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瞻基徑直走向正在集結(jié)親兵的樊忠。
“樊忠將軍?！?/p>
“傳我將令，自此刻起，御帳周圍百步之內(nèi)，任何人不得擅入?！?/p>
“持我手令者，方可通行?！?/p>
樊忠看著眼前這個一夜之間仿佛脫胎換骨的皇太孫，沒有半分遲疑，抱拳領(lǐng)命。
“遵命！”
朱瞻基點了點頭，轉(zhuǎn)身望向那頂破爛的金頂大帳。
他知道，從這一刻起，維系著大明帝國的那根最緊的弦，就交到了他的手上。
腦海中，無端地浮現(xiàn)出一方玉璽，以及上面篆刻的八個大字。
受命于天，既壽永昌。
這八個字，從未像今天這樣，沉甸甸地壓在他的心頭。
……
兩個時辰后。
御帳之內(nèi)，孫渤正百無聊賴地?fù)芘鹋枥锏奶炕稹?/p>
床上那個本該油盡燈枯的老人，喉嚨里發(fā)出了一聲輕微的哼鳴。
孫渤抬起頭。
朱棣的眼皮顫動了幾下，緩緩睜開。
孫渤將他扶起來，讓他靠在床榻上。
“醒了？”
朱棣轉(zhuǎn)動著眼球，適應(yīng)著帳內(nèi)的昏暗，他的嘴唇蠕動了一下，發(fā)出沙啞的音節(jié)。
“朕……這是在哪……”
“閻王殿門口溜達(dá)了一圈，又回來了唄?！睂O渤把一個水囊遞到他嘴邊。
朱棣喝了兩口水，干裂的嘴唇有了一點濕潤。
“你要是真就這么嘎了，那我之前跟你說的那些話，可就全應(yīng)驗了。”
孫渤坐回火盆邊，繼續(xù)撥弄著炭火。
“到時候史書上寫，永樂大帝五征漠北，最后落了個兵敗榆木川，客死異鄉(xiāng)的下場?！?/p>
“你那幾十萬大軍，沒了主心骨，在這草原上被瓦剌人當(dāng)豬殺?！?/p>
“嘖嘖，那場面，不敢想?！?/p>
朱棣靠在床頭，胸口劇烈地起伏著，卻不是因為憤怒。
他是在喘息。
“老了……不中用了……”
一聲長嘆，道盡了英雄末路的悲涼。
“那倒不至于?！睂O渤頭也不抬。
“要我說，你這老頭兒，放眼古今上下五千年，都算得上是一號人物了?！?/p>
“上馬能宰人，下馬能治國，兩手都抓，兩手都硬。”
“雖說比不上那個叫李世民的，但差距也就那么一丟丟?！?/p>
這番評價，從這個向來嘴上不饒人的小子口中說出，讓朱棣有些意外。
他喘勻了氣，看著孫渤的背影，竟擠出了苦笑。
“朕要是有你這般年輕，該有多好。”
“要是朕沒老，說不得，要與你結(jié)拜為兄弟?！?/p>
孫渤回過頭，一臉嫌棄。
“可拉倒吧，我才不跟你拜把子?！?/p>
“我怕折壽?！?/p>
他站起身，拍了拍手上的灰。
“你醒了，我得去告訴你那大孫子一聲，省得他把自個兒給憋死?！?/p>
孫渤說完，掀開帳簾走了出去。
帳外的景象讓他挑了下眉。
原本松散的營地，此刻御帳周圍的衛(wèi)兵多了不止一倍，一個個盔明甲亮，長戟林立，氣氛肅殺。
樊忠如一尊鐵塔般守在帳門外。
“孫先生，皇上他……”
“醒了，死不了?！睂O渤言簡意賅。
“去，通知殿下吧?！?/p>
樊忠臉上露出如釋重負(fù)的神情，匆匆離去。
孫渤轉(zhuǎn)身返回帳內(nèi)。
只這一會兒功夫，朱棣竟然自已撐著床沿，坐直了身體。
雖然動作很慢，很吃力，但他確實是靠自己的力量坐起來了。
“朕……怕是回不去了?！?/p>
朱棣看著自己那雙因為用力而微微顫抖的手，聲音里滿是無奈。
“行了啊?！睂O渤把一張胡床拖到他床邊坐下。
“你都這把歲數(shù)了，還能自個兒爬起來，已經(jīng)干翻全國百分之九十九的老頭了，要啥自行車？”
“再說了，以你這個年紀(jì)，不想著含飴弄孫，頤養(yǎng)天年，還一門心思地要開疆拓土，給你那幫不省心的兒孫打下一片太平基業(yè)?！?/p>
“你這夢想，本身就挺搖滾的，值得瑞思拜?！?/p>
朱棣被他這通夾生的話逗得一愣。
搖滾？
瑞思拜？
雖然聽不懂，但話里的意思，他大概明白了。
胸中那股郁結(jié)之氣，好像被這小子三言兩語給戳破了。
他看著孫渤，渾濁的眼睛里，居然有了一點點年輕時才有的光彩。
“小子，你這張嘴，是真他娘的厲害。”
他長出了一口氣，胸中的郁結(jié)散去了不少。
人老了，就愛琢磨過去的事。
他想起了徐達(dá)，想起了常遇春，想起了那些跟著他從北平一路殺到南京的舊部。
那些人，一個個都先他而去了。
現(xiàn)在連個能坐下來說幾句體己話的人都沒有了。
“身邊的人，都走光了。”朱棣的聲音里透著一股蕭索。
“你要是愿意，再活個二十年，把你那幫孫子輩的也都送走?！睂O渤又開始不正經(jīng)了。
“到時候，他們就該罵朕是個老不死的了?！敝扉ψ猿暗匦α诵Α?/p>
正在這時，帳簾被掀開，朱瞻基快步走了進(jìn)來。
他看到朱棣已經(jīng)能坐直身子，還能跟孫渤開玩笑，懸著的心總算放回了肚子里。
“爺爺?！彼锨?，跪在了床邊。
朱棣看著自己這個最疼愛的大孫子，臉上的笑意收斂了，換上了一抹復(fù)雜的愧疚。
“瞻基，是爺爺不對?！?/p>
“朕總想著，再打一場大勝仗，給朕這一輩子畫個圓滿的句號?！?/p>
“也想著，把草原上這些狼崽子徹底打怕了，給你和你爹，爭一個百年的安穩(wěn)?！?/p>
“沒想到，臨了臨了，翻了船?！?/p>
“這榆木川，怕是朕的終點，再沒機會了?！?/p>
朱瞻基聽著，心里一陣酸楚。
“爺爺，您別這么說?！?/p>
“勝敗乃兵家常事，咱們回家，好好休養(yǎng)。”
“這筆賬，孫兒給您記著，早晚有一天，我會帶著大明的鐵騎，再踏平這片草原，為您報今日之仇！”
他的話，擲地有聲。
朱棣欣慰地看著他，卻緩緩地?fù)u了搖頭。
“回不去了。”
“朕自個的身體，自個清楚?！?/p>
“這一口氣散了，就再也聚不起來了?！?/p>
“能撐到哪天，是哪天吧?！?/p>
“爺爺！”朱瞻基的聲音哽咽了。
他這個頂天立地的爺爺，那個說出“我朝國勢之尊，超邁前古”的永樂大帝，頭一次，承認(rèn)自己不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