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延舟位于市中心頂層的高級公寓，如同他本人一樣，是秩序與克制的代名詞。開闊的視野，極簡的黑白灰主調(diào)，線條冷硬的家具，一切井井有條，纖塵不染，充滿了未來感和冰冷的距離感，唯有靠近落地窗的一角，散落著幾件程知勉隨手丟下的、色彩張揚的游戲手柄和限量版球鞋，如同投入平靜湖面的幾顆彩石，格格不入?yún)s又頑強地宣告著另一個人的存在。
此刻，程知勉正盤腿坐在客廳那張寬大得能當(dāng)床用的意大利進口羊毛地毯上，對著占據(jù)整面墻的巨幅激光電視屏幕，全神貫注地廝殺在一款最新的動作冒險游戲里。槍炮轟鳴、刀光劍影的特效音浪充斥著整個空間。他穿著寬松的衛(wèi)衣，頭發(fā)微亂，眼神專注，手指在定制手柄上翻飛如電，嘴里還時不時爆出幾句興奮或懊惱的國罵，像個沉迷虛擬世界的熱血少年，與公寓整體的冷感氛圍形成鮮明對比。
激戰(zhàn)正酣，喉嚨卻干得冒煙?！安?，渴死了！”他低罵一聲，眼睛還死死盯著屏幕上激烈的戰(zhàn)斗，身體卻憑著肌肉記憶，摸索著放下手柄，光著腳丫子就熟門熟路地朝著書房方向走去。他對這間公寓的熟悉程度，不亞于自己家。
書房厚重的實木門虛掩著，透出一道暖黃色的光線。程知勉推門進去，腳步下意識放輕。宋延舟果然還在工作。巨大的弧形辦公桌后，他正對著三塊并排的曲面顯示器，戴著專業(yè)的降噪耳機，神情是程知勉極少見到的專注與冷峻。屏幕上是復(fù)雜的圖表、跳動的數(shù)據(jù)流和幾個小窗口里膚色各異、神情嚴(yán)肅的參會者面孔。宋延舟正用流利而精準(zhǔn)的英式英語闡述著什么，語速平穩(wěn)，邏輯嚴(yán)密，每一個音節(jié)都帶著不容置疑的分量。他整個人的氣場都變了，平日里的溫潤如玉被一種無形的、極具壓迫感的強大所取代，仿佛一位運籌帷幄、掌控著龐大資本帝國的年輕君王，正冷靜地指揮著一場看不見硝煙的戰(zhàn)爭。
電腦屏幕的冷光映在他輪廓分明的側(cè)臉上，勾勒出緊抿的唇線和緊繃的下頜線，那雙深邃的眼眸里，此刻只有冰冷的理性和絕對的掌控欲。程知勉識趣地沒有打擾，只是覺得這樣的宋延舟有點陌生，又有點…說不出的帶勁。他放輕腳步，徑直走向角落里的嵌入式恒溫酒柜——他知道里面常備著他喜歡的冰鎮(zhèn)氣泡水。
就在他彎腰取水時，目光不經(jīng)意地掃過宋延舟那張寬大的、堆滿了文件和高端電子設(shè)備的黑檀木辦公桌。桌角，一個半開的抽屜，像黑暗中一道微小的裂隙，瞬間攫住了他的視線。抽屜沒有完全合攏，露出里面一些與周圍高科技、冷色調(diào)環(huán)境格格不入的、略顯陳舊的物品邊緣。
好奇心，如同最狡猾的藤蔓，瞬間纏繞住了程知勉的心。宋延舟的公寓，尤其是書房，向來是秩序與高效的象征，每一寸空間都物盡其用，絕無冗余。這種“雜亂”的角落，實屬罕見。趁著宋延舟正全神貫注于視頻會議，低沉而富有磁性的英語在書房里回蕩，程知勉像只靈巧的貓，無聲無息地靠近了書桌。
他屏住呼吸，小心翼翼地、幾乎是用指尖的力道，將那個半開的抽屜又拉開了一些。動作輕柔得仿佛怕驚擾了沉睡的幽靈。
首先映入眼簾的，是一疊整整齊齊、用牛皮筋仔細(xì)捆好的…火車票？
程知勉的心臟莫名地漏跳了一拍。他鬼使神差地伸出手，從那疊車票的最上面，輕輕抽出了一張。紙張已經(jīng)有些泛黃，邊緣磨損得起了毛邊，顯然被摩挲過無數(shù)次。票面上，褪色的印刷體清晰可見：北城站 —＞ D市站。硬座。
日期…
程知勉的瞳孔驟然收縮！
那個日期，像一把生銹的鑰匙，猛地捅開了記憶深處塵封的鎖！是他初三畢業(yè)那年暑假！他和幾個死黨瞞著家里，懷揣著打工攢下的零花錢和一顆天不怕地不怕的心，偷偷買了最便宜的硬座票，擠在氣味混雜、人聲鼎沸的綠皮車廂里，顛簸了十幾個小時，跑去那個海濱城市瘋玩了一個星期！那是他人生中第一次真正意義上的“離家出走”，充滿了對自由的向往和冒險的興奮。他記得自己曬得脫皮，記得在海邊大排檔喝得爛醉，記得和當(dāng)?shù)匦』旎齑蛄艘患懿铧c進派出所…那段記憶鮮明而滾燙，是屬于他程知勉青春里最肆無忌憚的篇章之一。
他手指有些發(fā)顫，又快速地從那疊票里抽出幾張：
一張是去北郊那個著名滑雪場的短途票，時間是他高一寒假，他為了追一個剛認(rèn)識的辣妹，謊稱去同學(xué)家復(fù)習(xí)，結(jié)果在高級道上摔斷了尾椎骨…
一張是去西南某省一個偏遠(yuǎn)古鎮(zhèn)的長途汽車票，時間是他高二暑假，他厭倦了補習(xí)班，獨自背包去“尋找自我”，結(jié)果在山里迷路，差點喂了野狗…
還有一張…是飛往歐洲某個小國的機票行程單復(fù)印件，時間是他大二交換生期間，他翹課跑去參加一個地下?lián)u滾音樂節(jié)，在異國街頭醉得不省人事…
一張張車票，如同散落的時間碎片，精準(zhǔn)地指向了他那些年所有“離經(jīng)叛道”、“恣意妄為”的坐標(biāo)點！時間跨度，從他懵懂的少年時代，一直延伸到他張揚的青年時期！每一張票，都代表著他一次“失控”的冒險，一次脫離宋延舟視線范圍的“出走”。這些被他視為個人英雄主義、獨立宣言的旅程，原來…都被如此完整地記錄了下來？
一股寒意夾雜著難以言喻的荒謬感，順著脊椎悄然爬升。
他的目光投向抽屜更深處。那里，安靜地躺著一個早已被時代淘汰的、款式老舊的智能手機（顯然是宋延舟多年前用過的型號，邊緣甚至有些磕碰掉漆的痕跡）。鬼使神差地，仿佛被某種神秘的力量驅(qū)使，程知勉拿起了那個冰冷的金屬方塊。指尖猶豫了一下，帶著一種近乎做賊的心虛，按下了側(cè)面的電源鍵。
屏幕竟然亮了！幽暗的光芒在略顯昏暗的書房角落里亮起，如同黑暗中點燃的一豆微弱的燈火。電量顯示只?？蓱z的一絲紅線，頑強地支撐著。解鎖屏幕需要密碼，程知勉下意識地輸入了宋延舟常用的一個密碼組合——居然解鎖了！桌面背景是一片拍攝技術(shù)很業(yè)余、甚至有些模糊的星空夜景。
他的心提到了嗓子眼，指尖帶著一絲自己都未察覺的顫抖，點開了那個代表相冊的圖標(biāo)。
相冊里儲存的照片并不多，大多是些風(fēng)景照：清晨霧氣籠罩的山林，黃昏寂靜的街角，雨后濕漉漉的石板路…構(gòu)圖簡單，甚至有些隨意，帶著一種沉靜的觀察感。程知勉快速地滑動著，心跳越來越快。
突然，他滑動的手指猛地停住了！仿佛被無形的電流擊中！
屏幕中央，赫然出現(xiàn)了一張照片。
照片的主角，是他。
是初中時代的他！
地點是北城一中的露天籃球場。照片的角度很奇怪，明顯是隔著鐵絲網(wǎng)，從一個很遠(yuǎn)、很偏的位置偷拍的。畫質(zhì)有些模糊，像素也不高，卻清晰地捕捉到了那個在陽光下奔跑跳躍的少年——穿著洗得發(fā)白的校隊背心，汗水浸濕了額發(fā)，臉上帶著最純粹的、毫無陰霾的燦爛笑容，高高躍起，指尖正奮力地夠向空中的籃球。陽光落在他身上，仿佛整個人都在發(fā)光。那是程知勉記憶中早已模糊的、屬于青春最本真的熱血和張揚。
程知勉的呼吸瞬間停滯！指尖僵硬地繼續(xù)滑動。
下一張：是他高中時，穿著同樣洗得發(fā)白的校服（袖子擼到手肘），正身手矯健地翻越學(xué)校后墻那堵矮墻！照片是從側(cè)后方拍的，捕捉到他攀上墻頭時，動作雖然利落，但表情帶著一絲做壞事特有的緊張和興奮，以及…褲腳被墻頭鐵絲勾住、略顯狼狽的瞬間。
再下一張：是他大學(xué)時，在北城最大的“迷笛”音樂節(jié)上！他抱著借來的電吉他（其實只會幾個和弦），站在簡陋的舞臺上，閉著眼，仰著頭，對著麥克風(fēng)忘情地嘶吼著什么，頭發(fā)被汗水黏在臉上，表情投入而狂放，像個真正的搖滾明星。臺下是模糊攢動的人頭。照片是從擁擠人群的縫隙中艱難捕捉到的側(cè)影。
還有一張…是在國外！背景是歐洲某個不知名小城的黃昏街頭，石板路泛著濕漉漉的光。他獨自一人，穿著連帽衛(wèi)衣，背著一個破舊的登山包，坐在街邊的長椅上，微微低著頭，手里拿著一罐可樂，眼神放空地望著遠(yuǎn)處夕陽下沉的方向。金色的余暉將他的影子拉得很長很長，透著一股與平日張揚截然不同的、近乎脆弱的孤獨感。這張照片的角度更遠(yuǎn)，像是用長焦鏡頭從街對面偷偷拍攝的。
……
一張張照片，如同無聲的電影膠片，在程知勉眼前飛速掠過。角度無一例外都是偷拍的，有些模糊，有些晃動，構(gòu)圖也談不上完美。但每一張，都無比真實地、精準(zhǔn)地捕捉了他生命長河中那些或張揚、或狼狽、或熱血、或孤獨的瞬間碎片！照片右下角的時間戳，如同冰冷的刻刀，清晰地標(biāo)注著日期，橫跨了他們的整個青春歲月！從他稚氣未脫的少年時代，一直到他逐漸長成如今這個混世魔王的青年時期！
程知勉的心臟像是被一只冰冷而巨大的手狠狠攥緊！猛地向下一沉，隨即又被一股洶涌的、滾燙的洪流狠狠沖撞！呼吸徹底停滯，血液仿佛瞬間沖上頭頂，又在下一秒凍結(jié)！他僵在原地，拿著那個老舊手機的指尖冰涼刺骨，如同握著一塊燒紅的烙鐵！
他從未想過！從未想過！！
在他那些肆意飛揚、橫沖直撞、自以為天高海闊任我遨游、無人能束縛的年月里；在他那些瞞著所有人、獨自踏上旅程、享受“自由”的“冒險”時刻；在他那些或熱血沸騰、或狼狽不堪、或只是單純放空發(fā)呆的瞬間…身后，竟然始終有一雙眼睛！
這雙眼睛，隔著或遠(yuǎn)或近的距離，沉默地、固執(zhí)地、甚至…貪婪地注視著他！記錄著他成長的每一個片段，捕捉著他生命里每一個或明亮或黯淡的閃光點！像一個最沉默也最忠實的守望者，將他所有的不羈、所有的棱角、所有的脆弱與光芒，都小心翼翼地、珍藏在了這個冰冷的電子設(shè)備里，如同收藏著稀世的珍寶！
那個總是沉穩(wěn)內(nèi)斂、仿佛永遠(yuǎn)波瀾不驚、永遠(yuǎn)帶著溫和笑意、永遠(yuǎn)在他捅破天后從容收拾殘局的宋延舟…那個被他視為理所當(dāng)然的依靠、如同空氣般存在的“延舟哥哥”…背地里，竟然為他做了這么多…這么多他從未知曉、甚至從未想象過的事情？！
一股極其復(fù)雜的、如同海嘯般洶涌的情緒瞬間將他淹沒！
酸澀：像最酸的檸檬汁直接灌入心臟，酸得他眼眶發(fā)脹，喉嚨發(fā)緊。為那些被默默注視卻渾然不覺的歲月，為這份沉重到讓他幾乎無法承受的深情注視。
暖流：又像最滾燙的巖漿注入冰冷的四肢百骸，帶來一種幾乎要將他融化的、從未體驗過的巨大暖意和…被珍視感。原來他并非獨自閃耀，他的光芒，一直被人如此珍重地收藏在心底最深的角落。
震撼：如同靈魂深處遭遇了一場八級地震！他長久以來構(gòu)筑的、關(guān)于自己“獨立”、“自由”、“片葉不沾身”的世界觀，在這一刻被徹底打敗、粉碎！那份被他視為“理所當(dāng)然”的守護，其背后所承載的重量和…隱秘到近乎偏執(zhí)的情感濃度，遠(yuǎn)比他想象的要深沉百倍、千倍！沉重得讓他幾乎窒息！
他猛地抬起頭，如同溺水的人尋求浮木，目光死死地盯向辦公桌后那個還在開會的男人。
電腦屏幕的冷光依舊映著宋延舟輪廓分明的側(cè)臉，神情依舊是那副掌控全局的專注和冷峻，薄唇開合間吐出流利精準(zhǔn)的商業(yè)術(shù)語，周身散發(fā)著生人勿近的強大氣場。這與抽屜里那些沉默的車票、那個老舊手機里偷拍的、帶著歲月溫度的照片，形成了天堂與地獄般強烈的反差！眼前的宋延舟是冰冷的資本機器，而抽屜里的秘密，卻是一個沉默、熾熱、偏執(zhí)的靈魂對另一個靈魂長達十?dāng)?shù)年的無聲守望與隱秘愛戀！
程知勉的心跳得飛快，像要掙脫胸腔的束縛！他感覺自己的指尖都在不受控制地顫抖。他像被燙到一樣，慌忙將那張暴露了他偷拍的籃球場照片劃掉，然后近乎慌亂地將那疊泛黃的車票小心翼翼地按原樣疊好，再將那個仿佛蘊藏著整個青春秘密的老舊手機，極其輕柔地、如同對待易碎品般，放回抽屜最深處。最后，他屏住呼吸，用最輕最輕的力道，將那半開的抽屜緩緩?fù)苹卦?，?yán)絲合縫，仿佛從未被拉開過。
做完這一切，他才像虛脫一般，拿起旁邊早已被遺忘的冰鎮(zhèn)氣泡水，幾乎是同手同腳地、逃離般快步走出了書房。厚重的實木門在身后輕輕合攏，隔絕了里面低沉流暢的英語聲。程知勉背靠著冰冷堅硬的門板，才像擱淺的魚重新回到水中，大口大口地、貪婪地呼吸著客廳里微涼的空氣。心臟在胸腔里狂跳不止，撞擊著肋骨，發(fā)出擂鼓般的聲響。
書房內(nèi)，視頻會議仍在繼續(xù)。一個金發(fā)碧眼的高管正在發(fā)言。宋延舟的目光似乎不經(jīng)意地、極其短暫地掃過書桌那個剛剛被輕輕合攏的抽屜角落。他深邃的眼眸深處，掠過一絲極其復(fù)雜的、難以解讀的情緒——有秘密被無意窺見的瞬間慌亂，有長久隱藏被打破的隱痛，或許還有一絲…如釋重負(fù)的坦然？但這絲情緒快得如同錯覺，瞬間被更深的冰層覆蓋。他的表情沒有絲毫變化，依舊專注冷峻，只是握著無線鼠標(biāo)的指尖，幾不可察地收緊了一下，指節(jié)微微泛白。他迅速將注意力拉回屏幕上的財務(wù)模型，仿佛剛才那一瞥只是尋常。然而，只有他自己知道，心底某個被嚴(yán)密保護的角落，剛剛經(jīng)歷了一場無聲的地震。
門外的程知勉，背靠著冰冷的門板，冰涼的金屬水罐緊貼著他滾燙的掌心。他閉上眼，腦海中不受控制地反復(fù)閃現(xiàn)著那些偷拍的照片：籃球場上揮灑汗水的少年，翻墻時緊張又興奮的側(cè)臉，音樂節(jié)上忘情嘶吼的剪影，異國街頭夕陽下拉長的孤獨背影…每一幀畫面，都像一把重錘，狠狠敲打在他剛剛被打敗的世界觀上。
他第一次如此清晰而震撼地意識到：宋延舟，這個他生命中如同空氣般自然存在的“光源”，并非僅僅是他囂張跋扈的底氣來源。那盞默默燃燒、為他照亮前路、驅(qū)散陰霾的“燈”，其內(nèi)核燃燒著的，是一種深沉到近乎偏執(zhí)、綿長到貫穿整個青春、熾熱到足以焚毀一切偽裝的…“愛”。這份愛，沉默如深海，厚重如山岳，早已在他渾然不覺的歲月里，將他牢牢地錨定在生命最核心的坐標(biāo)點上。而他程知勉，這個自詡“片葉不沾身”的混世魔王，原來早已在對方無聲的守望中，被刻下了最深的烙印。這盞燈燃燒的光與熱，遠(yuǎn)比他想象的更加純粹，也更加…沉重。那份未來可能“成燼”的陰影，在此刻的震撼中，似乎也變得更加具體而可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