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小二將一柄從戰(zhàn)場上撿回的樸刀,狠狠插進校場的干土里。
刀身灰暗,刃口遍布細(xì)小的豁口。
他手下的五百新兵,用的都是這種隨時可能卷刃的破爛貨。
靠著紀(jì)律和一股狠勁,打打山匪流寇尚可。
可若真對上裝備精良的邊軍,甚至北邊那些傳說中人馬俱甲的后金鐵騎,他辛苦練出的兵,會被對方的利刃堅甲像切豆腐一樣輕易撕碎。
兵練出來了,裝備必須跟上。
這是他下一步的棋,也是保命的根本。
云州城,張氏鐵匠鋪。
爐火熊熊,幾個赤膊的鐵匠揮舞著大錘,叮當(dāng)之聲震耳欲聾。
鋪子中央,一個須發(fā)半白、但筋骨強健如老松的老鐵匠,正專注地翻動著一塊燒紅的鐵坯。
他便是張鐵山,祖?zhèn)魅氖炙?,云州城最好的鐵匠。
王小二走上前,將一錠十兩的雪花銀放在旁邊的淬火水槽邊,銀子在熱氣中散發(fā)著冰冷的光。
張鐵山眼皮都沒抬一下,手上的活計未停。
“王教頭的大名,老漢如雷貫耳。要打什么,留下圖樣,半月后來取?!?/p>
“我不只要打刀?!?/p>
王小二的聲音很平靜,卻讓張鐵山手里的鐵鉗微微一頓。
“我還要你的爐子,變得更旺。”
他指著那半開放式的鍛爐。
“你這風(fēng)箱,力道不足,風(fēng)口太大,爐溫上不去。鐵里的雜質(zhì),永遠(yuǎn)去不干凈?!?/p>
張鐵山終于停下了手中的活,猛地轉(zhuǎn)過頭,一雙混濁的老眼里射出利刃般的光。
“老漢打了三十年鐵,第一次聽人說我這吃飯的家伙不行!王教頭,你是來打鐵的,還是來砸我招牌的?”
王小二無視他的怒氣,繼續(xù)說道:“風(fēng)箱口改小,加一根鐵管,直接對著爐心吹。你這煤炭太雜,摻一半硬木炭一起燒,火會更烈,煙反而更少?!?/p>
他又撿起一塊冷卻的廢鐵料。
“淬火,不能整把刀都扔進水里。用濕泥裹住刀背,只淬刀刃三寸。如此,刃口堅硬如鋼,刀身柔韌如筋,才不易斷?!?/p>
張鐵山聽得眼角狂跳,手里的鐵鉗被他捏得咯吱作響。
這小子說的,每一句都匪夷所思,完全違背了祖師爺傳下的規(guī)矩!
“一派胡言!”他從牙縫里擠出四個字。
王小二笑了。
他拿起旁邊一把剛打好、尚未開刃的刀坯,用指節(jié)輕輕一彈。
“嗡……”刀身發(fā)出一陣沉悶的微顫。
“張師傅,你打的刀,是百煉鋼,好手藝?!?/p>
“但若我沒猜錯,十把刀里,總有一兩把,會在淬火時生出肉眼看不見的暗裂。平時無妨,一到戰(zhàn)場,生死相搏時,便會突然崩口,甚至斷折?!?/p>
“對不對?”
最后一句話,像一記重錘,狠狠砸在張鐵山的心上。
他的臉色瞬間變了。
這是他從不外傳的隱痛,也是所有鐵匠都無法根除的頑疾,多少好鋼好料就這么廢了!
“這是爐溫不均,鐵質(zhì)不純,加上通體淬火,應(yīng)力不勻所致?!?/p>
王小二將問題剖析得清清楚楚。
“我說的法子,便是根治之法。張師傅,你我賭一把。你按我說的法子,重開一爐,給我打一把刀。若是不成,我這顆人頭你隨時來取。若是成了……”
他頓了頓,眼神變得深邃。
“以后我麾下五百人,乃至三千人,所有兵器甲胄的訂單,都?xì)w你張氏一家?!?/p>
張鐵山看著那錠白花花的銀子,又看看王小二那雙仿佛能看穿一切的眼睛,心中的怒火被一股無法抑制的好奇與不甘所取代。
一個匠人,最大的心愿就是打出神兵利器。
他咬了咬牙,從牙縫里迸出一個字。
“好!”
……
夜里,王小二的小院。
林婉兒的心懸到了嗓子眼。
后院角落,王小二正蹲在地上,面前擺著幾個陶碗,里面是硝石、硫磺和木炭的粉末。
私制火藥,形同謀逆!
可她想到白天王小二的話,又感到一陣無力。他說:“你父親的官位救不了你,這世道,只有握在手里的刀,才是真的。”
而現(xiàn)在,他不止要造刀,他還要造出比刀更可怕的東西。
王小二仿佛背后長了眼睛,頭也不回地說道:“林小姐,過來幫個忙。”
林婉兒一怔,身邊的那個抱罐女人卻已經(jīng)站起身,走了過去。
“你來幫我研磨?!蓖跣《钢咎浚耙サ孟衩娣垡粯蛹?xì)?!?/p>
他又看向林婉兒:“你,幫我把硝石里的雜質(zhì)挑出來?!?/p>
林婉兒看著他坦然的眼神,那里面沒有命令,只有一種理所當(dāng)然的安排。她忽然明白,自己早就在不知不覺中,被卷入了這場豪賭。
她深吸一口氣,也蹲了下去。
王小二將按精確比例調(diào)好的粉末,用米湯和成濕潤的泥狀,再用細(xì)密的紗網(wǎng)碾壓成細(xì)小的顆粒,最后放在瓦片上,用文火慢慢烘干。
這個過程,他做得一絲不茍,仿佛不是在制造殺人利器,而是在完成一件藝術(shù)品。
當(dāng)一小包顆?;暮谏勰┲瞥珊?,他將其塞入后院墻角的一個石縫里,引出藥線。
“轟!”
一聲沉悶卻極具穿透力的爆響傳來,院墻猛地一震,那塊堅硬的青石被炸得四分五裂,碎石激射而出!
威力,比軍中那些軟綿綿的火藥,強了十倍不止!
林婉兒和那女人嚇得臉色煞白,死死捂住嘴才沒尖叫出聲。
王小二臉上卻露出了滿意的神情。
他給這東西,起了個名字。
龍焱散。
第二天,錢二狗被王小二神神秘秘地拉到了軍營后山。
當(dāng)著他的面,王小二將一包“龍焱散”塞進一塊磨盤大的巨石縫隙中。
點火。
“轟隆??!”
一聲前所未有的巨響傳來,仿佛天公發(fā)怒,旱地驚雷!
那塊巨石如同被一只無形巨手捏碎的餅干,瞬間四分五裂,爆散開來!
錢二狗被那股恐怖的沖擊波震得一屁股坐在地上,耳朵里嗡嗡作響,半天沒回過神。他看著那還在冒著青煙的深坑,結(jié)結(jié)巴巴地抓住王小二的胳膊。
“小……小二……這……這是天雷嗎?!”
“二狗哥,你說,把這東西塞進火銃里,會怎么樣?”王小二平靜地問。
錢二狗的腦子嗡的一聲,他瞬間想到了那些射程不到三十步,還時常炸膛的燒火棍。
要是換上這種“天雷”……
他不敢想了,拉起王小二就瘋了一樣往總兵府跑。
錢大海在親眼見證了第二次演示后,他沒有像錢二狗那樣失態(tài)。
他只是背著手,圍著那堆被炸得粉碎的石頭,一圈,一圈,又一圈。
最后,他停下腳步,死死地盯著王小二,眼神里是三分狂喜,三分驚懼,還有四分無法掩飾的野心。
“這東西,還有誰知道?”
“除了總爺和二狗哥,就只有我院里那兩個女人,和一個叫張鐵山的老鐵匠?!?/p>
“好!”錢大海吐出一個字,眼中爆發(fā)出駭人的精光,“王小二,本將把身家性命,再押你一次!”
他當(dāng)即下令,從親兵中撥出二十名最可靠的工匠,又給了王小二五百兩銀子的調(diào)用權(quán)。
“新兵營最里邊的倉庫,封了!人手、銀子,都給你!”
“但有一條,此事若泄露半個字,本將不管你是誰,先砍了你的腦袋!”
三天后。
張鐵山紅著一雙布滿血絲的眼睛,雙手顫抖地托著一把新打的樸刀,沖進了王小二的新兵營。
那把刀,刀身筆直,刃口在陽光下泛著一層令人心悸的幽幽寒光。
“成了……成了!!”張鐵山的聲音沙啞得如同破鑼,卻充滿了極致的亢奮,“按你的法子,老漢試了十幾次,真的成了!”
“這刀,比老漢這輩子打的任何一把刀,都更硬,也更韌!”
他的神情無比復(fù)雜,有匠人畢生追求得以實現(xiàn)的狂喜,有手藝被打敗的震撼,更有對未知世界的敬畏。
王小二接過刀。
他甚至沒有去試刀,只是靜靜地看著張鐵山,緩緩開口。
那聲音不大,卻像驚雷一樣在老鐵匠的腦海中炸響。
“張師傅?!?/p>
“北邊的韃子,人馬俱甲,尋常刀劍,連他們的皮都砍不破?!?/p>
“你想不想,親手打出一把能斬斷馬鎧,劈開鐵甲的神兵?”
“你想不想,讓你‘張氏’的名字,隨著我這支軍隊,刻在破虜滅敵的功勞簿上,青史留名?”
張鐵山的呼吸,瞬間停止了。
他的眼中,爆發(fā)出前所未有的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