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瞻基扶著內(nèi)帳的簾子,讓孫渤先走了出來。
“孫先生。”
朱瞻基的聲音和他剛才對朱棣的關(guān)切判若兩人。
孫渤站住腳,回頭看他。
“皇太孫有何指教?”
“我不好奇你是誰,也不關(guān)心你從哪來?!敝煺盎白吡藘刹剑c孫渤面對面,“我只問你,你出現(xiàn)在這關(guān)外大營,目的何在?”
他說話的語速不快,但每個字都很有分量。
“這地方前不著村后不著店,你的穿著打扮,言行舉止,沒有一樣是正常的。說你是異族探子,我都不覺得奇怪。”
孫渤咧嘴一笑:“那你怎么不把你爺爺叫起來,讓他把我拖出去砍了?”
“你……”朱瞻基被他這副滾刀肉的態(tài)度噎了一下。
“皇太孫,你爺爺?shù)难酃?,我相信比你好使?!睂O渤整理了一下自己那件軍綠色的外套,“我要是有問題,這會兒腦袋已經(jīng)掛在旗桿上了,輪不到你來這兒跟我掰扯?!?/p>
他這話說得不客氣,卻也是事實。
朱棣戎馬一生,殺伐決斷,看人的本事早已爐火純青。他能容忍孫渤在身邊,本身就是一種認可。
朱瞻基當然明白這個道理,可他心里的那根弦就是松不下來。
他爺爺?shù)纳眢w狀況,他比誰都清楚,常年征戰(zhàn)早就落下一身病根,全憑一股精神氣在撐著。
現(xiàn)在突然冒出來一個來路不明的人,還把他爺爺灌得酩酊大醉,這讓他如何能放心。
“好,我暫且信你?!敝煺盎鶋合滦念^的不安,“但你給我記住了。”
他上前一步,湊到孫渤耳邊。
“我不管你有什么通天的本事,也不管你和我爺爺是什么交情。他要是有個三長兩短,我朱瞻基上窮碧落下黃泉,也絕不會放過你。”
說完,他不再多看孫渤一眼,轉(zhuǎn)身掀開大帳的厚重門簾,快步走了出去,身影很快消失在夜色里。
孫渤摸了摸耳朵,對這番威脅不以為意。
開玩笑,我有雙穿門,你能奈我何?你追到黃泉,我回二十一世紀,咱倆都不在一個服務區(qū)。
他轉(zhuǎn)過身,正準備回到自己的角落里窩著,卻發(fā)現(xiàn)內(nèi)帳的簾子動了一下。
朱棣扶著門框,探出半個身子,頭發(fā)有些散亂,哪里還有半點醉酒的樣子。
“水……”
老頭子聲音沙啞,只說了一個字。
孫渤翻了個白眼,走過去給他倒了一碗溫水。
“謝了。”
朱棣接過水碗,一飲而盡,然后把空碗塞回孫渤手里,轉(zhuǎn)身又回內(nèi)帳躺下了。
孫渤拿著空碗,覺得這老頭還挺會使喚人。
兩天后。
天,真的漏了。
孫渤的“天氣預報”再一次精準命中。
連綿的陰雨淅淅瀝瀝地落了下來,起初還帶著幾分詩情畫意,但很快就變成了所有人的噩夢。
草原的土地本就松軟,被這雨水一泡,徹底成了爛泥塘。
整個大營都泡在水里,士兵們深一腳淺一腳地在泥地里跋涉,怨聲載道。
最要命的,是神機營的那些寶貝疙瘩。
數(shù)百斤甚至上千斤重的大炮,炮管里灌滿了雨水,炮輪深深陷進泥漿里,十幾個人喊著號子都拖不出來一門。
它們就像是被泥潭困住的巨獸,動彈不得,徹底成了擺設。
朱棣的臉色,比這天空還要陰沉。
他站在大帳門口,看著外面灰蒙蒙的雨幕和泥濘不堪的營地,一言不發(fā)。
速戰(zhàn)速決的計劃,被這場大雨徹底攪黃了。
蒙古的游騎兵像是草原上的蒼蠅,趁著下雨天,隔三差五就來騷擾一下。他們仗著馬快,沖到明軍大營幾十步外放幾輪箭,然后一哄而散,根本不給你神機營開火的機會。
就算開了火,那些受潮的火藥威力也大打折扣。
明軍的補給線被拉得太長,在這泥濘的鬼天氣里,糧草運輸也成了大問題。
朱棣心里煩悶到了極點。
“早就提醒過你,下雨了就不好打了。”孫渤的聲音在他身后響起。
“閉上你的烏鴉嘴!”朱棣沒好氣地吼了一句。
他嘴上不承認,心里卻把孫渤的話又回想了一遍。這小子說的,竟然全都應驗了。
他自已也不信邪,可事實就擺在眼前。
正在這時,一個渾身濕透的將領快步走來。
“陛下,皇太孫殿下求見。”御營精銳統(tǒng)領樊忠躬身稟報。
“讓他進來。”朱棣轉(zhuǎn)身走回帳內(nèi)。
很快,朱瞻基也帶著一身水汽走了進來。
“爺爺?!彼辛藗€禮。
“何事?”朱棣的語氣有些不耐。
朱瞻基從懷里取出一份用油布包裹得嚴嚴實實的奏折,雙手呈上:“這是父王從京城發(fā)來的八百里加急?!?/p>
朱棣接過奏折,展開一看,眉頭皺得更緊了。
奏折是太子朱高熾寫的,內(nèi)容和他預想的差不多,無非是勸他班師回朝。
說什么國庫空虛,民力疲敝,不宜再戰(zhàn)。
還說此次北伐已經(jīng)挫敗了阿臺的主力,達到了震懾蒙古諸部的目的,應當見好就收。
“哼,婦人之仁?!敝扉浜咭宦?,將奏折丟在案上。
他抬起頭,盯著朱瞻基:“瞻基,你也覺得朕該回去了?”
朱瞻基沒有直接回答,而是反問道:“爺爺,您覺得父王的奏折里,哪句話說得最要緊?”
朱棣想了想,指著奏折上的一行字:“這里。你父王說,阿臺和瓦剌的也先,貌合神離,卻在此次戰(zhàn)事中屢屢配合,像是有人在背后撮合,恐有圈套。”
“他還猜測,草原上可能要出一個能統(tǒng)一各部的霸主了?!?/p>
朱瞻基躬身道:“孫兒也認同父王的看法?!?/p>
“如今大雨連綿,我軍神機營的優(yōu)勢蕩然無存。韃靼和瓦剌的小股部隊卻借機反復襲擾,雖不致命,卻讓我軍疲于奔命,士氣低落?!?/p>
“長此以往,不等我們找到敵人主力決戰(zhàn),自己就把自己給耗死了。這確實像是他們早就設好的圈套?!?/p>
朱棣聽完,沉默了許久。
他知道,兒子和孫子說的都有道理。
可他就是不甘心。
御駕親征,耗費無數(shù),結(jié)果就這么灰溜溜地回去?
“你先退下吧?!敝扉]了揮手。
“是?!敝煺盎卸Y告退。
等朱瞻基走后,朱棣才長長地嘆了口氣。
“看來,朕是不得不留下了。”他像是說給孫渤聽,又像是說給自己聽,“草原上要真出了個霸主,朕若是不在此坐鎮(zhèn),大明北疆危矣。”
孫渤在旁邊聽了半天,這會兒終于忍不住了。
“我說老爺子,你別給自己加戲了行不?”
“什么草原霸主,那都是你不想走的借口?!睂O渤一針見血地指出。
“純粹是你自己拉不下這張老臉,非要在這兒死撐。”
朱棣被他這話說得一愣,隨即竟然被氣笑了。
“你這小子……真是該打?!?/p>
他嘴上說著要打,可臉上那點郁悶之氣,反倒散了不少。
就在這時,樊忠去而復返,神情比剛才還要嚴肅幾分。
“陛下!”
樊忠單膝跪地,雙手呈上一封火漆密封的密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