辱的省略號。
想到在山洞里，爺爺那佝僂得如同尋常老翁的背影，朱瞻-基的心里就一陣陣地發(fā)酸。
“先生，煩勞你在這里照看一下?！?/p>
朱瞻基對著孫渤躬身一禮。
“我去找個人?！?/p>
他轉身就走，步履匆匆。
......
不能再這么等下去了。
等著瓦剌人把他們當點心一樣，一口口吃掉。
等著爺爺在這片冰冷的草原上，耗盡最后一絲心力。
他得想辦法，扳回一城，哪怕只是扳回一點點。
至少，要讓爺爺能有一個臺階，順理成章地班師回朝。
而不是像現(xiàn)在這樣，被釘在恥辱柱上，在絕望中走向末路。
他穿過混亂的營地，到處是傷兵的呻吟和將士們疲憊的面孔。
該找誰？
二叔三叔還在前面死磕，樊忠將軍勇則勇矣，卻缺少破局的智謀。
他腦中閃過一個人。
于謙。
那個在山洞里，敢于直接打斷皇帝說話的文官。
那個被孫渤評價為“國士無雙”的年輕人。
朱瞻基在一個角落里找到了于謙。
于謙正和幾個小兵一起，用一塊破布給一個斷了胳臂的傷兵包扎，他那身官袍已經(jīng)看不出本來的顏色，臉上黑一道灰一道，動作卻很沉穩(wěn)。
“于謙?！?/p>
朱瞻基喊了一聲。
于謙回頭，看見是皇太孫，連忙要起身行禮。
“別動?！?/p>
朱瞻基按住他的肩膀，讓他繼續(xù)給傷兵包扎。
等他忙完，朱瞻基才把他拉到一旁無人的地方。
“于謙，”朱瞻基開門見山，“現(xiàn)在不是論君臣尊卑的時候。我只問你，還有沒有辦法？”
于謙看著皇太孫，沒有回答。
“我知道，讓漢王和趙王殿下強攻三峽口，是玉石俱焚的下策?！?/p>
朱瞻基的聲音壓得很低，
“但眼下，我只想聽你的主意?！?/p>
他盯著于謙的臉。
“不管你說什么，我都聽。就算是要我把這身皮扒了，只要能讓大軍，能讓我爺爺……安然回去?！?/p>
“我，都聽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