營門在身后“轟隆”一聲關閉。
那聲音沉悶得像是砸在每個人的心上,徹底斷絕了他們與過去的所有聯(lián)系。
一股混雜著汗臭、馬糞和腐爛草料的濃烈氣味,蠻橫地灌入鼻腔,讓一群剛從饑荒里爬出來的災民幾欲作嘔。
他們被像驅趕牲口一樣,趕進一排比王小二家茅屋好不了多少的破敗營房。
大通鋪上鋪著發(fā)黑發(fā)霉的稻草,散發(fā)著一股令人窒息的潮濕霉味。
“都他娘的給老子站直了!”
一聲炸雷般的咆哮,震得營房嗡嗡作響。
一個滿臉絡腮胡,壯得像一頭黑熊的軍漢踱步進來。
他穿著一身油污厚重的鴛鴦戰(zhàn)襖,腰間挎著一把銹跡斑斑的腰刀,一雙銅鈴大的眼睛里,寫滿了對這群瘦骨嶙峋的新兵的輕蔑。
“老子叫黑熊,你們的什長?!?/p>
他蒲扇般的大手“嘭嘭”拍著自己擂鼓似的胸膛。
“進了這敢死營,就得守老子的規(guī)矩!”
“懂事的,有肉吃?!?/p>
“不懂事的,老子讓他連餿水都喝不上一口!”
隊伍里,一個餓昏了頭的愣頭青,下意識地小聲嘀咕:“當兵……不是管飽飯嗎……”
聲音微弱如蚊蚋,但在死寂的營房里,卻無比清晰。
黑熊的耳朵動了動,猛地扭頭,目光如冰冷的刀子,瞬間鎖定了那個新兵。
他二話不說,一個箭步跨過去!
砂鍋大的拳頭帶著惡風,結結實實地搗在那新兵的肚子上!
“噗通!”
那新兵像一只被煮熟的大蝦,瞬間弓著身子倒在地上,嘴角溢出混著酸水的血沫,痛苦地蜷縮、抽搐。
全場,死寂。
所有人都嚇得噤若寒蟬,連呼吸都刻意壓制到了極限。
王小二站在隊伍中,面無表情。
他的眼神平靜地掃過地上的新兵,又落回到黑熊身上。
一個空有蠻力的莽夫而已。
靠恐懼和暴力維持的權威,脆弱得不堪一擊。
王小二在心里給出了結論。
晚飯時間,新兵們最后的希望被冰冷的現(xiàn)實徹底碾碎。
一人半碗能照出人影的稀粥。
一個黑得像炭塊,硬得能硌掉牙的窩頭。
而另一邊,黑熊和幾個老兵則圍坐在一起,大口啃著雪白的饅頭,一個破陶盆里,甚至還漂著幾塊油汪汪的肥肉,香氣霸道地鉆進每個新兵的鼻孔。
新兵們敢怒不敢言,只能低頭默默吞咽著刮嗓子的窩頭。
王小二端著那半碗清湯,慢條斯理地喝著,仿佛在品嘗什么山珍海味。
黑熊啃著饅頭,目光在人群里掃了一圈,最后定格在王小二那張過分平靜的臉上。
他想起了征兵小吏交接時,指著這小子說的渾話。
“就是他,敢跟老子討價還價,問婆娘包不包活的那個潑皮!”
黑熊起了捉弄之心,用油膩的手指著校場角落里一塊滿是青苔的石鎖,嘿嘿怪笑起來。
“小子,聽說你來當兵,是惦記著朝廷發(fā)的婆娘?”
此言一出,新兵堆里一陣騷動,不少人朝王小二投來戲謔的目光。
“想娶婆娘,得有真本事!”黑熊的聲音陡然拔高了八度,吼聲傳遍校場。
“看到?jīng)]?那塊石鎖,足足一百斤!”
“你要是能把它舉起來,爺今天就破例,賞你一頓肉吃!”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王小二身上,幸災樂禍地等著看他出丑。
王小二緩緩放下手里的破碗,伸出舌頭,舔了舔干裂的嘴唇。
他抬頭,看向黑熊。
機會來了。
在這個人命如草芥的地方,單純的隱忍只會換來無休止的欺凌。
想要活下去,想要保護好妹妹,就必須亮出自己的獠牙。
他要的不是一頓肉。
他要的是震懾,是地位,是在這群亡命徒中立起自己的旗!
王小二上前一步,聲音不大,卻像一顆石子投入寂靜的池塘,讓所有人都聽得清清楚楚。
“官爺,光吃肉,可不夠。”
營房內(nèi)外,瞬間安靜。
所有人都愣住了。
王小二迎著黑熊錯愕的目光,咧開嘴,露出一口森白的牙齒。
“要是我舉起來了,以后這靠軍功發(fā)的婆娘,能不能……讓我先挑?”
轟!
人群徹底炸了。
老兵們笑得前仰后合,眼淚都快出來了。
新兵們則用看瘋子一樣的眼神看著王小二。
這小子不光是餓瘋了,是真瘋了!敢跟什長這么討價還價!
黑熊愣了足足三秒,隨即怒極反笑,臉上的橫肉都在劇烈顫抖。
“好小子!你他娘的是老子見過最有種的新兵蛋子!”
他指著王小二的鼻子,笑得喘不過氣。
“行!老子今天就跟你賭了!”
“你要是真能舉起來,以后立了功,得了賞賜,別說婆娘,就是天上的仙女下凡,老子也讓你先過目!”
在他看來,這不過是一個絕對不可能實現(xiàn)的笑話,一個用來羞辱這小子的絕佳由頭。
王小二沒再多說一個字。
他徑直走到那塊青黑色的石鎖前,繞著它走了半圈,像一頭狼在審視自己的獵物。
重心偏左,石柄粗糙,有裂紋,對手掌摩擦力要求高。
他彎下腰,雙手握住冰冷的石柄。
雙腳分開,與肩同寬。
背部挺直,身體微微下沉。
這是一個在前世力量房里,被教官用尺子量過的,最標準、最科學的硬拉姿勢。
他閉上眼,調整呼吸。
將肺里的濁氣緩緩吐出。
猛地,他睜開雙眼!
腰腹核心瞬間收緊,一股凝練的力量從腳底猛然貫穿而上,通過筆直的脊椎,瞬間傳遞到手臂!
“起!”
一聲低吼從他喉嚨深處迸發(fā)!
在所有人不敢置信的目光中,那塊之前幾個新兵合力都紋絲不動的百斤石鎖,竟被他從地面上硬生生拔起!
全場,鴉雀無聲。
所有人的笑容,都僵在了臉上。
但這還沒完。
王小二將石鎖提到腰間后,并未停止。
他腰背發(fā)力,一個流暢的翻腕動作,將那沉重的石鎖順勢甩上肩頭,穩(wěn)穩(wěn)扛??!
這個動作充滿了爆炸性的美感,和他瘦弱的身軀形成了恐怖的反差!
最后,他雙腿發(fā)力,身體猛地站直,手臂上頂!
百斤石鎖,被他穩(wěn)穩(wěn)地舉過了頭頂!
手臂穩(wěn)如磐石,沒有一絲顫抖。
他沒有做多余的炫耀,只是舉著那石鎖,冰冷的目光掃視全場。
最后,他雙手重新握住石柄,控制著力量,將石鎖緩緩放下。
“咚!”
一聲悶響,地面仿佛都震了一下。
而他,只是站直身體,拍了拍手上的灰塵。
面不改色,心不跳。
整個校場,死一般的寂靜。
黑熊臉上的笑容早就消失得無影無蹤,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混雜著震驚、難以置信和極度羞惱的復雜神色。
他手里的半個白面饅頭掉在地上,沾滿了塵土,都毫無察覺。
那些原本看笑話的老兵,嘴巴張得能塞進一個雞蛋,眼神里充滿了見鬼般的驚駭。
而新兵們看向王小二的目光,已經(jīng)從同情和戲謔,徹底變成了徹頭徹尾的敬畏,甚至是崇拜!
王小二則像是什么都沒發(fā)生過一樣,重新走到黑熊面前。
他咧開嘴,露出一口在昏暗火光下顯得格外森白的牙齒。
“官爺,肉呢?”
黑熊的臉漲成了豬肝色,在幾十雙眼睛的注視下,他感覺自己的臉火辣辣地疼。
他猛地湊近王小二,壓低了聲音,從牙縫里擠出幾個字,帶著一股子陰冷的殺氣。
“小子,你很有種?!?/p>
“吃了這頓肉,好好睡一覺。”
黑熊直起身,臉上重新掛起猙獰的冷笑,那笑容里卻再無輕視,只剩下陰毒。
他聲音提得老高,讓所有人都聽得見。
“敢死營的規(guī)矩,不服管教的,活不過第二天!”
話音落下,幾個老兵的臉上,瞬間露出了看死人般的憐憫和快意。
而所有新兵,則是一片茫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