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畫完了嗎?”
“那幅……”
“……不敢送出的肖像?”
江嶼低沉沙啞的質(zhì)問,帶著一種穿越了漫長時光的沉重與疲憊,清晰地敲打在蘇晚剛剛經(jīng)歷風(fēng)暴的心湖上,余音震顫。
他的手掌依舊覆在她冰涼、沾滿顏料的手背上。溫熱的指腹帶著薄繭,緩慢地、帶著一種近乎虔誠的安撫,輕輕摩挲著她皮膚上粘膩的深赭石和炭黑污跡。這細微的觸碰,像一道微弱的電流,穿透了她絕望的慟哭,讓她猛地抬起頭。
淚水糊滿了她的臉,混合著顏料,臟污不堪。紅腫的眼睛里充滿了血絲,帶著未散的驚惶和難以置信,怔怔地看向近在咫尺的男人。他的眼神深邃如海,翻涌著太多她無法解讀的復(fù)雜情緒:沉痛、憐惜、掙扎……還有一種沉淀了太久、終于破土而出的、滾燙的決絕。那決絕的目光,沉沉地鎖住她,像要將她靈魂深處最后一點隱藏都徹底照亮。
“不敢送出的……肖像?”蘇晚喃喃地重復(fù)著,聲音破碎沙啞,帶著濃重的鼻音。她的目光下意識地越過江嶼的肩膀,落在他身后不遠處的地面上——那個被他放在門口、深棕色的皮質(zhì)公文包。
剛才在咖啡館,他就是從這個公文包里,拿出了那個保護夾,拿出了那半張泛黃的肖像!那另外半張……那幅完整的、她當年在禮堂角落里偷偷畫下、卻從未敢真正完成的“不敢送出的肖像”……難道……
一個讓她心臟幾乎停跳的念頭,如同閃電般劈開混亂的思緒!
江嶼沒有錯過她目光的游移和瞬間的驚愕。他按在胸前保護夾上的那只手,終于緩緩地、帶著一種卸下千斤重擔般的沉重,松開了。深灰色羊絨大衣的布料上,被保護夾邊緣壓出的深褶緩緩舒展開,留下一個模糊的印記。
他覆在蘇晚手背上的那只手,也微微用力,帶著一種不容拒絕的、溫和卻堅定的力量,輕輕地將她冰涼、顫抖的手從膝蓋上拉了起來。
他的動作很慢,給她留足了退縮的空間。但蘇晚像是被抽走了所有的力氣,又像是被那雙翻涌著復(fù)雜情緒的眼睛蠱惑,竟沒有掙扎,任由他牽引著。
江嶼的目光沒有離開她的臉。他拉著她的手,牽引著她的指尖,緩緩地、極其緩慢地,移向自己胸口——那個剛剛被保護夾按壓過的位置,心臟跳動的地方。
蘇晚的指尖冰涼,帶著顏料粘膩的觸感,在即將觸碰到他深灰色羊絨衫的瞬間,劇烈地顫抖起來!她能感覺到他胸膛透過衣物傳來的溫熱,能想象到其下心臟有力的搏動。這過于親密的距離和動作,讓她剛剛平復(fù)一點的呼吸再次變得急促,臉頰滾燙。
就在她的指尖即將觸碰到衣料的剎那,江嶼的手停住了。他沒有讓她的手指真正落下,只是讓她的指尖,懸停在距離他心口僅有一線之隔的空氣中。
他的目光沉沉地鎖著她,聲音低沉沙啞,帶著一種穿透靈魂的震顫:
“這里,”他清晰地開口,每一個字都像重錘敲在蘇晚心上,“缺了一半?!?/p>
他的目光掃過地上散落的那兩張疊在一起的速寫——向日葵和他帶著傷痕的左手,又落回她震驚失色的臉上。
“缺了……”
他的聲音微微頓住,喉結(jié)滾動,仿佛在吞咽巨大的艱難。
“……畫下去的你。”
畫下去的你……
這五個字,像一把鑰匙,猝不及防地打開了蘇晚記憶深處那扇塵封的門!時光驟然倒流,回到七年前那個燠熱嘈雜的禮堂角落!
她記得!她當然記得!那幅畫,她根本沒有畫完!
當時,她只來得及匆匆勾勒出他挺拔的身姿,寬闊的肩膀撐起白襯衫的輪廓,微側(cè)的臉部線條,高挺的鼻梁,緊抿的唇,還有那專注而沉穩(wěn)的眼神……畫到最關(guān)鍵的地方——他的眼睛!她記得自己當時心跳如鼓,握著鉛筆的手都在抖。她想捕捉他眼底那份超越年齡的沉靜,想畫出陽光落在他眼底折射出的、那種讓她心悸的光芒……可就在她鼓起勇氣,筆尖即將落在他眼瞳深處、試圖描繪那份讓她靈魂都為之震顫的專注神韻時……
林曉曉的聲音像一道驚雷炸響!
她慌亂地合上了素描本!
然后就是書本掉落,畫紙撕裂,倉皇逃離……
那幅肖像,那雙眼睛最深處、最讓她悸動、也最不敢落筆描繪的神韻……她從未完成!
原來……他連這個都知道?!他不僅撿走了那半張畫,他甚至還知道……那幅畫是未完成的?!知道她……不敢畫下去?!
巨大的震驚和一種被徹底看穿的羞恥感,如同冰冷的海水,瞬間淹沒了蘇晚!她猛地想抽回自己的手,卻被江嶼更緊地握??!他的手掌溫熱而有力,帶著一種不容掙脫的堅定。
“看著我。”江嶼的聲音帶著一種近乎命令的沉緩,目光灼熱地鎖住她驚惶失措的眼睛。
蘇晚被迫抬起頭,再次撞進他那雙深不可測的眼眸里。此刻,那里面沒有了之前的審視和探究,只剩下一種沉淀了七年、終于破土而出的、滾燙而沉重的專注。那專注如此強烈,像兩團燃燒的火焰,要將她所有的逃避和偽裝都焚燒殆盡。
“七年前,”他開口,聲音低沉沙啞,每一個字都像在時光的塵埃中艱難跋涉,“你在角落里畫我?!?/p>
“畫我的肩膀,我的側(cè)臉,我的眼神……”
他的目光仿佛穿透了時光,看到了那個在喧囂中低頭專注作畫的女孩。
“陽光在話筒上折射的光斑,你畫得很亮?!?/p>
“卷起的袖口,手臂的線條,你也畫了?!?/p>
他的敘述精準而平靜,像是在復(fù)述一份早已爛熟于心的檔案。每一個細節(jié),都讓蘇晚的心跳得更快,臉頰更燙。
“你甚至畫了我襯衫領(lǐng)口解開的那顆紐扣,露出的那點鎖骨?!彼穆曇纛D了頓,目光在她瞬間漲紅的臉上停留了一瞬,帶著一絲難以言喻的深意。
蘇晚羞恥得幾乎要暈厥!他連這個都看到了?!那個她自己畫完都覺得太過私密的細節(jié)?!
“可是,”江嶼的聲音陡然低沉下去,帶著一種洞悉一切的穿透力,“畫到眼睛的時候……”
他的目光緊緊鎖住她,那眼神銳利得仿佛能刺穿她所有的偽裝。
“……你停住了。”
“筆尖懸在那里,很久?!?/p>
“你不敢畫下去?!?/p>
他清晰地陳述著,語氣平靜,卻像一把冰冷的解剖刀,精準地剖開了她七年前那個瞬間最隱秘的怯懦和悸動。
“為什么?”
為什么?!
這三個字,像一把重錘,狠狠砸在蘇晚的心上!為什么?因為她害怕!害怕自己拙劣的筆觸無法描繪出他眼底那份讓她靈魂震顫的光芒!害怕一旦落筆,就再也無法收回自己沉淪的心!更害怕……被他發(fā)現(xiàn),被那雙沉靜的眼睛捕捉到她卑微而狂熱的窺視!
巨大的情緒沖擊讓她渾身顫抖,淚水再次不受控制地涌出。她想搖頭,想否認,喉嚨卻像被滾燙的沙子堵住,發(fā)不出任何聲音。她只能徒勞地、用力地咬著下唇,直到嘗到一絲淡淡的血腥味。
江嶼看著她的掙扎和痛苦,看著她洶涌而出的淚水。他覆在她手背上的手,指腹再次輕輕地、安撫般地摩挲著她冰涼的皮膚。這個細微的動作,帶著一種難以言喻的溫柔力量,奇跡般地稍稍平息了她身體的顫抖。
“現(xiàn)在,”他的聲音低沉而清晰,帶著一種跨越時光的沉重質(zhì)詢,目光灼灼地鎖住她淚眼婆娑的臉,“畫完了嗎?”
畫完了嗎?
那幅未完成的肖像?那雙她不敢落筆描繪的眼睛?那場被她撕碎、丟棄、卻又被對方拾起、珍藏了七年的……未竟的心事?
蘇晚怔怔地看著他??粗壑心欠康?、滾燙的、帶著痛苦與期待的目光,看著他胸口那個被保護夾壓出的、象征著“缺失”的印記。散落在地上的那兩張疊在一起的速寫——向日葵的掙扎向上和他手背傷痕的隱忍——像兩個無聲的答案,在她混亂的腦海中碰撞、交織。
勇氣,像一顆被深埋了七年的種子,在絕望的廢墟和滾燙的注視下,終于掙扎著破土而出。
她被他握住的手,不再冰涼僵硬,不再試圖掙脫。指尖,依舊帶著顏料的粘膩和微弱的顫抖,卻緩緩地、極其緩慢地,抬了起來。
越過那懸停的一線之隔。
帶著一種孤注一擲的、近乎悲壯的勇氣。
沾著深赭石和炭黑顏料、冰涼而顫抖的指尖,終于輕輕地、帶著千鈞的重量,落在了江嶼深灰色羊絨衫覆蓋下的、溫熱而堅實的胸膛上。
指尖下,是他沉穩(wěn)有力的心跳。
咚、咚、咚……
那心跳的震動,透過溫熱的衣物和她的指尖,清晰地傳遞過來,帶著一種生命的、真實的、滾燙的力量。
蘇晚抬起頭,淚眼朦朧地望進江嶼那雙深不見底的眼眸里。那里面翻涌的熔巖似乎在她指尖落下的瞬間,驟然平息,沉淀為一種深沉的、近乎凝固的專注和……等待。
她沾著顏料的指尖,就那樣輕輕地按在他的心口,感受著那有力的搏動。混亂的心緒在指尖真實的觸感下,奇異地沉淀下來。翻騰的羞恥、恐懼、委屈,被一種更深沉、更原始的力量緩緩壓了下去。
她看著他近在咫尺的臉,看著他深邃眼眸里自己狼狽不堪的倒影。七年的時光洪流仿佛在這一刻靜止、倒流,沖刷掉所有橫亙在兩人之間的誤解、逃避和心照不宣的沉默。只剩下眼前這個真實的、帶著體溫和心跳的男人,和那個在他心口位置、被清晰感知到的“缺失”。
畫完了嗎?
那幅肖像?那雙眼睛?
蘇晚的嘴唇微微翕動,沾著顏料和淚水的指尖,在他心口的位置,極其輕微地、帶著一種難以言喻的堅定和顫抖,點了一下。
像落下一個遲到了七年的句點。
更像一個無聲的回答。
一個關(guān)于勇氣,關(guān)于正視,關(guān)于……“完成”的回答。
江嶼的瞳孔,在她指尖落下的瞬間,極其細微地收縮了一下!覆在她手背上的那只大手,猛地收緊!力道大得幾乎要將她的指骨捏碎!一股滾燙的熱流,仿佛順著他胸口被觸碰的位置,瞬間席卷了他的四肢百?。∷钐栋愕难鄣?,那片凝固的專注瞬間被打破,翻涌起驚濤駭浪般的震動和一種……難以言喻的、失而復(fù)得的狂瀾!
他緊緊盯著她,呼吸變得粗重而灼熱。胸膛在她指尖下劇烈起伏,那沉穩(wěn)的心跳驟然加速,如同密集的戰(zhàn)鼓,咚咚咚地撞擊著她的指腹,也撞擊著她剛剛平靜下來的心湖。
畫室里,慘白的日光燈管依舊發(fā)出低沉的嗡鳴。翻倒的畫架,被拍扁在污垢中的宣泄之作,散落一地的、如同內(nèi)心剖白般的畫稿……所有的狼藉都成了模糊的背景。世界的中心,只剩下這方寸之地:一個蜷坐在地、指尖顫抖地按在另一個蹲著的高大男人心口的女人。
冰冷的顏料粘膩感,和他胸膛灼熱的溫度,在她指尖形成奇異的交織。他劇烈的心跳和粗重的呼吸,如同最原始的語言,在她指尖下洶涌奔騰。
時間仿佛失去了意義。
過了許久,久到蘇晚幾乎以為自己的指尖要被那滾燙的溫度灼傷,久到江嶼眼中那洶涌的狂瀾才漸漸平息,沉淀為一種更深沉、更濃稠的、幾乎要將人溺斃的專注。
他緩緩地、極其緩慢地低下頭。
溫熱的、帶著他獨特氣息的呼吸,拂過蘇晚沾滿淚痕和顏料的額角。
他的聲音低沉沙啞到了極致,帶著一種壓抑了太久、終于沖破閘門的、滾燙的嘶啞,清晰地、一字一句地在她耳邊響起:
“現(xiàn)在……”
他的目光灼熱地鎖著她,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宣告。
“……可以畫了嗎?”
他微微停頓,喉結(jié)劇烈滾動,仿佛在確認一個至關(guān)重要的答案。
“畫……”
“……完整的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