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的江城熱得像個蒸籠。
實驗中學的女生們早早就換上了清涼的短褲校服,唯獨林璟還裹著那條肥大的校服長褲。
"你不熱???"余婧扯了扯她的褲腿。
林璟搖搖頭,把褲腳又往下拽了拽。她才不會告訴別人,這條褲子能完美遮住她膝蓋上那些訓練留下的淤青。
體育中考這天,太陽毒得能把人曬脫一層皮。
林璟站在沙坑旁,耳邊全是此起彼伏的起跑哨聲。汗水順著她的鬢角往下淌,在水泥地上砸出一個個深色的小圓點。
"221號考生!"
她深吸一口氣,助跑、起跳——
"6米65!"
三次機會,她跳出了滿分成績。林璟仰頭灌了口脈動,冰涼的液體滑過喉嚨,總算壓下了幾分暑氣。
可就在她走向200米考場時,下腹突然傳來一陣尖銳的疼痛。
【不會吧...】
林璟臉色瞬間煞白。明明算著日子不該是今天,可小腹傳來的墜痛感再熟悉不過。
"各就位——"
哨聲響起的那一刻,林璟還是沖了出去。
熱風刮在臉上像刀子,跑道在視線里扭曲變形。拐過彎道時,她眼前突然一黑,差點栽倒。
【不能停...】
【停下就完了...】
指甲深深掐進掌心,血腥味在口腔里蔓延。林璟死死盯著終點線,腦子里只剩下一個念頭:
就算死,也要死在終點線后面!
“不會這么倒霉吧?!绷汁Z心想。
200米短跑起跑哨吹響之后,林璟像往常一樣沿著地上的白線拼命往前跑,只是剛剛跑完彎道,林璟眼前就開始發(fā)黑,她練習了那么多次從沒有出現(xiàn)過這樣的情況。
她知道如果現(xiàn)在不堅持跑完,可能會沒有成績,體育中考一半的成績都在必考的200米上,現(xiàn)在放棄不就等于放棄體育這25分嗎!
林璟咬著牙忍著腹痛堅持。
哪怕是暈也要暈在終點線之后。
絕對不能讓堅持了那么久的訓練沒有意義!
“加油啊,林璟,江城中學在向你招手?!彼谛睦锬钪?。也沒有想那么多只是一個勁地往前跑。
終于,一條腿跨過了終點線。不論如何都不至于會沒有成績。
她突然發(fā)現(xiàn)天越來越黑,視線越來越模糊,腹痛也在加劇,讓她忍不住彎下腰捂著肚子,像個小蝦米一樣。
新的起跑哨又吹響了,又有新的考生從起跑線上出發(fā)。
好不容易走到休息區(qū)她卻癱坐在地面上。
“林璟,林璟……”
“你還好吧?”
白衣少年在急促地呼喚她,許是因為剛剛考完200米的考試,他還微微喘著氣。
"林璟!"
恍惚間,她聽見有人喊她的名字。
白衣少年逆著光朝她跑來,可她的視線已經模糊到看不清是誰。
“我這是死了嗎?”
逐漸清醒過來的林璟,緩緩地說。
"你還知道怕死?"
醫(yī)務室里,余婧氣得直戳她腦門。"跑個步都能跑出大出血,你是想上天嗎?"
林璟虛弱地睜開眼,發(fā)現(xiàn)自己手背上還扎著點滴。
"給。"
一杯冒著熱氣的紅糖姜茶遞到眼前。她順著那只骨節(jié)分明的手往上看——
陸昀的白襯衫上沾著刺目的血跡。
"我長這么大,"少年聲音冷得像冰,"沒見過這么不要命的女孩子。"
林璟一把搶過杯子,熱流順著指尖一直暖到心里??伤焐线€是不饒人:
"誰要你管了?"
陸昀冷笑:"這么想當年級第一?我讓給你就是了。"
"誰稀罕你讓!"林璟猛地坐直身子,針頭差點被扯掉。"有本事堂堂正正比一場!"
余婧永遠記得那天醫(yī)務室里的場景。
她沖進去的時候,林璟正虛弱地靠在床頭,臉色白得像紙,手背上還插著點滴。而陸昀——那個平時對誰都愛答不理的校草,襯衫下擺沾著血,手里居然端著杯紅糖水。
最離譜的是姜媛站在門口,眼眶通紅。
這什么狗血八點檔情節(jié)?
余婧當時就想轉身就走。但看著林璟要殺人的眼神,她還是硬著頭皮走了進去。
"褲子給你拿來了。"她把運動褲扔給林璟,故意提高音量:"某些人是不是該回避一下?"
陸昀皺了皺眉,放下杯子轉身就走。經過姜媛身邊時,他腳步頓了頓,但最終什么也沒說。
門關上的瞬間,余婧立刻撲到床邊:"臥槽!陸昀居然給你泡紅糖水?你們什么時候......"
"閉嘴。"林璟有氣無力地瞪她,"我只是痛經暈倒,他剛好路過。"
"騙鬼呢?"余婧翻了個白眼,"全校女生痛經暈倒八百回,怎么不見陸少爺路過?"
她突然壓低聲音:"說真的,你倆......"
"沒有。"林璟打斷她,"永遠不會有。"
余婧注意到她說這話時,手指死死攥著被單,指節(jié)都泛了白。
其實余婧早就發(fā)現(xiàn)了不對勁。
從她開始躲陸昀開始。
每次體育課跑800米,明明累得要死,林璟卻總要多跑兩圈。余婧后來才想明白——因為陸昀總在操場邊和姜媛聊天。
最明顯的是上學期期末考。林璟數(shù)學考了119分,陸昀考了滿分120分,她只差陸昀1分。那天她躲在廁所隔間哭得喘不上氣,余婧還以為她是高興的。
直到聽見她哽咽著說:"為什么...就是超不過..."
"喂。"余婧突然嚴肅起來,"你考江中,該不會是為了......"
"為了遠離這群神經病。"林璟搶答,"尤其是陸昀。"
余婧盯著她看了三秒,突然笑了:"行吧,你說什么就是什么。"
她轉身去倒水,假裝沒看見林璟泛紅的眼角。
如今她卻是怎么也猜不透林璟是真不知道還是在裝傻。
七月的陽光透過教務處玻璃窗,在陳娟老師的眼鏡上投下斑駁的光影。
"你確定要去江中?"陳娟推了推眼鏡,"這屆畢業(yè)生里,只有你和陸昀..."
"我確定。"林璟攥緊錄取通知書,紙張在她掌心發(fā)出輕微的脆響。
蟬鳴聲突然變得震耳欲聾。"人家陸昀不僅是年級第一,在全市排名也很靠前。"陳娟的鋼筆在桌面上敲出規(guī)律的聲響,鏡片后的眼睛審視著面前的女孩。
林璟攥著裙角的指節(jié)發(fā)白。她永遠記得查分那天——總分只比陸昀低7分,可所有人都覺得這是個遙不可及的差距。
"女孩子到了高中沒多少潛力,江中的壓力你承受不住。"
鋼筆突然停下,辦公室里只剩下空調的嗡鳴。林璟抬起頭,陽光從百葉窗縫隙漏進來,在她睫毛下投出細碎的陰影。
"您就是不把畢業(yè)證給我,"她聲音很輕,卻像淬了冰,"我也要去江中。"
陳娟詫異地挑眉。眼前這個白裙少女與記憶中那個總是低頭躲避視線的女孩重疊在一起,卻又截然不同。
"反正新生報到不需要初中畢業(yè)證。"林璟補充道,嘴角揚起一個幾不可見的弧度。
鋼筆"啪"地倒在桌面上。陳娟終于抽出了那個墨綠色封皮的本子:"到時候別回來哭。"
"我就算是哭,"林璟接過畢業(yè)證,轉身時裙擺劃出鋒利的弧度,"也不會在這里哭。"
走出辦公室時,她撞見陸昀站在走廊盡頭。少年逆光而立,校服外套隨意搭在肩上,手里拿著同樣的錄取通知書。
兩人隔著長長的走廊對視,誰都沒有先開口。
原來費勁心思想要躲的人,真的怎么也躲不掉。
就算去了江中應該也不是一個班了吧。
林璟安慰自己,卻分不清楚心底到底是何種感受。
奶奶家的老房子的木地板被盛夏的陽光曬得發(fā)燙,林璟光著腳蜷在窗臺上,膝蓋抵著泛黃的《飄》。蟬鳴聲從院子里的老槐樹上漫進來,像一層又一層的熱浪。
"你真的不預習高中課程?"
林逸的聲音突然從身后傳來,嚇得她差點摔了書。轉頭時,他正倚在門框上,白襯衫被汗水洇出淺痕。陽光從他身后漫過來,在地板上投下一道修長的影子。
"理科難度是斷崖式上升。"他走進來,身上帶著閣樓舊書的氣味——那是他整個暑假躲著看競賽題的地方。
林璟把臉往書里埋得更深了些。她當然知道哥哥說的對,可每當聽到他用這種篤定的語氣說話,胸口就會涌上一股莫名的倔強。就像小時候他總說"這道題你肯定做不出來",而她偏要熬夜做到天亮。
"我又不是你。"她嘟囔著,手指無意識地摳著書頁邊緣。紙屑簌簌落在裙擺上,像細小的雪花。
林逸突然伸手抽走了她的小說。書頁嘩啦啦翻動時,夾在里面的東西飄落下來——是他的高一物理競賽題的筆記復印件,密密麻麻的批注旁還畫著幼稚的星星標記。
蟬鳴聲突然變得震耳欲聾。
"林璟。"哥哥蹲下來與她平視,睫毛在陽光下變成透明的金色,"你知道我為什么總勸你預習嗎?"
她盯著地板上晃動的光斑不說話。那些被刻意忽略的記憶突然涌上來:小學時他熬夜幫她整理奧數(shù)錯題本,初中每天清晨把她從床上拽起來去晨跑,還有上周發(fā)現(xiàn)她在偷偷做江中入學測試卷時,假裝沒看見就轉身離開。
"因為..."他的聲音突然輕得像嘆息,"我不想看你再摔得滿身是血。"
窗外突然刮過一陣穿堂風,槐樹葉沙沙作響。林璟聞到了童年記憶里的味道:曬熱的青草、冰鎮(zhèn)酸梅湯,還有哥哥校服上永遠洗不掉的墨水味。
"誰要你管。"她別過臉去,卻悄悄攥住了那頁飄落的筆記。
蟬聲忽然停了,整個世界只剩下老式座鐘的滴答聲。林逸站起身時,木地板發(fā)出熟悉的吱呀聲。
"記得喝綠豆湯,"他的影子籠罩著她,"奶奶冰在井里了。"
腳步聲漸漸遠去時,林璟終于抬起頭。陽光透過槐樹葉的縫隙,在她手背上投下?lián)u曳的光斑,像一群跳舞的金色蝴蝶。
暮色像打翻的橘子汽水,將整條濱江路染成琥珀色。潮濕的晚風裹挾著江水特有的腥澀,掀起少女們的裙擺和發(fā)梢。余婧突然停下腳步,第十三次緊緊抱住林璟的胳膊,指甲幾乎要陷進她的皮膚里。
"去了江中也要每天發(fā)消息!"她的聲音悶在林璟肩頭,帶著江潮般的哽咽,"早上起床要發(fā),晚上睡覺要發(fā),連課間操也要——"
一艘渡輪鳴著汽笛從江心駛過,驚起岸邊大片白鷺。
林璟望著那些四散的飛鳥,突然想起小學入學那天。也是這樣的黃昏,余婧死死拽著她的書包帶,兩個扎著羊角辮的小姑娘在一年級三班門口哭成一團。那時候余婧就說:"我們要永遠同校,拉鉤!"
“誰又欺負她了?”不知從什么時候起,每次林璟哭了余婧都會在教室里喊那么一嗓子。
她不允許任何人欺負林璟。
“去了江中別再那么傻,有人欺負你都不會反抗?!庇噫喝嗔巳嗔汁Z的短發(fā)。
水光在余婧睫毛上碎成星星點點的金箔。林璟伸手去擦,卻摸到滿手潮濕。她這才發(fā)現(xiàn)自己的視線也模糊了——江面粼粼的波光,對岸漸次亮起的燈火,還有余婧鼻尖上那顆小小的雀斑,全都融化在氤氳的水汽里。
"我會..."林璟剛開口,就被涌上喉頭的酸澀嗆住。她突然意識到,這九年來她們就像兩株并肩生長的梧桐,彼此的根系早已糾纏不清。而現(xiàn)在,有人要硬生生把其中一株移栽到陌生的土壤。
余婧突然從口袋里掏出一條褪色的紅繩手鏈——那是四年級手工課上她們互相編的。線頭已經開叉,廉價的塑料珠子也掉了色,可余婧一直戴著它,連體育課都不肯摘。
"這個給你。"她把手鏈系在林璟腕上,指尖冰涼,"讓我的分身替我去江中看著你。"
最后一縷夕陽沉入江底,路燈"啪"地亮起來。兩個影子在堤岸上被拉得很長很長,長到仿佛能跨越即將到來的分離。林璟盯著地上搖曳的剪影,恍惚看見九年的光陰從她們腳下靜靜流過。
心底有說不出的寂寥,以前她從來沒恐懼過升學,因為知道會一直和余婧在同一所學校,哪怕不是一個班,也沒關系。
現(xiàn)在她卻要去一個完全陌生的江城中學。
“不過也沒事,反正陸昀也要去江中。”余婧忽然意味深長地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