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謙聽完朱瞻基那番掏心窩子的話,并沒有立刻回答。
他只是靜靜地站著,任由營地里凄冷的風(fēng)吹過他那身破爛的官袍。
許久,他才抬起頭,說了一句讓朱瞻基差點跳起來的話。
“殿下,恕臣直言,我軍敗得……還不夠慘。”
朱瞻基的臉當(dāng)場就沉了下去。
這是什么話?
神機營全軍覆沒,中軍大營被燒成白地,幾萬將士生死未卜,這還叫不夠慘?
于謙沒有理會皇太孫的臉色,自顧自地說了下去。
“那個也先,還是太嫩了?!?/p>
“他若是趁亂,派一支精騎死咬著我們不放,我們現(xiàn)在恐怕連在這個廢墟上喘息的機會都沒有。”
“他要是把他繳獲去的皇上那面大纛,在陣前來回炫耀,我軍軍心當(dāng)場就得散個干凈?!?/p>
“可他沒有?!?/p>
于謙的聲音很平靜,像是在復(fù)盤一局與自己無關(guān)的棋。
“他只是擊潰了中軍,就滿足于守住三峽口。這說明他眼光不夠,魄力也不足?!?/p>
“若是換了那個老狐貍馬哈木親自指揮,殿下,我們現(xiàn)在,可能已經(jīng)是瓦剌人的俘虜了?!?/p>
朱瞻基胸口起伏,卻一句話都反駁不出來。
因為于謙說的,全是事實。
也先的追擊確實不夠堅決,給了他們收攏殘兵的機會。
“那馬哈木……”朱瞻基的聲音有些干澀。
“馬哈木絕不會放過這個機會?!庇谥t的語氣斬釘截鐵,“他一定會親自帶兵,趁我軍立足未穩(wěn),再次突襲中軍大帳?!?/p>
“他知道皇上在這里,他要的是擒賊先擒王。”
“那我們撤?”朱瞻基下意識地問。
“撤不了?!庇谥t搖頭。
“神機營沒了,我們在平地上就是瓦剌騎兵的活靶子。何況三峽口那條唯一的退路,還被他們死死掐著。”
“別說退回關(guān)內(nèi),我們能不能活著走出這片草原,都是個問題?!?/p>
于謙的話,像是一盆冰水,從頭到腳澆在朱瞻基身上,讓他冷得發(fā)抖。
“那你的意思是……”
“殿下,”于謙的稱呼沒變,但語氣里多了一種堅決的力量,“眼下,我軍的要務(wù),早已不是取勝?!?/p>
“甚至也不是如何保全這剩下的幾萬弟兄。”
“而是如何護送皇上,安然回京?!?/p>
朱瞻基整個人都僵住了。
“讓漢王和趙王殿下在三峽口死戰(zhàn),皇上的決策,從這個角度看,并沒有錯?!?/p>
“他們就是誘餌,是棄子。用他們的命,把馬哈木的主力牢牢吸引在三峽口,為我們爭取時間。”
“只要皇上能回到北京,這場敗仗,就還能認。大明的根基,就動搖不了。”
“可若是皇上在這榆木川有個三長兩短……”
于謙沒有再說下去。
但那后果,朱瞻基想到了。
幾十萬大軍群龍無首,在這片異國的草原上,只會被瓦剌人像宰羊一樣,一點點分割、吞食,最后連骨頭渣子都不剩。
而京城里,一場為了皇位的腥風(fēng)血雨,在所難免。
朱瞻基閉上雙眼,再睜開時,那份屬于皇太孫的猶豫和彷徨,已經(jīng)不見了。
他對著于謙,深深一揖。
“于謙,大明……拜托了。”
……
次日,天剛蒙蒙亮。
孫渤打著哈欠,鉆進了朱棣那頂破爛的御帳。
他本以為會看到那個倔老頭又是一夜沒睡,坐在那里生悶氣。
可帳內(nèi),朱棣還躺在行軍床上,一動不動。
這就有點不對勁了。
這老頭子再累,生物鐘也準得跟個打鳴的公雞一樣。
孫渤走上前,湊近了些。
借著火盆微弱的光,他看到朱棣的臉,呈現(xiàn)出一種灰敗的蒼白,嘴唇?jīng)]有一絲血色。
呼吸也若有若無。
孫渤的心咯噔一下。
他伸出手指,在朱棣的頸動脈上探了探。
脈搏微弱得幾乎感覺不到。
壞了。
孫渤轉(zhuǎn)身沖出大帳,一把抓住正在巡邏的樊忠。
“別聲張。”孫渤壓低了聲音,“悄悄去把軍醫(yī)帶來。記住,要最可靠的那個!再把太孫殿下請來,讓他也別驚動任何人?!?/p>
樊忠看到孫渤的臉色,也意識到了問題的嚴重性,二話不說,掉頭就跑。
沒過多久,朱瞻基就跟著樊忠,腳步匆匆地趕了過來,身后還跟著一個背著藥箱,戰(zhàn)戰(zhàn)兢兢的老軍醫(yī)。
朱瞻基一進帳,看到床上朱棣的樣子,身形就晃了一下。
“爺爺!”
他幾步?jīng)_到床邊,聲音都在發(fā)顫。
老軍醫(yī)不敢耽擱,連忙上前,跪在床邊,開始為朱棣診脈。
帳篷靜悄悄的。
只有火盆里的木炭,偶爾發(fā)出一聲輕微的爆裂聲。
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
老軍醫(yī)額頭上的冷汗,順著他滿是皺紋的臉頰,一顆一顆地往下掉。
他的臉色,比躺在床上的朱棣還要難看。
“如何?”
朱瞻基終于忍不住,開口問道。
老軍醫(yī)“撲通”一聲,整個身子都趴伏在了地上,聲音抖得不成樣子。
“回…回殿下……”
“皇上他…他龍體本就虧空,又受了風(fēng)寒,加上…加上急火攻心……”
“怕是…怕是油盡燈枯,只在朝夕了。”
只在朝夕
四個字,狠狠砸在朱瞻基的腦子里。
他踉蹌著后退了一步,撞在帳篷的柱子上。
完了。
這不是一個孫子即將失去爺爺?shù)谋础?/p>
這是一個帝國的繼承人,面對最高權(quán)力即將崩塌的恐懼。
皇帝要死在榆木川了。
死在剛剛經(jīng)歷了一場奇恥大辱的大敗之后。
這個消息一旦傳出去,這支本就士氣低落的殘兵,會瞬間瓦解。
他那兩個還在前線“死磕”的叔叔,漢王朱高煦和趙王朱高燧,還會聽他這個太孫的命令嗎?
他們會不會立刻掉轉(zhuǎn)槍頭,為了那個至高無上的位置,先在這片草原上殺個血流成河。
朱瞻基感到一陣天旋地轉(zhuǎn),他扶著柱子,才勉強站穩(wěn)。
他不能倒。
他看向?qū)O渤,那個來自后世的家伙,此刻反倒是帳篷里最鎮(zhèn)定的一個。
“孫先生?!?/p>
朱瞻基的聲音,出奇的冷靜。
“爺爺這里,就煩老你看著了?!?/p>
“他若是醒了,不管他說什么,做什么,第一時間通知我?!?/p>
孫渤點了點頭,沒說話。
朱瞻-基深吸一口氣,像是要把所有的恐懼和慌亂都壓進肺里。
他轉(zhuǎn)身,掀開帳簾,走了出去。
外面的天色,依舊昏暗。
但朱瞻基的背影,卻挺得筆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