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棣的呼吸聲停了。
那雙承載過尸山血海的眼睛,死死盯著腳下的紙條,又緩緩抬起,落在那張巨大的軍事地圖上。
孫渤所指的地方,是明軍神機營的駐地。
那里,數千門大小火炮和數萬支火銃,如蟄伏的鋼鐵巨獸,是大明軍隊對抗蒙古騎兵的最大底氣。
火器,是劃時代的力量,是能讓步兵方陣硬撼騎兵沖鋒的逆天存在。
“朕的神機營,天下無敵!”朱棣的聲音像是從鐵甲的縫隙里擠出來的,帶著金屬的摩擦聲,“漢武帝耗費半生,才將匈奴打殘。朕只要再加一把勁,就能為我大明后世子孫,打出五十年的太平!”
他猛地一揮手,指向帳外漆黑的夜幕。
“你懂什么?這是為了一勞永逸!”
孫渤從角落里踱步出來,走到朱棣身邊,沒有看他,而是也看著那張地圖。
“懂,怎么不懂?!彼Z氣平淡,“你老人家豐功偉績,早就夠格了,堪稱封狼居胥的皇帝,簡直是皇帝里的YYDS?!?/p>
這奇怪的詞朱棣聽不懂,但不妨礙他理解前面的意思。
“這一趟北伐,雖然沒抓到阿臺,但也把他打得跟狗一樣到處亂竄。算總賬,大明已經是血賺了?!睂O渤伸手,在地圖上畫了個圈,把明軍控制的區(qū)域都框了進去,“見好就收,才是高手。非要頭鐵往里沖,那不叫勇猛,叫賭徒。”
“賭徒?”朱棣被這兩個字刺痛了,他一生最恨的就是賭。
“朕不是賭徒!”
“你就是?!睂O渤轉過身,直面這位帝王,“你賭蒙古人不會下雨天來偷襲,賭你的神機營不會趴窩,賭你的糧草能撐到打贏,賭你的身體還能再熬一個月?!?/p>
他湊近一步,壓低了聲音。
“你最想賭的,是你的功績能蓋過一切,堵住天下悠悠之口,對吧?”
朱棣的身體繃緊了。
孫渤的話,比刀子還鋒利,直接捅進了他內心最深、最不愿被人觸碰的地方。
“你跟唐太宗李世民,其實是一個毛病。”孫渤的聲音不大,卻清晰地回蕩在帳內,“都干了點上不得臺面的事,所以總想在別的地方找補回來,干出點驚天動地的大事,好讓后人提起你們的時候,只會說你們是千古一帝,而不是別的什么。”
“放肆!”朱棣的怒吼聲震得帳頂的積塵簌簌落下。
他一把揪住孫渤的衣領,那只飽經戰(zhàn)火的手,青筋畢露。
孫渤被他拎得腳尖離地,卻毫不示弱,梗著脖子。
“怎么?破防了?我說錯了嗎?”
“朕……朕殺了你!”朱棣咬著牙,每一個字都像是從牙縫里迸出來的。
然而,那只舉起的手,在空中停滯了許久,終究沒有落下。
他看著孫渤那張年輕又無所畏懼的臉,胸中的滔天怒火,竟詭異地開始消退,化作一股無法言喻的疲憊和悲涼。
是啊。
他殺了那么多人,仇家遍天下,卻唯獨對這個整天咒他,戳他心窩子的小子下不去手。
朱棣松開手,孫渤踉蹌著退了兩步,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衣領。
朱棣則像是被抽空了所有力氣,頹然坐倒在身后的胡床上,沉重的甲胄發(fā)出一聲悶響。
“你說的對。”
朱棣的聲音低沉沙啞,不復方才的威嚴,反而帶著一種卸下偽裝的空洞。
“朕自靖難以來,身邊再無一個敢說真話的人?!?/p>
“他們怕朕,敬朕,奉承朕……可他們,沒有一個懂朕?!?/p>
他抬頭看著帳頂,那雙曾經銳利如鷹的眼睛,此刻有些渙散。
“皇后在時,朕還有個說話的人。她走了,朕就真的成了孤家寡人了。”
孫渤沒說話,默默地站著。
他知道,這位鐵血帝王,此刻需要的不是勸慰,而是一個聽眾。
“朕的兒子們,老大仁厚,卻失之軟弱。老二老三……哼,朕不說你也知道。就連朕最喜歡的瞻基,跟朕說話也隔著君臣祖孫,不敢放肆?!?/p>
朱棣自嘲地笑了笑,聲音里滿是苦澀。
“反倒是你這個不知從哪兒冒出來的野小子,敢指著朕的鼻子罵?!?/p>
他頓了頓,轉頭看向孫渤。
“這種感覺……真他娘的痛快?!?/p>
孫渤愣了一下,隨即也笑了。
他走到朱棣身邊,一屁股坐了下來,從懷里掏出一個銀色的扁平酒壺。
“老爺子,別光說不練,整點?”
朱棣看著那造型古怪的酒壺,皺了皺眉:“這是何物?”
“二鍋頭,我們那兒的烈酒?!睂O渤擰開蓋子,一股辛辣的酒氣彌漫開來。
他自己先灌了一大口,然后把酒壺遞給朱棣。
朱棣接過酒壺,學著孫渤的樣子仰頭灌了一口。
“咳!咳咳!”
辛辣的酒液如同一條火線,從喉嚨一直燒到胃里,朱棣被嗆得滿臉通紅,劇烈地咳嗽起來。
“好……好烈的酒!”他喘著粗氣,臉上卻浮現出一抹異樣的紅光。
“那當然,這可比你們這兒的馬奶酒帶勁多了?!睂O渤得意地拿過酒壺,又灌了一口,“吹牛誰不會,有本事你再來一口?”
“激朕?”朱棣眼睛一瞪,搶過酒壺,又是一大口灌下。
這一次,他有了準備,雖然還是被嗆得不輕,但總算沒有失態(tài)。
酒勁上涌,朱棣那張飽經風霜的臉,泛起了少有的紅暈。
他緊繃的神經,似乎也在這烈酒的沖擊下,松弛了下來。
“小子,你酒量不錯?!敝扉ε牧伺膶O渤的肩膀,力道不小。
“還行吧,主要是你們這酒,跟喝水似的。”孫渤實話實說。
朱棣沒聽懂,只當是孫渤在吹噓,也不點破。
兩人你一口我一口,誰也不說話,大帳內只剩下吞咽和喘息的聲音。
一壺酒很快見了底。
朱棣的舌頭有些大了,他靠在椅背上,甲胄硌得他有些不舒服,他卻懶得去解。
“孫渤啊……”他含混地開口。
“嗯?”
“你說……朕這一輩子,殺孽是不是太重了?”
“你說……朕將來到了九泉之下,有何面目,去見太祖高皇帝,去見……去見大哥……”
說到最后,他的聲音里帶上了不易察覺的顫抖。
這是他埋藏在心底最深的恐懼,從未對任何人提起過。
哪怕是面對皇后徐妙云,他也只是沉默。
今天,借著酒勁,對著一個認識沒幾天的“后世之人”,他卻說了出來。
孫渤沉默了片刻,從他手里拿過空酒壺。
“別喝了,再喝明天該頭疼了?!?/p>
他沒有回答朱棣的問題。
因為這個問題,沒有答案。
就在這時,帳簾被人輕輕掀開。
一個身穿銀甲的年輕將領走了進來,正是皇太孫朱瞻基。
他一進帳,就聞到一股濃烈的酒氣,再看到自家皇爺爺滿臉通紅、神情恍惚的樣子,以及旁邊那個坐沒坐相的孫渤,眉頭不由得皺了起來。
“爺爺?”朱瞻基試探著喊了一聲。
朱棣抬起頭,瞇著眼睛看了半天,才認出是自己的好圣孫。
“瞻基啊……你來了……”他想站起來,身體卻晃了一下。
孫渤眼疾手快地扶住了他。
朱瞻基快步上前,和孫渤一左一右,將搖搖欲墜的朱棣攙扶住。
“爺爺,您喝多了,我扶您去休息。”朱瞻基的聲音里滿是無奈和擔憂。
朱棣嘴里嘟囔著什么,人已經有些不清醒了。
兩人合力將這位沉重的帝王扶到內帳的床榻上,為他解開那身冰冷的甲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