熱。
滾燙的、粘稠的、帶著腐敗腥甜的熱浪，從身體的每一個縫隙里噴涌出來，灼燒著早已麻木的神經(jīng)。像有無數(shù)燒紅的烙鐵，在破碎的右肩、潰爛的左肩、以及每一根斷裂的肋骨深處反復(fù)灼燙。每一次心跳，都泵出滾燙的鐵水，沖刷著瀕臨崩裂的血管。喉嚨里像塞滿了燒紅的炭塊，每一次艱難的呼吸都帶著灼傷氣管的劇痛和濃重的血腥氣。
黑暗不再是純粹的墨色，而是翻滾著猩紅與昏黃的漩渦。破碎的光斑在其中沉浮、扭曲，如同鬼火。耳邊充斥著無數(shù)混亂的、重疊的、令人發(fā)狂的聲響：尖銳的號角，沉悶的巨石滾落聲，戰(zhàn)馬臨死的悲鳴，火焰舔舐糧車的噼啪爆響，皮鞭抽打在皮肉上的脆響……還有，那一聲聲冰冷如鐵的宣判——“余孽，一個不留！”“你的命，是崔大人送給陸衍公的‘禮物’！”
“不……殺了我……別告訴他……”嘶啞的、破碎的囈語，不受控制地從滾燙的唇齒間溢出，帶著濃重的血沫。身體在冰冷堅硬的地面上無意識地抽搐、扭動，每一次微弱的動作都牽扯著全身的傷口，帶來新一輪滅頂?shù)膭⊥?。冷汗早已流干，皮膚滾燙干燥，如同龜裂的河床。
意識在無邊的灼熱和混亂的漩渦中沉淪。無數(shù)張臉孔在猩紅的黑暗中閃現(xiàn)、扭曲、重疊：崔煥那雙深褐色、睚眥般的冰冷眼瞳，帶著刻骨的嘲弄；陳主簿那張精瘦刻板的臉，嘴角掛著殘忍的譏諷；父親陸衍刻板威嚴(yán)的面容，此刻卻因震怒而扭曲，眼中是滔天的失望和恥辱；母親溫柔憂慮的眼眸，淚水漣漣，無聲地訴說著哀傷……還有，蘇挽云！她肩頭那道深可見骨的傷口，正汩汩地涌出滾燙的鮮血，染紅了蒼白的臉，那雙深潭般的眸子卻燃燒著殉道般的光芒，死死地盯著我，無聲地質(zhì)問……
“呃啊——！”一聲凄厲的慘叫劃破死寂！身體猛地弓起，又重重砸落！右肩處傳來骨頭茬子狠狠錯動的恐怖鈍響！仿佛有巨力要將那半邊身體徹底撕離！
“嚎什么嚎！吵死了！”獄卒粗嘎、不耐煩的吼聲如同驚雷在耳邊炸響，帶著濃烈的酒氣和暴戾。
緊接著，一股冰冷的、帶著濃重汗臭和血腥味的液體，如同冰雹般狠狠澆在滾燙的頭臉上！
是冷水！混著石室地面積存的污穢血水！
刺骨的冰冷瞬間激得身體一個劇烈的抽搐！滾燙的皮膚如同被無數(shù)針扎！混沌灼熱的意識像是被這盆冰水暫時澆開了一道縫隙！
視線在劇烈的眩暈和冰冷刺激中艱難聚焦。獄卒那張油膩猙獰的臉，在昏暗跳躍的火光下顯得格外巨大而扭曲。他手里拎著一個空了的、污穢的木桶，正獰笑著看著我。
“小兔崽子，燒迷糊了？做噩夢了？”獄卒咧著黃牙，渾濁的眼睛里閃爍著殘忍的快意，“夢見你那死鬼爹了？嘿嘿，別急，等崔大人的信送到蘭陵，你爹那老臉……嘖嘖，想想都精彩！”
蘭陵……信……父親……
這幾個字眼，如同燒紅的烙鐵，再次狠狠燙在剛剛被冷水澆得稍顯清明的意識上！巨大的恐懼和滅頂?shù)那杷查g攫緊了心臟！
“不……不能……”嘶啞的嗚咽混合著血沫涌出，身體再次不受控制地痙攣起來，“信……不能送……殺了我……求你……殺了我……”
“殺你？”獄卒像是聽到了天大的笑話，狂笑起來，唾沫星子噴濺在我臉上，“想死？門兒都沒有！崔大人說了，你得好好活著！活著等那封信的回音！活著看你那高貴的陸家……怎么給你這‘光宗耀祖’的好兒子收場！哈哈哈哈！”
狂笑聲在狹窄的石室里回蕩，如同夜梟的哀鳴，刺耳而絕望。獄卒似乎覺得還不夠解氣，又狠狠踹了一腳我軟軟垂著的右臂！
“咔嚓！”又是一聲令人牙酸的微響！劇痛如同閃電般貫穿全身！眼前瞬間被猩紅覆蓋！意識再次被劇痛的浪潮狠狠拍向混亂的深淵！
熱浪重新席卷而來，比之前更加兇猛！猩紅的漩渦在眼前瘋狂旋轉(zhuǎn)、拉扯！崔煥的臉在漩渦中心無限放大，那雙深褐色的眼睛冰冷地俯視著，嘴角掛著睚眥般的獰笑。他手中，赫然拿著那團污濁不堪的血契！不，那不是血契！那血契正在他手中扭曲、變形，化作了一方小小的、卻無比清晰的玉印——正是那方“蘭陵承澤”私??！崔煥的手指用力一捏！
“啪嚓！”
清脆的碎裂聲，仿佛在靈魂深處炸響！
“不——！??！”撕心裂肺的嘶吼在猩紅的幻境中回蕩！仿佛那碎裂的不是印章，而是他陸臨淵的骨頭，是蘭陵陸氏百年煊赫的門楣！是父親陸衍挺直的脊梁！
碎裂的玉印粉末，在幻境中紛紛揚揚落下，每一粒都帶著刺骨的冰寒，落在滾燙的皮膚上，灼燒出嗤嗤的白煙！粉末匯聚，竟又變成了一封展開的信箋！信箋上，是崔煥那剛勁冷硬的筆跡，每一個字都如同淬毒的匕首，清晰地刺入眼中——“陸衍公臺鑒：貴府麒麟兒臨淵，勾結(jié)白蓮妖匪，焚倉劫糧，戮我官兵，悍戾兇頑，罪證昭昭！今已就擒于蛇窟，待罪囹圄……”后面是父親震怒扭曲的臉，是母親絕望暈厥的身影，是族老們冰冷鄙夷的目光，是祠堂里祖宗牌位轟然倒塌的巨響！
“啊——！毀了它！毀了它！”破碎的哭嚎和嘶吼在灼熱的地獄中回蕩，身體在冰冷的地面上瘋狂地扭動、撞擊！仿佛要將那幻境中的信箋撞碎！要將那恥辱的宣判徹底抹去！
“嗬……嗬嗬……”喉嚨里發(fā)出破風(fēng)箱般的抽氣聲，滾燙的淚水混合著血水，在污濁的臉上沖出兩道蜿蜒的痕跡。絕望如同冰冷的潮水，在灼熱的軀體下奔涌。焚天？承運？血債？復(fù)仇？在家族傾覆的滔天恥辱面前，這一切都變成了一個巨大而可悲的泡影！他陸臨淵，終究只是個不自量力、將整個家族拖入深淵的……罪人！
“爹……娘……兒子……不孝……”破碎的嗚咽，如同瀕死幼獸最后的哀鳴，在死寂冰冷的石室里微弱地回蕩。意識在灼熱、劇痛和無邊無際的絕望悔恨中，一點點沉向更深、更黑暗的泥沼。那團象征血債與恥辱的污濁紙頁，仿佛在靈魂深處徹底化為了冰冷的劫灰，再無一絲光亮。
就在這時——
極其輕微的，一聲幾乎被忽略的金屬摩擦聲，在石室厚重的牢門方向響起。
咔嚓。
極其細微，如同枯枝斷裂。
緊接著，是門軸轉(zhuǎn)動時，發(fā)出的、令人牙酸的、仿佛積壓了千年銹蝕的“吱呀——”聲。
聲音不大，卻異常清晰，像一把冰冷的錐子，猛地刺破了石室里令人窒息的死寂和絕望的囈語！
獄卒的狂笑聲戛然而止！他猛地轉(zhuǎn)頭，渾濁的眼睛里瞬間充滿了驚愕、警惕，還有一絲被打斷興致的暴怒！
“誰？！哪個不長眼的……”他粗嘎的呵斥聲剛出口一半，便如同被扼住了喉嚨，硬生生地卡住了！
門口的光線被一道身影擋住。
不是玄甲武士那種鐵塔般魁梧的壓迫感，也不是陳主簿那種帶著官威的刻板。
那身影極其瘦削，甚至有些佝僂，裹在一件過于寬大、沾滿泥污和可疑深色污漬的破舊獄卒號衣里，顯得空蕩蕩的。他低著頭，一頂同樣破舊的氈帽壓得很低，遮住了大半張臉，只露出一個線條緊繃、沾著污跡的下頜。
他手里沒有武器，只提著一個粗糙的、邊緣豁口的粗陶碗，碗里盛著半碗渾濁的、散發(fā)著刺鼻草藥味的黑色液體。
他就那樣沉默地站在門口，像一截突然出現(xiàn)的、毫無生氣的枯木。沒有獄卒的兇戾，沒有武士的殺氣，只有一種死水般的沉寂，和一種……令人莫名心悸的陰冷。
整個石室，仿佛因為這突如其來的闖入者，溫度驟降了幾分。連墻上跳躍的松明火光，似乎都黯淡了一瞬。
獄卒臉上的暴怒瞬間凝固，隨即被一種更加復(fù)雜的情緒取代——驚疑，審視，還有一絲不易察覺的……忌憚？他似乎認(rèn)出了來人的裝扮，但又覺得哪里不對勁。
“你……你是哪個號的？誰讓你進來的？”獄卒的聲音帶著一絲不確定的試探，手卻下意識地按在了腰間的皮鞭柄上。
門口那身影沒有回答。他甚至沒有抬頭看一眼獄卒。他的目光，仿佛穿透了昏暗的光線，穿透了獄卒的身體，如同兩道冰冷的探針，精準(zhǔn)地、毫無波瀾地落在了石室中央，那個蜷縮在血污泥濘中、渾身滾燙、意識模糊、如同破碎玩偶般的身影上。
那目光，沒有憤怒，沒有憐憫，沒有驚詫。只有一種極致的、仿佛能將靈魂都凍結(jié)的……冰冷審視。
如同一個……清算舊賬的……陰間賬房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