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快，一碗所謂的“肉”被端到了王小二面前。
那甚至算不上一碗湯，更像一碗刷鍋水。
幾根被剔得溜光的骨頭，凄慘地沉在碗底，上面僅掛著幾縷比頭發(fā)絲粗不了多少的肉絲。
唯有水面漂浮的幾點油星，證明它曾經(jīng)和肉有過關系。
周圍的新兵們看得喉結滾動，拼命吞咽著口水。
而那些老兵，則發(fā)出毫不掩飾的、刻薄的嘲笑。
王小二的臉上沒有任何表情。
他無視了所有的目光，端起那只破碗，將寡淡的湯水一飲而盡。
然后，他將骨頭撈出，用牙齒，極為耐心地，將上面最后一絲肉味刮了下來。
甚至連骨頭縫里的那點髓質(zhì)，都被他吮吸得干干凈凈。
吃完。
他把空碗往桌上重重一放。
“當！”
一聲脆響，讓周圍的嘲笑聲戛然而止。
他沒說一個字，自顧自走回大通鋪，尋了個最不起眼的角落，躺下，閉眼。
整個過程，如同一臺精密運轉的機器，沒有一絲多余的情緒流露。
這份超乎尋常的平靜，像一塊石頭，沉甸甸地壓在什長黑熊的心里。
這小子，絕不是個普通的災民。
……
夜，深了。
營房內(nèi)，鼾聲、磨牙聲、夢中驚恐的囈語交織在一起。
汗臭、腳臭和稻草的霉味混合發(fā)酵，凝成一股令人窒息的空氣。
王小二躺在黑暗中，呼吸平穩(wěn)悠長，仿佛早已沉沉睡去。
然而，這只是他前世在戰(zhàn)場上練就的、隨時可以化作致命一擊的淺層警戒睡眠。
他破舊衣衫下的每一寸肌肉，都處在一種松弛而緊繃的臨界狀態(tài)。
在他的懷里，那個被他一路用體溫捂著的黑面饅頭，正散發(fā)著微弱的溫度。
那是給丫頭的。
是他的承諾，也是他在這地獄里活下去的唯一坐標。
他能感覺到。
黑暗中，有幾道不懷好意的視線，像蛆蟲一樣，黏膩地在他身上爬行。
終于。
一道黑影從通鋪的另一頭，像一條貼地滑行的蛇，悄無聲息地摸了過來。
是個瘦得像猴精的老兵，劉老三。
動作很輕，顯然是個慣偷。
黑影在王小二的鋪位旁停下，蹲伏，側耳傾聽他的呼吸。
確認他“睡熟”了。
然后，一只枯瘦如雞爪的手，帶著貪婪的微顫，緩緩伸向王小二的胸口。
就在那只手即將觸碰到饅頭的瞬間！
變故陡生！
王小二的眼睛，在極致的黑暗中，猛地睜開！
那里面沒有半分睡意，只有一片冰冷的、死寂的黑暗，像兩口吞噬一切光線的深潭。
他動了。
快如幻影！
一只手閃電般探出，精準無誤地扣住了那只伸來的手腕！
“咔吧！”
一聲令人牙酸的骨骼錯位聲，在死寂的營房里，尖銳得刺穿了每個人的耳膜。
“啊——！”
劉老三的慘叫剛要沖破喉嚨，就被一只鐵鉗般的大手死死扼?。?/p>
王小二一個翻身，將那瘦弱的身體整個壓在身下。
膝蓋，死死頂住對方的胸口，讓他動彈不得。
整個動作行云流水，充滿了致命的效率和一種冷酷的美感。
劉老三驚恐地瞪大了眼睛。
他看到的，不是一個新兵。
是一頭在黑暗中被驚醒的絕世兇獸！
王小二的臉離他不到一寸，那雙眼睛里迸發(fā)出的，是一種他從未見過的東西。
那不是憤怒，也不是兇狠。
而是一種純粹的、視人命如草芥的冰冷殺氣！
那是唯有在尸山血海里反復浸泡、碾磨，才能淬煉出的眼神！
一股難以言喻的恐懼，瞬間攫住了劉老三的心臟，讓他渾身的血液都仿佛凍結了。
他想呼救，想掙扎，卻發(fā)現(xiàn)自己在對方的鉗制下，就像一只被鐵釘釘在案板上的魚。
連一絲反抗的力氣都提不起來。
一股溫熱的液體，順著他的褲管流了下來。
騷臭味，瞬間在空氣中彌漫開來。
他，被活活嚇尿了。
營房里，幾個原本坐起來準備看熱鬧的老兵，此刻全都僵在原地，連大氣都不敢喘一口。
眼前的一幕，徹底碾碎了他們的認知。
王小二沒有理會周圍的動靜，他只是湊到劉老三的耳邊，用一種幾乎聽不見，卻又清晰刺骨的聲音說：
“這是，給我妹的救命糧?！?/p>
他頓了頓，聲音里的寒意，讓老兵抖得像風中最后一片枯葉。
“再有下次，擰斷你的脖子?！?/p>
說完。
他松開手，像丟一塊令人作嘔的垃圾，將那癱軟的身體推到一邊。
劉老三連滾帶爬地逃回自己的鋪位，用被子蒙住頭，身體卻依舊控制不住地劇烈顫抖，發(fā)出野獸般的嗚咽。
王小二則像是做了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他重新躺下，將那個饅頭又往懷里塞了塞，閉上了眼睛。
但這一夜，營房里再也沒有了鼾聲。
所有醒著的人，都用一種混雜著恐懼和敬畏的復雜情緒，感受著那個角落里傳來的、平穩(wěn)得令人心悸的呼吸聲。
……
第二天，天剛蒙蒙亮。
什長黑熊一腳踹開營房大門，大步流星地走了進來。
他本想按慣例咆哮幾聲，卻被房內(nèi)詭異的氣氛弄得一愣。
所有人都醒著，安靜得像一群鵪鶉。
而角落里，那個叫劉老三的瘦猴老兵，正抱著被子縮成一團，抖得像是得了瘧疾。
黑熊的目光掃過眾人敬畏的眼神，最后，定格在了那個已經(jīng)坐起身，正平靜地看著他的新兵——王小二身上。
黑熊的瞳孔，微微一縮。
他走到王小二面前，那張絡腮胡臉上，擠出了一絲僵硬的、皮笑肉不笑的表情。
他沒有說話，只是用那雙銅鈴大的眼睛，上上下下地打量著王小二，像是在審視一頭不聽話，卻又格外兇猛的狼崽子。
良久，他才緩緩開口，聲音低沉而沙啞，再無昨日的張狂。
“小子，有本事?！?/p>
他咧開嘴，露出被煙草熏黃的牙齒，那笑容里帶著幾分玩味和不加掩飾的盤算。
“我們敢死營，不養(yǎng)廢物，但也容不下沒規(guī)矩的刺頭。”
黑熊伸出蒲扇般的大手，重重拍在王小二的肩膀上，那力道，像是在試探。
王小二的身形紋絲不動。
黑熊眼中的興味更濃了。
他猛地收回手，轉身面對所有新兵，聲音陡然拔高，恢復了往日的暴虐。
“都他娘的別愣著了！給老子滾出去集合！”
“今天，操練加碼！”
黑熊陰冷的目光，最后又從王小二臉上一掃而過，那眼神里的含義不言而喻。
他獰笑著，一字一頓地吼道：
“百戶大人有令，北邊的韃子最近不老實，咱們需要練練手?！?/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