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
粘稠、厚重、帶著鐵銹腥氣和腐敗甜膩的黑暗。它不再僅僅是視覺的剝奪，而是滲透進每一寸皮肉，鉆進每一根骨頭縫隙，成為身體的一部分。劇痛不再是間歇的浪潮，而是一條冰冷粘稠的毒蛇，盤踞在破碎的右肩和潰膿的左肩，每一次心跳都讓它收緊一分，啃噬著殘存的意識。
時間失去了刻度，只剩下那“嗒…嗒…”的水滴聲。它不再是計時器，而是某種古老刑具的滴答，每一次落下，都敲在瀕臨斷裂的神經(jīng)末梢上。喉嚨里堵著凝固的血塊和粘稠的痰，每一次試圖吞咽都像吞下燒紅的炭。呼吸微弱而艱難，每一次吸氣都牽扯著肋骨的劇痛，帶著肺腑撕裂的鈍響。
懸掛的雙臂早已失去知覺，如同兩根不屬于自己的、冰冷的朽木。只有手腕處被粗糙鐵鏈反復磨破的皮肉，傳來持續(xù)不斷的、火辣辣的鈍痛，提醒著這具殘軀還活著。
“呃……”一聲壓抑到極致的呻吟，如同破風箱最后的嗚咽，在死寂的石室里蕩開微弱漣漪。
意識在無邊的劇痛和黑暗的泥沼中沉浮。黑風峽燃燒的火焰、蘇挽云肩頭飆射的鮮血、小石頭黑亮的眼睛、玄甲鐵流踏碎尸骸的冰冷蹄聲、還有……車簾后那雙深褐色的、睚眥般的眼睛……這些破碎的畫面如同燒紅的烙鐵，反復燙灼著混沌的腦海。
崔煥……
那張臉……那雙眼睛……
冰冷的恨意如同毒藤，在絕望的凍土下瘋狂滋長，纏繞著那顆幾乎停止跳動的心臟。
嘩啦——！
沉重的鐵鏈猛地被拉動！一股巨大的力量將懸掛的身體狠狠向上扯起！
“啊——?。?！”猝不及防的劇痛如同無數(shù)把燒紅的鋼刀，瞬間貫穿了破碎的右肩和潰爛的左肩！仿佛有巨力將兩塊碎裂的骨頭狠狠碾磨、錯開！眼前猛地爆開一片猩紅的血霧！所有的意識瞬間被純粹的、撕裂靈魂的劇痛所吞噬！喉嚨里爆發(fā)出不似人聲的凄厲慘嚎！
身體如同斷線的木偶，被這股力量粗暴地拖拽著，離開了那勉強支撐腳尖的地面，完全懸空！
劇痛！窒息！眩暈！
所有的感官只剩下這無邊的、滅頂?shù)耐纯啵?/p>
“嗬……嗬嗬……”喉頭涌上滾燙的腥甜，大口大口的鮮血不受控制地從嘴角溢出，順著下巴滴落在冰冷的石地上，發(fā)出更加清晰的“嗒…嗒…”聲。
“醒了？崔大人駕到！還不跪下！”獄卒那粗獷、帶著殘忍興奮的吼聲在耳邊炸響，如同地獄惡鬼的咆哮。
模糊的視線在劇痛和血霧中艱難聚焦。
石室中央，不知何時多了一把寬大的、鋪著暗色錦緞的圈椅。崔煥端坐其上。
依舊是那身深青色的文官常服，面料考究，剪裁合體，襯得他身形挺拔，與這骯臟血腥的石窟格格不入。他微微向后靠著椅背，姿態(tài)放松，甚至帶著一絲慵懶。一只戴著墨玉扳指的手，隨意地搭在扶手上，指尖輕輕叩擊著光滑的木質表面，發(fā)出輕微的“篤…篤…”聲，如同某種死亡的前奏。
光線昏暗。石壁上插著幾支松明火把，跳躍的火光在他臉上投下明暗不定的陰影，讓那原本就深邃的五官更顯立體，也更顯陰鷙。高挺的鼻梁在火光下如同刀削，薄而緊抿的嘴唇抿成一道冷酷的直線。下頜修剪精致的短須紋絲不亂。
最令人心悸的，是那雙眼睛。
深褐色，狹長，眼尾微微上挑。在搖曳的火光下，那瞳孔深處仿佛燃燒著兩點幽冷的鬼火。沒有憤怒，沒有急切，甚至連一絲審訊者應有的審視和壓迫感都沒有。只有一種純粹的、如同打量一件死物的、徹底的漠然。那目光穿透了血污，穿透了破爛的衣衫，穿透了皮開肉綻的傷口，如同冰冷的探針，直接刺入靈魂深處，帶著一種高高在上的、令人窒息的平靜。
在他身后，陳主簿垂手肅立，如同融入陰影的雕像。再后面，是那兩個如同鐵塔般的玄甲武士，頭盔下的目光如同實質的刀鋒，鎖死在我身上。獄卒則弓著腰，臉上堆著諂媚到極致的笑容，如同一條等待主人投喂骨頭的惡犬。
“放下?！贝逕ńK于開口了。聲音不高，甚至帶著一絲奇異的溫和，如同在吩咐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是！”獄卒連忙應聲，松開鐵鏈。
砰！
身體失去支撐，如同一袋破敗的棉絮，重重地砸在冰冷堅硬、布滿血污和穢物的石地上！右肩和左肋的傷口遭到重創(chuàng)，劇痛讓眼前再次一黑！喉頭一甜，又是一大口鮮血噴涌而出！
“呃……”身體蜷縮成一團，在冰冷的泥濘中劇烈地抽搐著，每一次痙攣都帶來更深的痛苦和窒息。視線被血水和汗水模糊，只能看到一雙擦拭得纖塵不染、鑲嵌著銀絲云紋的黑色官靴，停在眼前一步之遙的地方。
那雙靴子，如同兩個冰冷的墓碑。
“姓名。”崔煥的聲音再次響起，依舊是那平淡無波的調子，甚至帶著一絲令人毛骨悚然的耐心，仿佛在詢問一個迷路的孩子。
劇痛啃噬著神經(jīng)，屈辱灼燒著靈魂。我掙扎著，用那只還能動彈的左手，死死摳住地面粗糙的石縫，試圖抬起頭，用布滿血絲的眼睛，看向那雙深褐色的、如同寒潭般的眸子。
喉嚨里發(fā)出嗬嗬的聲響，混雜著血沫。嘴唇翕動著，試圖發(fā)出聲音，卻只擠出更多的血沫。
“大…大人問話！聾了嗎！”獄卒在一旁狐假虎威地厲喝，揚起手中的皮鞭。
“嗯？”崔煥極其細微地發(fā)出一個鼻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不悅。
獄卒的皮鞭僵在半空，臉上的諂媚瞬間變成了驚恐，連忙躬身退后一步，噤若寒蟬。
崔煥的目光，依舊平靜地落在我身上，仿佛剛才那聲呵斥只是拂過耳邊的微風。他微微俯下身，那張在火光下顯得異常深刻、也異常冰冷的臉龐靠近了一些。
“本官再問一次，”他的聲音依舊不高，卻帶著一種無形的、沉重的壓力，如同冰冷的鐵幕緩緩壓下，“姓名。”
那雙深褐色的眼睛，近在咫尺！那瞳孔深處燃燒的幽冷鬼火，清晰地映照出我此刻的狼狽、痛苦和掙扎！那目光，如同冰冷的蛛絲，纏繞著靈魂，試圖將最后一點尊嚴和反抗意志也徹底剝離！
“陸……”一個嘶啞到幾乎無法辨認的音節(jié)，從喉嚨深處艱難地擠出。劇痛讓意識再次模糊。
“陸？”崔煥的眉毛極其細微地挑動了一下。這個姓氏，似乎在他那深潭般的心湖里投入了一顆微小的石子，激起了一絲幾乎難以察覺的漣漪。那深褐色的瞳孔，似乎微微收縮了一瞬，目光在我布滿血污的臉上停留的時間，比剛才長了那么一剎那。
但僅僅是一剎那。
那絲微瀾瞬間便消失無蹤，重新被更深沉的冰冷和漠然所取代。他的嘴角，甚至勾起了一絲極其細微、轉瞬即逝的弧度。那并非笑意，更像是一種了然，一種……看到螻蟻試圖冒充鳳凰的、居高臨下的嘲弄。
“身份?！彼逼鹕?，恢復了那居高臨下的姿態(tài)，聲音里多了一絲不易察覺的冷意。顯然，他認定了這只是一個卑賤者絕望的攀附，一個可笑的謊言。一個能與白蓮余孽混跡、在黑風峽如同野獸般搏命的“匪首”，怎可能與煊赫的蘭陵陸氏扯上關系？
身份？
我是誰？
蘭陵陸氏陸臨淵？那個被你崔氏焚村驅民、視若草芥的世家子？
還是此刻在你腳下、如同蛆蟲般掙扎的囚徒？
無邊的恨意混合著劇痛和屈辱，如同巖漿般在胸中翻涌！左手指甲深深摳進石縫，幾乎要斷裂！我猛地抬起頭，用盡殘存的力氣，朝著那雙冰冷的褐色眼瞳，朝著那張刻薄寡恩的臉，再次啐出一口帶著血塊的唾沫！
“呸！”
血塊和唾液混合著，劃過一道微弱的弧線，落在崔煥那纖塵不染的、鑲嵌銀絲云紋的黑色官靴尖上，留下一點刺目的暗紅污跡。
死寂。
石室里瞬間陷入一片令人窒息的死寂！連松明火把燃燒的噼啪聲都仿佛消失了！
獄卒驚得張大了嘴，眼珠幾乎要瞪出來！陳主簿的身體瞬間繃緊！那兩個玄甲武士握緊了刀柄，殺氣如同實質般彌漫開來！
崔煥的動作，終于頓住了。
他緩緩地、極其緩慢地低下頭，目光落在那點濺落在靴尖的血污上。時間仿佛凝固了。他臉上沒有任何表情，沒有憤怒，沒有驚詫，甚至連一絲厭惡都沒有。只有一種……更深沉、更冰冷的平靜。
他慢慢地抬起腳，看著那點污跡，然后，極其緩慢地、優(yōu)雅地，用靴底在那冰冷骯臟的石地上，用力地、來回地蹭了幾下。
動作從容不迫，仿佛在擦拭一件珍貴的瓷器。
蹭干凈了。
他重新放下腳，目光再次抬起，落回我臉上。那雙深褐色的眼睛里，最后一絲屬于人類的情緒也消失了，只剩下純粹的、如同萬年玄冰般的漠然。那漠然深處，是睚眥必報的、被徹底觸怒的冰冷殺機！
“看來，骨頭確實夠硬?！贝逕ǖ穆曇粢琅f不高，甚至比剛才更加平靜，如同在陳述一個客觀事實。但這平靜之下，卻蘊含著比雷霆震怒更可怕的寒意?！瓣惸??！?/p>
“屬下在?！标愔鞑玖⒖坦?，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緊繃。
“東西，找到了嗎？”崔煥的目光沒有離開我的臉，仿佛在欣賞一件即將破碎的瓷器。
陳主簿立刻從懷中小心翼翼地捧出一個油紙包，打開。里面，是一團被血水、泥漿浸泡得幾乎完全看不出原貌的、破碎的紙團。隱約還能看到一些模糊的墨跡和一個暗紅色的手印輪廓。
正是那張血契！
崔煥的目光，終于從我的臉上移開，落在了那團污穢不堪的紙團上。他的眼神，第一次出現(xiàn)了變化。不再是看死物的漠然，而是一種……冰冷的、帶著一絲玩味的審視。仿佛在欣賞一件有趣的戰(zhàn)利品，或者……一條垂死獵物身上最有價值的部位。
他伸出那只戴著墨玉扳指的手，用兩根修長、保養(yǎng)得宜的手指，極其小心地、帶著一種近乎嫌惡的謹慎，拈起了那團污濁的紙頁一角。他微微側過身，借著石壁上跳躍的火光，仔細地辨認著上面模糊的墨跡和那個暗紅色的手印。
火光在他臉上跳躍，投下明暗不定的陰影。他的眉頭微微蹙起，似乎在努力分辨著什么。時間一點點流逝。石室里只剩下我粗重壓抑的喘息聲，和火把燃燒的噼啪聲。
突然，崔煥的手指猛地頓住了！
他的目光，死死地釘在了那模糊紙頁的右下角！那里，似乎有一個極其微小、幾乎被污垢完全覆蓋的、淺淺的印記輪廓！
崔煥的眼神，瞬間變得銳利如刀！那深褐色的瞳孔深處，第一次清晰地掠過一絲難以掩飾的驚疑！他猛地將那團污紙湊近火光，幾乎要貼到眼前！墨玉扳指在火光下反射出幽冷的光澤。
他的嘴唇無聲地翕動了一下，仿佛在辨認那個印記的形狀。
然后，他猛地抬起頭！目光如同兩道冰冷的閃電，再次狠狠刺在我的臉上！這一次，那目光不再是漠然，不再是審視，而是充滿了難以置信的、冰冷的驚愕和……一種被冒犯的、極致的震怒！
“陸氏……‘蘭陵承澤’??？！”一個壓抑著巨大驚怒的低沉聲音，如同悶雷，在死寂的石室中炸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