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
不是雨水澆透衣衫的濕冷,也不是失血過多的虛冷,而是一種從骨頭縫里滲出來的、帶著鐵銹腥味的陰冷。它如同跗骨之蛆,鉆透皮肉,纏繞著骨髓,將意識一點(diǎn)點(diǎn)拖向深不見底的冰寒。
身體像是被拆散了架,又被粗暴地塞回一個(gè)冰冷的鐵殼子里。每一次微弱的呼吸,都牽扯著左肩處那團(tuán)混沌的劇痛,仿佛有無數(shù)根燒紅的鋼針在里面攪動。更沉重的是右肩——那里似乎被某種巨大的力量碾壓過,骨頭碎裂的鈍痛如同沉鐘,每一次心跳都敲得顱腔嗡嗡作響。喉嚨里堵著腥甜的鐵銹味,每一次吞咽都像咽下滾燙的砂礫。
黑暗粘稠如墨,沉重地壓在眼皮上。但這一次,黑暗并非無聲。耳邊充斥著模糊而遙遠(yuǎn)的聲響:金屬靴底踏在堅(jiān)硬石面上的沉悶回響,鐵鏈拖曳時(shí)刺耳的刮擦聲,遠(yuǎn)處隱約傳來的、分不清是風(fēng)聲還是人聲的嗚咽,還有……一種更加細(xì)微、更加令人心悸的、液體緩慢滴落的“嗒…嗒…”聲。
這聲音,像冰冷的計(jì)時(shí)器,敲打著瀕臨崩潰的神經(jīng)。
意識如同沉在冰海深處的碎片,艱難地、一點(diǎn)一點(diǎn)地向上浮起。眼皮重逾千斤,每一次試圖掀開,都伴隨著撕裂般的劇痛和眩暈。但一股更加冰冷、更加尖銳的意念,如同海底潛藏的暗礁,頑固地刺破麻木——血契!蘇挽云!崔煥!
“呃……”喉嚨里擠出一絲模糊的呻吟,如同破風(fēng)箱最后的喘息。
終于,沉重的眼皮被撕開一道縫隙。
混沌的光線刺入,帶著一種地底特有的、渾濁的慘白。視線花了很久才勉強(qiáng)聚焦。
首先映入眼簾的,是低矮、潮濕、布滿不規(guī)則鑿痕的巖石穹頂。水珠順著冰冷的石壁緩慢地凝結(jié)、滴落,砸在下方同樣冰冷堅(jiān)硬的地面上,發(fā)出那令人心悸的“嗒…嗒…”聲。空氣里彌漫著濃重的霉味、鐵銹味、還有一種……若有若無的、令人作嘔的腐敗甜腥氣。
我發(fā)現(xiàn)自己被吊著。兩只手腕被粗糙冰冷的鐵鏈死死勒住,高高懸吊在一個(gè)沉重的、帶著銹跡的鐵環(huán)上。腳尖勉強(qiáng)能觸碰到地面,但整個(gè)身體的重量都墜在雙臂上,尤其是右肩那粉碎般的劇痛處,每一次輕微的晃動都像是被鈍刀反復(fù)切割。左肩的箭傷似乎被簡單粗暴地處理過,裹著骯臟的、滲著黃褐色污漬的麻布,每一次呼吸都帶來撕裂般的灼痛。
身下,是冰冷濕滑的巖石地面,積著一層薄薄的、混著暗紅色污跡的水洼。
這是一間石室。或者說,更像一個(gè)巨大的、天然形成的石窟牢籠。只有一扇低矮、厚重的、由粗大原木和鐵條組成的門,嵌在對面粗糙的石壁上。門縫里透出微弱的光線,也傳來外面隱約的聲響。
記憶如同被鐵錘砸碎的冰塊,帶著尖銳的棱角,猛地扎進(jìn)腦海!
黑風(fēng)峽!燃燒的糧車!遍地的尸?。√K挽云肩頭噴涌的鮮血!小石頭那根染血的竹矛!還有……那支如同地獄涌出的玄甲鐵流!那面睚眥猙獰的玄旗!以及……車簾后那雙深褐色的、如同兩口寒潭般冰冷、漠然的眼睛!
崔煥!
“嗬……”壓抑的嘶氣聲不受控制地從喉嚨里涌出,帶著濃重的血腥味。身體因?yàn)榧雍秃抟饷偷貟暝艘幌拢?/p>
嘩啦——!
鐵鏈驟然繃緊!手腕處傳來皮肉被粗糙鐵環(huán)摩擦撕裂的劇痛!更可怕的是右肩!那碎裂的骨頭仿佛在皮肉下互相碾壓、錯(cuò)位!眼前瞬間被一片猩紅覆蓋!冷汗如同瀑布般從額角、脊背涌出!牙關(guān)死死咬住,才沒有讓那撕心裂肺的慘叫沖破喉嚨!
劇痛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間淹沒了所有掙扎的力氣。身體軟軟地墜在鐵鏈上,只剩下粗重壓抑的喘息,每一次都帶著瀕死的顫抖。
“省點(diǎn)力氣吧,小子?!币粋€(gè)粗嘎、帶著濃重口音的聲音,懶洋洋地從石室角落的陰影里傳來。
我艱難地轉(zhuǎn)動僵硬的脖頸,看向聲音來源。
一個(gè)穿著破舊皮甲、敞著懷、露出濃密胸毛的粗壯漢子,正斜靠在一塊相對干燥的石頭上。他手里拿著一個(gè)油膩的酒囊,時(shí)不時(shí)灌上一口,臉上帶著一種百無聊賴的殘忍和麻木。腰間掛著一串沉重的鑰匙和一根浸著暗紅污跡的皮鞭。
“進(jìn)了這‘蛇窟’,還沒見著崔大人面就自己把自己折騰死的蠢貨,你不是第一個(gè)?!彼珠_嘴,露出一口黃牙,渾濁的眼睛里閃爍著幸災(zāi)樂禍的光,“骨頭斷了?痛?嘿嘿,這才哪到哪啊?!?/p>
蛇窟……崔大人……
冰冷的絕望感,混雜著滔天的恨意,如同毒藤般纏繞著心臟。但我沒有出聲,只是用布滿血絲的眼睛,死死地盯著他。
那獄卒似乎被我這眼神看得有些不自在,又灌了口酒,掩飾性地罵道:“看什么看?再看把你眼珠子摳出來喂蛇!崔大人留你一條狗命,那是天大的恩典!等著吧,有你‘享福’的時(shí)候!”他刻意加重了“享?!眱蓚€(gè)字,帶著一種令人不寒而栗的惡意。
就在這時(shí),外面?zhèn)鱽硪魂嚦林氐哪_步聲和鐵甲摩擦的鏗鏘聲。
獄卒立刻收斂了那副憊懶模樣,猛地站直了身體,臉上堆起諂媚而敬畏的神情,垂手肅立。
哐當(dāng)!
低矮厚重的牢門被從外面猛地推開!刺眼的光線瞬間涌入,讓習(xí)慣了昏暗的我下意識地瞇起了眼睛。
兩個(gè)身材高大、穿著全身玄甲的武士率先走了進(jìn)來,如同兩尊移動的鐵塔,沉默地分立兩側(cè)。他們頭盔下的目光冰冷如刀,掃過石室,最后落在我身上,帶著毫不掩飾的審視和殺意。沉重的鐵靴踏在石地上,發(fā)出沉悶的回響。
緊接著,一個(gè)穿著深青色文官袍服、面容精瘦、留著山羊胡的中年人,背著手,慢條斯理地踱了進(jìn)來。他臉上沒什么表情,眼神卻如同鷹隼般銳利,帶著一種居高臨下的審視,慢悠悠地掃視著石室的每一個(gè)角落,最后,那目光如同冰冷的探針,精準(zhǔn)地刺在我身上,從頭到腳,從皮到骨,細(xì)細(xì)地刮過。
空氣仿佛瞬間凝固。獄卒連大氣都不敢喘。
那文官的目光,最終停留在我臉上,停留在我布滿血污、傷痕和恨意的眼睛上。他微微蹙了蹙眉,似乎對這種“不馴”的眼神感到一絲不悅。然后,他從袖中抽出一塊雪白的絲帕,掩住了口鼻,仿佛這石室里的氣味玷污了他高貴的嗅覺。
“就是他?”他的聲音不高,帶著一種刻意拿捏的腔調(diào),平淡無波,卻透著骨子里的輕蔑。
“回…回陳主簿的話,正是此獠!”獄卒連忙躬身,聲音帶著諂媚的顫抖,“黑風(fēng)峽的匪首之一!悍不畏死,傷了我們好幾個(gè)兄弟!崔大人親自下令拿下的!”
陳主簿?崔煥的心腹走狗?
我死死地盯著他,牙關(guān)緊咬,喉嚨里發(fā)出壓抑的嗬嗬聲。
那陳主簿仿佛沒看見我的反應(yīng),目光在我身上逡巡片刻,最后落在我左手——那五根手指,依舊保持著一種扭曲僵硬的姿態(tài),指甲縫里殘留著暗紅的泥垢和……某種可疑的、粘稠的碎屑。那是……那個(gè)府兵喉嚨里的……
一絲極其細(xì)微的厭惡,如同水紋般掠過陳主簿眼底。他不動聲色地將目光移開,仿佛多看一眼都臟了他的眼。
“驗(yàn)傷?!彼赝鲁鰞蓚€(gè)字,仿佛在吩咐處理一件無關(guān)緊要的貨物。
“是!”獄卒立刻應(yīng)聲,臉上露出一種混合著興奮和殘忍的神情。他放下酒囊,搓了搓手,大步走到我面前。
那雙粗糙油膩、散發(fā)著汗臭和酒氣的手,毫不留情地抓向我的左肩!
“呃啊——?。?!”劇痛瞬間如同火山爆發(fā)!那裹著骯臟麻布的傷口被粗暴地?cái)D壓、撕扯!我再也無法抑制,喉嚨里爆發(fā)出凄厲的慘叫!身體在鐵鏈上瘋狂地扭動掙扎!冷汗如同決堤般涌出!
獄卒卻仿佛在欣賞什么美妙的樂章,臉上帶著獰笑,手指更加用力地戳弄、按壓著傷口,甚至故意去撥弄那外翻的皮肉!鮮血瞬間浸透了麻布,順著破爛的衣袖滴滴答答地落在冰冷的石地上。
“左肩貫穿箭傷,深及筋骨,箭簇帶倒鉤,拔出時(shí)撕裂嚴(yán)重,已見潰膿?!标愔鞑镜穆曇粢琅f平淡,如同在宣讀一份冰冷的公文,絲毫不為眼前的慘狀所動。
獄卒松開血淋淋的手,又抓向我軟軟垂著的右臂!他粗暴地捏住我的右肩,用力一擰!
“咔嚓!”一聲極其輕微的、令人牙酸的骨裂聲!仿佛有新的骨頭茬子刺破了皮肉!
“啊——?。。 北葎偛鸥鄥柺兜膽K嚎沖破喉嚨!眼前瞬間一片漆黑!所有的意識都被純粹的、撕裂靈魂的劇痛所占據(jù)!身體如同被電擊般劇烈痙攣!牙齒深深咬進(jìn)下唇,溫?zé)岬难喉樦旖翘氏拢?/p>
“右肩胛骨粉碎性骨折,臂骨脫臼,多處骨裂?!标愔鞑镜穆曇魶]有絲毫波瀾,依舊平穩(wěn)地?cái)⑹鲋?,“另,左肋疑似骨裂,?nèi)腑受創(chuàng),嘔血?!?/p>
獄卒似乎很滿意我的反應(yīng),獰笑著松開了手。我像一攤爛泥般掛在鐵鏈上,只剩下劇烈的喘息和無法抑制的顫抖,每一次抽氣都帶著濃重的血腥味和絕望的嗚咽。
陳主簿的目光,終于再次落在我臉上,落在我因劇痛而扭曲、布滿冷汗和血污的臉上。他微微向前傾身,那雙鷹隼般的眼睛,銳利得仿佛要穿透我的皮肉,直視我的靈魂深處。
“姓名?”他的聲音依舊平淡,卻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壓迫感。
劇痛和屈辱如同巖漿在胸中翻涌。我死死咬著牙,布滿血絲的眼睛迎上他那審視的目光,用盡全身力氣,從牙縫里擠出嘶啞的聲音:“陸……”
“陸?”陳主簿的眉毛極其細(xì)微地挑動了一下,似乎對這個(gè)姓氏有些意外。但隨即,他眼中那絲波動便被更深的冰冷所取代。他顯然不認(rèn)為一個(gè)能與白蓮余孽混在一起、在黑風(fēng)峽如同瘋狗般搏命的“匪首”,會與那個(gè)煊赫的蘭陵陸氏有任何關(guān)聯(lián)。大概只是個(gè)巧合,或者……卑賤者的癡心妄想。
“身份?”他追問,聲音更冷了一分。
身份?我是誰?
我是蘭陵陸氏的嫡子陸臨淵?那個(gè)瓊林宴上詩酒風(fēng)流的陸郎玉樹?
還是光祿寺里目睹黑暗的珍饈署丞?
亦或是……白蓮余孽?劫糧匪首?崔煥眼中必殺的“余孽”?
喉嚨里堵著血塊和苦澀。我猛地抬起頭,用盡最后一絲力氣,朝著陳主簿那張冰冷刻板的臉,啐出一口帶著血沫的唾沫!
“呸!”
血沫和唾液混合著,劃過一道微弱的弧線,落在陳主簿腳前不遠(yuǎn)處的石地上。
陳主簿的臉色,瞬間陰沉了下去!如同覆蓋了一層寒霜!那雙銳利的眼睛里,第一次清晰地迸射出冰冷的怒意!他身后那兩個(gè)玄甲武士,握緊了腰間的刀柄,殺氣瞬間彌漫了整個(gè)石室!
“找死!”獄卒更是暴怒,揚(yáng)起手中的皮鞭就要抽下!
“慢?!标愔鞑緟s抬手制止了他。他盯著地上那灘污穢的血沫,又緩緩抬起目光,落在我臉上。那眼神,不再是純粹的審視和輕蔑,而是多了一種看待死人般的、徹底的冰冷。
“好。很好?!彼従忺c(diǎn)頭,嘴角勾起一絲極其細(xì)微、卻令人毛骨悚然的弧度?!翱磥?,骨頭確實(shí)夠硬。難怪能在黑風(fēng)峽鬧出那么大的動靜。”
他再次從袖中抽出那塊雪白的絲帕,慢條斯理地擦拭著自己掩過口鼻的手指,仿佛剛才那口唾沫污染了他的氣息。
“崔大人有令,”陳主簿的聲音恢復(fù)了那種毫無波瀾的平淡,卻比剛才更冷,帶著一種宣判的意味,“此獠,乃白蓮逆匪之首惡,悍戾兇頑,罪不容誅。著即嚴(yán)加看管,不得有誤。待崔大人處理完軍務(wù),親臨……‘審問’?!?/p>
最后兩個(gè)字,他刻意放慢了語速,咬字清晰,如同冰冷的鐵釘,一顆顆釘入我的耳膜。
獄卒臉上瞬間露出一種混合著敬畏和殘忍的興奮神情,連忙躬身:“謹(jǐn)遵崔大人鈞命!小的定當(dāng)把他‘伺候’得妥妥帖帖,等崔大人駕臨!”
陳主簿不再看我,仿佛我已經(jīng)是一件處理完畢的垃圾。他收起絲帕,背著手,轉(zhuǎn)身就向門外走去。那兩個(gè)玄甲武士緊隨其后。
沉重的牢門在身后轟然關(guān)閉!隔絕了那慘白的光線,也隔絕了外面的一切聲響。石室里再次陷入昏暗和死寂,只剩下那令人心悸的滴水聲,和我自己粗重壓抑的喘息。
“聽見沒?小子!”獄卒獰笑著走回角落,重新拿起他的酒囊,灌了一大口,帶著濃烈的酒氣湊近,那張油膩的臉在昏暗的光線下顯得格外猙獰,“崔大人要親自‘審’你!嘿嘿嘿……知道這‘蛇窟’為啥叫這名兒嗎?到時(shí)候,你就知道啥叫真正的‘享?!?!保管讓你后悔從娘胎里爬出來!哈哈哈哈……”
他的狂笑聲在狹窄的石室里回蕩,如同夜梟的哀鳴,刺耳而絕望。
身體依舊被劇痛撕扯著,懸掛在冰冷的鐵鏈上。但此刻,胸中翻涌的已不僅僅是劇痛和絕望。
崔煥……親臨審問……
那雙深褐色的、如同寒潭般漠然的眼睛,再次清晰地浮現(xiàn)在眼前。冰冷,審視,如同高高在上的神祇,俯視著掙扎的螻蟻。
一股更加冰冷、更加暴戾的火焰,在那片被劇痛和絕望冰封的熔爐深處,悄然燃起!
它不再僅僅是復(fù)仇的火焰,而是混雜了極致的屈辱、刻骨的恨意、以及一種……玉石俱焚的瘋狂!
審我?
好啊!
崔煥!
我等著你!
這債……還沒完!
這血……還沒流干!
我猛地抬起頭,布滿血絲的眼睛死死盯著那扇緊閉的牢門,如同盯著地獄的入口!喉嚨里發(fā)出壓抑的、如同野獸磨牙般的嗬嗬低吼!攥著那團(tuán)早已被血污浸透、幾乎無法辨認(rèn)的“血契”的左手,在劇痛中,用盡最后一絲力氣,死死攥緊!
指尖,深深陷入那污濁的紙頁,仿佛要摳進(jìn)某個(gè)仇敵的血肉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