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啪嗒?!?/p>
素描本掉落的悶響,像一顆投入死水潭的石子,在寂靜的畫室里蕩開一圈漣漪,隨即被更深的沉寂吞噬。
硬殼封面摔開,內(nèi)頁如同被驚飛的鳥群,嘩啦啦散落一地??穹诺谋┯昃€條,扭曲的樹枝剪影,在雨幕中奮力奔跑的模糊背影……無數(shù)被蘇晚深埋的、混亂的、帶著強烈情緒印記的畫稿,就這樣毫無遮攔地鋪陳在冰冷、布滿顏料污跡的水泥地上,暴露在慘白的日光燈下,更暴露在門口那個男人沉靜如海的目光之下。
時間仿佛被無限拉長。日光燈管低沉的嗡鳴成了唯一的背景音。蘇晚僵立著,后背死死抵著冰冷的金屬畫架,指尖冰涼,血液似乎都凝固了。她看著地上那些散亂的、如同她內(nèi)心剖白般的畫頁,巨大的羞恥感和一種被徹底剝光的恐慌瞬間攫住了她!她甚至不敢去看江嶼的臉,不敢去想象他此刻眼中會是怎樣的審視和了然。
江嶼的目光,從她瞬間失血、布滿淚痕和顏料污跡的臉上移開,緩緩垂下,落在那片狼藉的地面。
他的視線掃過那些充滿破壞力的狂亂筆觸,掃過被雨水模糊的城市輪廓,掃過那個在暴雨中奔跑的、充滿力量感的模糊背影……每一張,都像一把鑰匙,精準地開啟了他記憶深處對應(yīng)的場景——圖書館門口滂沱的大雨,籃球場上沉悶的撞擊,畢業(yè)典禮上她抱著書落荒而逃的倉皇背影……
他的眼神沉靜依舊,像深不可測的寒潭,但潭水之下,似乎有洶涌的暗流在無聲地翻涌。他的呼吸幾不可察地變得深長了一些,按在胸前保護夾上的手,指節(jié)因為用力而泛白,深灰色的大衣布料被硬質(zhì)邊緣壓出更深的褶皺。
然后,他的目光,如同被磁石吸引,驟然定格。
定格在散落畫頁中央,一張小小的、邊緣帶著明顯撕扯痕跡的速寫紙上。
那張紙靜靜地躺在一堆狂放的線條中,顯得如此突兀,卻又如此清晰。
紙上,寥寥數(shù)筆。一只骨節(jié)分明、修長有力的左手。鉛筆的線條精準地勾勒出手背的輪廓,腕骨的凸起,修長的指節(jié)。而最引人注目的,是手背上那一小塊刻意加深、略顯暗沉的區(qū)域——一道淺淡的、不規(guī)則的傷痕。傷痕的邊緣,一只拇指的指腹,正以一種極其細微、帶著忍耐又似安撫的姿態(tài),輕輕搭在那里。
這個畫面,這個角度,這個細節(jié)……江嶼的瞳孔,在那一瞬間,極其細微地收縮了一下!
他認得這個視角!認得這個瞬間!那是七年前圖書館門口,他等待雨停時,無意識摩挲手背上新傷的動作!他竟然……畫下來了?在那個她刻意避開他、如同躲避瘟疫的時候,她竟然在某個他未曾察覺的角落,捕捉到了這個連他自己都未曾在意的、細微到極致的瞬間?!
巨大的沖擊如同無形的浪潮,狠狠撞在他的胸口!他按在保護夾上的手猛地一緊,指關(guān)節(jié)發(fā)出輕微的“咔”聲!保護夾堅硬的邊緣更深地嵌入他胸前的肌肉,帶來一陣清晰的鈍痛。那張被他按在心口的泛黃肖像,隔著薄薄的塑料膜,仿佛也感受到了這突如其來的震動,無聲地顫栗著。
一種前所未有的、難以言喻的悸動,混雜著巨大的震驚和被窺破隱秘的刺痛感,如同電流般瞬間貫穿他的全身!他向來引以為傲的、固若金湯的冷靜外殼,在這一刻,被這張小小的、帶著她視角烙印的速寫,狠狠鑿開了一道裂縫!
他的目光死死地釘在那張速寫上,呼吸變得有些粗重。深潭般的眼底,第一次清晰地翻涌起劇烈的波瀾——是難以置信,是被刺穿的愕然,還有一種更深沉的、被時光掩埋的……悸動。
原來,在他以為只有自己記得那些碎片、那些瞬間的時候,她同樣也在看著。用一種他從未知曉的方式,用一種他無法想象的專注,將他那些細微的、隱忍的、甚至狼狽的瞬間,悄然定格在紙上。
這遲來的認知,帶著一種近乎殘酷的沖擊力,瞬間瓦解了他之前所有的冷靜和掌控感。
蘇晚被他身上驟然迸發(fā)出的、幾乎化為實質(zhì)的震驚和壓迫感驚醒。她順著他的目光,也看到了地上那張小小的、畫著他左手的速寫。
“不……”一聲破碎的嗚咽從她喉嚨里逸出。最后的秘密,最后的堡壘,也在這猝不及防的暴露中轟然倒塌!她像被燙到一樣,猛地蹲下身,不顧一切地伸手去抓地上散亂的畫頁,想要將它們收攏,想要將那張泄露了她全部窺視和隱秘情感的速寫藏起來!
她的動作慌亂而絕望,沾滿顏料的手指胡亂地抓向那張速寫。指尖即將觸碰到紙張邊緣的瞬間——
一只骨節(jié)分明、修長有力的手,比她更快地伸了過來。
江嶼的手。
那只在速寫紙上被定格、帶著傷痕的手,此刻真實地、帶著溫熱的體溫,精準地覆蓋在了那張小小的紙片上。
他的動作并不粗暴,甚至帶著一種奇異的、小心翼翼的克制。但他的手掌很大,輕易就將那張速寫完全覆蓋住。蘇晚沾著顏料、冰涼顫抖的指尖,猝不及防地,重重地戳在了他的手背上!
指尖的冰涼,和他手背溫熱的皮膚,形成了鮮明的對比。觸感清晰得如同電流!
蘇晚像被電擊一般,猛地縮回手!心臟在胸腔里瘋狂地擂動,幾乎要破膛而出!她驚惶地抬起頭,撞進江嶼低垂的目光里。
他蹲在她面前,身形依舊挺拔,深灰色的大衣下擺垂落在冰冷的水泥地上。他一只手依舊緊緊按在胸前的保護夾上,另一只手則穩(wěn)穩(wěn)地覆蓋著那張速寫。他的目光沉沉地落在她的臉上,距離如此之近,蘇晚甚至能看清他深色瞳孔里自己狼狽不堪的倒影,看清他緊抿的薄唇邊緣細微的紋路,看清他眼底那片翻涌著震驚、刺痛、審視和一種她從未見過的、滾燙而復雜的情緒熔巖。
他的呼吸帶著溫熱的氣息拂過她的臉頰,混合著他身上那股干凈冷冽的味道和畫室里刺鼻的松節(jié)油氣息,形成一種令人窒息的壓迫感。
兩人之間,隔著散落一地的、如同內(nèi)心廢墟般的畫稿。他的左手覆蓋著她畫著他左手的速寫,他的右手按著胸口保護夾里她畫著他半身的肖像。兩張紙,一道撕裂的傷痕,一道淺淡的疤痕,如同兩條交錯糾纏的線,在冰冷的地面上,在兩人咫尺的距離間,無聲地對視、呼應(yīng)。
時間仿佛徹底停滯。日光燈慘白的光線籠罩著他們。蘇晚能感覺到自己全身都在不受控制地微微顫抖,淚水無聲地洶涌滑落,滴落在散落的畫頁上,暈開一小片深色的濕痕。她看著他近在咫尺的眼睛,那里面翻涌的情緒如此濃烈,如此陌生,讓她恐懼,卻又像磁石般吸引著她沉淪。
江嶼的目光從她臉上滑落,再次看向被自己手掌覆蓋的那張速寫。他的喉結(jié)上下滾動了一下,似乎在極力壓抑著什么。覆蓋在速寫上的手,指腹無意識地、極其輕微地摩挲了一下速寫紙粗糙的邊緣。這個細微的動作,和他當年在圖書館門口摩挲傷痕的動作,如出一轍。
然后,他緩緩地、極其緩慢地抬起眼,目光重新鎖定蘇晚。那眼神里翻涌的熔巖似乎平息了一些,沉淀為一種更深沉、更凝重、幾乎要將人吸進去的專注。他的聲音低沉沙啞,帶著一種穿越了漫長時光和無數(shù)心事的疲憊與沉重,清晰地、一字一句地問道:
“蘇晚?!?/p>
他叫著她的名字,聲音不大,卻像重錘敲在心上。
“你撕碎的,到底是什么?”
他的目光掃過地上那些狂亂的雨景,掃過那個奔跑的背影,最后落回她淚眼婆娑的臉上,帶著一種穿透靈魂的質(zhì)詢:
“是我?”
“還是……”
他的聲音微微頓住,按在胸口保護夾上的手,指關(guān)節(jié)因為用力而再次泛出青白色。
“……不敢畫下去的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