防火門合攏的沉悶聲響，像一記沉重的休止符，砸在蘇晚空茫的聽覺里。隔絕了門外微涼的晨光，也隔絕了那個帶著袖口污跡、消失在熹微中的身影。畫室內(nèi)，慘白的日光燈管依舊嗡鳴，固執(zhí)地照亮這一地狼藉：翻倒的顏料管滾在污跡斑斑的水泥地上，散落的畫稿如同被颶風(fēng)撕碎的心事，被拍扁在污垢中的宣泄之作凝固著絕望的形態(tài)，空氣中松節(jié)油與淚水咸澀的氣息沉甸甸地彌漫。
蘇晚依舊蜷坐在冰冷的地上，背靠著同樣冰冷的金屬畫架。身體的虛脫感如同潮水退去后裸露的灘涂，留下大片麻木的疲憊。手里緊緊攥著的深藍色硬殼文件夾，邊緣硌著掌心，那冰涼的觸感是此刻唯一清晰的感知。
文件夾里，那半張泛黃的肖像隔著透明的塑料膜，畫中少年沉靜的眉眼無聲地注視著她。還有那行隱藏在夾縫里的、細小而冷硬的字跡——那個她丟棄它的日期，那兩個冰冷的字：「撿到」。
撿到。
撿到的，僅僅是這半張紙嗎？
巨大的疲憊和一種更深沉的、無處著落的空虛感包裹著她。她低下頭，目光失焦地落在文件夾上，指尖無意識地摩挲著塑料封面下那道撕裂的、被精心覆蓋的邊緣。粗糙的觸感順著指尖傳來，帶著時光的冰冷和一種遲來的、無法言喻的鈍痛。
結(jié)束了？
他用這種近乎暴烈的方式，逼她畫完了“不敢畫下去的地方”，簽下她的名字和兩個跨越七年的日期，帶走完成的素描，留下這半張泛黃的過往……這就是他跨越七年的“認識”？
一種荒謬的平靜籠罩著她。哭不出來，也動彈不得。只有心臟在胸腔里緩慢而沉重地搏動，提醒著剛剛經(jīng)歷的一切并非幻夢。
就在這時，一束微弱卻執(zhí)著的金色光線，艱難地穿透了畫室高窗外厚重的灰塵和陰云，斜斜地投射進來。
晨光。
它先是小心翼翼地落在翻倒的畫架旁，照亮了幾滴干涸的深赭石顏料。接著，光斑緩緩移動，如同擁有生命一般，輕柔地覆蓋在了散落一地、如同廢墟般的畫稿之上。
最終，它落在了那兩張疊在一起的速寫上。
一張是扭曲掙扎、花瓣卻如火焰般燃燒、頑強伸向光明的金黃向日葵。另一張，是那只骨節(jié)分明、帶著淺淡傷痕、指腹正輕輕摩挲傷處的左手。
金色的晨光給冰冷的鉛筆線條鍍上了一層微弱卻真實的暖色。向日葵的掙扎在光線下顯出一種悲壯的生機，那只左手上的傷痕也變得柔和，指腹摩挲的動作仿佛帶著一種跨越時光的撫慰。兩張小小的紙片，在晨光的照耀下，以一種意外的方式重疊、交融，像兩條終于交匯的、無聲的軌跡，在廢墟之上閃爍著微弱卻不容忽視的光芒。
蘇晚的目光被那束光，被那兩張疊在一起的速寫牢牢抓住?？彰５难凵窭?，似乎有什么東西被這微弱的光亮輕輕撥動了一下。
她慢慢地、極其緩慢地抬起頭，望向那扇緊閉的防火門。門外，世界正在蘇醒。
一種巨大的、無法抗拒的疲憊感終于徹底將她淹沒。她松開緊攥著文件夾的手指，任由它滑落在膝蓋上。身體再也支撐不住，順著冰冷的畫架邊緣，緩緩地、徹底地滑躺下去。
冰冷堅硬的水泥地面貼著她的臉頰和身體，帶著刺骨的寒意。她側(cè)躺著，蜷縮起來，像一只受傷后本能尋求庇護的小獸。臉頰貼著冰冷的地面，目光無神地落在不遠處晨光籠罩下的那兩張速寫上。
意識在沉重的疲憊中開始模糊。松節(jié)油刺鼻的氣息，顏料干涸的味道，混雜著水泥地冰冷的塵土氣息，鉆入鼻腔。眼皮沉重得如同灌了鉛。
在徹底沉入黑暗的前一秒，她渙散的視線里，只剩下晨光中那兩張疊在一起的速寫——燃燒的向日葵，和撫慰傷痕的手。
像黑暗盡頭，最后一點微弱的星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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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晚是被凍醒的。
刺骨的寒意像無數(shù)細針，穿透單薄的衣物，扎進骨頭縫里。她猛地打了個寒顫，意識從深沉的黑暗中艱難地浮起。眼皮沉重得幾乎抬不起來，身體僵硬得如同生了銹的機器，每一處關(guān)節(jié)都在叫囂著酸痛。
她費力地睜開眼。
視線模糊不清，沾著眼屎和干涸的淚痕、顏料的污跡。冰冷的空氣涌入肺腑，帶著濃重的灰塵和顏料干涸后的微苦氣味。她發(fā)現(xiàn)自己依舊側(cè)躺在冰冷骯臟的水泥地上，臉頰貼著布滿灰塵和不明污跡的地面。晨光透過高窗，比之前明亮了一些，但依舊灰蒙蒙的，給這巨大的、如同戰(zhàn)后廢墟般的空間鍍上了一層毫無暖意的冷光。
記憶如同潮水般洶涌回灌！畫室里的混亂對峙，崩潰的慟哭，被逼落筆的絕望，江嶼撕開領(lǐng)口的暴烈，簽下名字和日期的沉重，還有他離開時袖口那片刺目的污跡……所有的畫面瞬間清晰，帶著巨大的沖擊力撞向她剛剛蘇醒的神經(jīng)！
“呃……”一聲痛苦的呻吟不受控制地從喉嚨里逸出。她試圖動一下身體，卻引來全身骨骼一陣尖銳的抗議。頭痛欲裂，喉嚨干澀得像要冒煙，臉頰貼著地面的地方傳來火辣辣的摩擦感。
她掙扎著，用盡全身力氣才勉強用手肘支撐起上半身。眩暈感立刻襲來，眼前陣陣發(fā)黑。她大口喘著氣，目光掃過四周。
狼藉依舊。
翻倒的顏料管，散落的畫稿，被拍扁在污垢中的畫布，還有空氣中揮之不去的松節(jié)油和顏料氣息……一切都和江嶼離開時一模一樣，只是光線更亮了一些，更清晰地映照出這令人窒息的混亂和破敗。
目光落在膝蓋旁。那個深藍色的硬殼文件夾靜靜地躺在冰冷的地上。透明的塑料膜下，那半張泛黃的肖像依舊無聲地注視著她。撕裂的邊緣像一個永恒的傷口。
蘇晚怔怔地看著它。昨晚那場驚心動魄的風(fēng)暴，此刻回想起來，竟像一場遙遠而荒誕的噩夢。只有身體的酸痛和這滿目狼藉，冰冷地提醒著她一切的真實。
她伸出手，指尖顫抖地、小心翼翼地觸碰了一下文件夾冰冷的塑料封面。冰涼的觸感順著指尖蔓延上來，帶來一絲清醒的刺痛。她最終沒有拿起它，只是撐著冰冷的地面，咬著牙，一點一點地，極其艱難地站了起來。
雙腿麻木僵硬，如同不屬于自己。她扶著旁邊冰冷的金屬畫架，才勉強站穩(wěn)。頭暈?zāi)垦?，胃里一陣翻江倒海的惡心。她環(huán)顧著這個如同被洗劫過的小小隔間，一種巨大的、滅頂般的無力感和茫然感再次席卷而來。
接下來……該怎么辦？
畫廊的聯(lián)展？那幾幅燃燒的向日葵？創(chuàng)作闡述？陳薇的電話？
還有……江嶼。那個簽下她名字、帶走新素描、留下這半張舊畫的男人。他……還會出現(xiàn)嗎？以什么身份？“啟宸資本”的江總？還是……那個在晨光中沉默離開的男人？
無數(shù)個問題像沉重的石塊砸進她混亂的意識，讓她頭痛欲裂。她只想離開這里，立刻，馬上！
她踉蹌著，像踩在棉花上一樣，走向隔間角落那個簡陋的洗手池。冰冷刺骨的自來水潑在臉上，試圖沖刷掉那些骯臟的污跡和混亂的記憶。水珠順著脖頸流進衣領(lǐng)，帶來一陣戰(zhàn)栗。她看著鏡子里那張憔悴不堪、布滿污跡和紅腫淚痕的臉，眼神空洞而茫然。
她胡亂地用袖子擦干臉和手，甚至顧不上整理凌亂不堪的頭發(fā)和沾滿污跡的衣服。她只想逃離。逃離這個見證了她所有狼狽和崩潰的地方。
她彎下腰，動作僵硬而麻木地，將散落在地上的、那些屬于她的畫稿——那些狂亂的雨景，奔跑的背影，甚至包括那兩張疊在一起的向日葵和左手速寫——一張張撿起來，疊在一起，動作機械，沒有任何情緒。她甚至沒有再看一眼那個深藍色的文件夾。
最后，她將那疊厚厚的、如同內(nèi)心廢墟般的畫稿緊緊抱在懷里，像抱著一個沉重的負擔(dān)，又像抱著最后一點可憐的、屬于自己的東西。她走到門口，深吸一口氣，仿佛要積蓄足夠的勇氣，才伸手拉開了那扇簡易的隔板門。
門外巨大的地下畫室空間依舊空曠寂靜，只有遠處角落隱約傳來音樂聲。慘白的日光燈管照亮空氣中漂浮的塵埃。她抱著畫稿，低著頭，像一道沉默的影子，腳步虛浮地穿過這片巨大的、彌漫著顏料和灰塵氣息的冰冷空間，走向那扇通往外界、沉重的防火門。
推開防火門。
清冷而新鮮的、帶著雨后濕潤泥土和草木氣息的空氣，如同久違的甘泉，瞬間涌入她的肺腑！晨光比畫室內(nèi)明亮得多，雖然依舊被厚厚的云層過濾，顯得灰白，但足以驅(qū)散地下空間那令人窒息的渾濁。
蘇晚被這突如其來的光亮和空氣刺激得微微瞇起眼。她站在門口，深深地、貪婪地吸了幾口冰冷的空氣。冰冷的空氣涌入胸腔，稍稍壓下了那股翻涌的惡心感和眩暈感。
她抬起頭，望向灰蒙蒙的天空。云層厚重，但縫隙間透下的光線帶著一種執(zhí)著的希望感。城市的喧囂隔著距離隱隱傳來，世界正在運轉(zhuǎn)。
她抱緊懷里的畫稿，那厚厚的一疊紙張邊緣硌著她的手臂。她最后回頭看了一眼身后那扇沉重的、隔絕了地下混亂的防火門，眼神復(fù)雜難辨。然后，她轉(zhuǎn)過身，邁開腳步，一步一步，極其緩慢地，卻無比堅定地，匯入了外面那灰白晨光籠罩下的、蘇醒的城市人流之中。
懷里的畫稿沉甸甸的。
里面，有撕裂的暴雨，有模糊的奔跑背影。
也有在晨光中疊在一起的——燃燒的向日葵，和撫慰傷痕的手。
像一份沉重的行囊。
也像一枚在廢墟中撿拾到的、帶著微弱光亮的種子。
晨風(fēng)吹拂著她額前凌亂的碎發(fā)，冰冷而清醒。
前方的路，在灰白的晨光中延伸，帶著雨后的潮濕氣息。
未完。
亦或是，新的序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