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州衛(wèi)分給新晉小旗官的,是一個獨立的小院。
院墻斑駁,地上散落著不知存放了多久的雜物,一股陳腐的塵土味混雜著干涸的血腥氣,撲面而來。
李鐵牛帶著幾個新兵,臉上滿是歉意和討好。
“小二哥……不,小旗大人!這院子空了些時日,俺們這就給您收拾出來!”
王小二擺了擺手,示意他們安靜。
他的目光,像兩把沒有溫度的錐子,從林婉兒和那個抱著瓦罐的女人臉上一一掃過。
“主屋,收拾干凈,她們住?!?/p>
“李鐵牛,你帶兩個人,把東耳房清出來給我?!?/p>
安排簡潔,不容置疑,像是在分配牲口的欄圈。
林婉兒被兩個新兵用眼神“請”進主屋時,嬌軀仍在控制不住地微微顫抖。
她看著那個從始至終抱著瓦罐,沉默得像一塊墓碑的女人,心中五味雜陳。
屈辱,不安,還有一絲連自己都說不清的困惑。
夜,深了。
月光如水,冰冷地灑在小院的青石板上。
林婉兒躺在冰冷的床板上,輾轉(zhuǎn)反側(cè),毫無睡意。
身旁,那個抱著瓦罐的女人早已發(fā)出了均勻的呼吸聲,仿佛外界的一切都與她無關(guān),連姿勢都未曾變過。
林婉兒悄悄起身,披上一件外衣,躡手躡腳地走到窗邊。
她用指尖,將糊窗的油紙捅開一個微不可察的小孔。
院中,那道瘦削的身影正在月下無聲地騰挪。
沒有招式。
更沒有父親身邊護院教頭演武時的虎虎生風(fēng)。
他的一切動作,擰身、出拳、踢腿,都舍棄了所有多余的軌跡。
角度刁鉆。
簡潔致命。
這不是武藝。
林婉兒的瞳孔猛地收縮。
這是最高效的屠宰術(shù)。
他時而如貍貓般在陰影中潛行,落地?zé)o聲。
時而如獵豹般驟然撲擊,拳腳過處,帶著撕裂空氣的輕微爆鳴。
白日里那個滿身血污的少年,此刻仿佛與黑暗融為了一體。
成了一頭在月光下獨自打磨爪牙,享受殺戮本能的孤狼。
林婉兒的心,一點點沉了下去。
一股刺骨的寒意從尾椎骨直沖天靈蓋,讓她渾身冰冷。
這個人的危險,遠(yuǎn)超自己的想象。
就在她心神劇震之際,院中的身影毫無征兆地停了下來。
一雙眼睛,卻如利劍出鞘,隔著十幾步的黑暗,精準(zhǔn)無比地鎖定了她所在的窗口。
被發(fā)現(xiàn)了!
林婉兒的心臟猛地一縮,下意識地倒退一步。
“哐當(dāng)!”
她撞倒了桌上的茶碗,碎裂聲在死寂的夜里格外刺耳。
房門“吱呀”一聲被推開。
王小二走了進來。
他身上還帶著練武后的淡淡熱氣,以及一股用血都洗不掉的鐵銹味。
他沒有點燈。
他就這么站在門口的陰影里,像一尊沉默的雕像,擋住了所有月光,將整個房間拖入了更深的黑暗。
“林小姐,睡不著?”
他的聲音很穩(wěn),沒有絲毫波瀾。
這份平靜,反倒讓林婉兒更加警惕,幾乎窒息。
她鼓起此生最大的勇氣,從暗處走了出來,強迫自己直視那雙在黑暗中亮得駭人的眼睛。
“王小旗將我一個弱女子留在身邊,恐怕,不只是為了我的安危吧?”
她的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卻依舊清冷。
“小女子如今無依無靠,對小旗官的大業(yè),怕是沒什么用處。”
“莫非王小旗是想……用我來要挾家父舊部?”
這是試探,也是最后的恫嚇。
她在賭,賭對方還有所圖謀,只要有圖謀,自己就還有周旋的余地。
“要挾?”
王小二的語氣里,帶上了一絲毫不掩飾的嘲弄。
他從陰影中走出,一步,一步,逼近過來。
那股無形的、純粹的煞氣,讓林婉兒不由自主地后退,直到后背抵住冰冷的墻壁,再也無路可退。
王小二的嘴角勾起一絲近乎憐憫的弧度。
“林小姐,你覺得,你父親的官位,那些所謂的人情,靠得住嗎?”
他沒有等她回答。
“在這個世道,靠山山會倒,靠人人會跑?!?/p>
他緩緩攤開自己那只布滿老繭和新傷的手掌,幾乎湊到林婉兒的眼前,掌心的紋路在昏暗中清晰可怖。
“只有握在手里的刀,是真的?!?/p>
“只有跟著我,肯把腦袋拴在褲腰帶上,餓著肚子也跟我去殺人的弟兄,是真的?!?/p>
這番坦白到近乎狂妄的言辭,如同一柄重錘,狠狠砸在林婉兒的心上,將她十幾年建立起來的認(rèn)知敲得粉碎。
她看著對方坦蕩到可怕的神情,那里面沒有淫邪,沒有貪婪。
只有一種純粹的、要將命運死死握在自己手中的野心。
她心中的疑慮,第一次出現(xiàn)了動搖。
可她依舊不信。
她攥緊了藏在袖中的一支銀簪,那是她最后的倚仗。
若是這人真敢有半分不軌,她寧可以死明志,也絕不受辱!
王小二仿佛看穿了她的決絕,眼神里甚至閃過一絲贊許。
他沒有再多說什么,只是轉(zhuǎn)身向外走去。
“早些歇息吧,林小姐?!?/p>
他的聲音在門口頓住。
“明天,你或許就不想死了?!?/p>
門被輕輕帶上,將一院月光隔絕在外。
林婉兒渾身脫力,順著墻壁滑坐在地,大口地喘著粗氣,后背的衣衫早已被冷汗浸透。
她忽然意識到,自己不是落入了狼窩。
而是被一頭更可怕的猛獸,叼回了自己的巢穴。
她下意識地看向床榻,尋找那個沉默的同伴,想從另一個活人身上找到一絲慰藉。
她卻看到。
那個一直沉默的女人,不知何時也坐了起來。
她依然緊緊抱著那個黑漆漆的瓦罐。
在黑暗中,她用一雙毫無感情的眼睛,靜靜地看著門外王小二離開的方向。
然后,她低下頭。
用只有她自己能聽見,卻讓恰好望過去的林婉兒如墜冰窟的、嘶啞的聲音,對著懷里的瓦罐,輕輕地,溫柔地,又無比怨毒地,吐出了一句話。
“乖?!?/p>
“再等等。”
“等我把你喂飽了,就輪到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