隆冬時節(jié)，北城郊外的“云頂之境”滑雪場，向來是權(quán)貴名流們冬季的游樂場。今日天公作美，晴空萬里，陽光毫無保留地傾瀉在無垠的雪坡上，將每一粒冰晶都折射出細碎璀璨的光芒，晃得人幾乎睜不開眼。遠處連綿的雪山在純凈的藍天下勾勒出冷硬而圣潔的輪廓，空氣凜冽清新，帶著松針和雪粒特有的清寒氣息。高級道上，矯健的身影如同流星般劃過雪白的綢緞，留下流暢的弧線，中級道則顯得更為熱鬧，充滿了初學者的試探與歡笑。
程知勉無疑是這片冰雪王國里最耀眼的存在。他那一身定制的熒光橙滑雪服，在單調(diào)的白色背景下，囂張得像一團被點燃后丟進雪堆的烈焰，鮮艷、灼目、帶著不管不顧的張揚。頭盔下露出的幾縷黑發(fā)被風吹得微微凌亂，護目鏡后的桃花眼微微瞇起，帶著慣有的漫不經(jīng)心和一絲尋求刺激的興奮。他腳下的雙板如同他性格的延伸，在高級道上肆意馳騁，每一次回轉(zhuǎn)都帶著流暢至極的美感和掌控一切的自信。高速俯沖帶來的風聲在耳邊呼嘯，腎上腺素飆升的快感讓他暫時忘卻了所有煩擾。幾個漂亮的急?；剞D(zhuǎn)，雪板鏟起大片晶瑩的雪浪，引得旁邊休息區(qū)幾位打扮入時的年輕男女發(fā)出低低的驚呼和贊嘆。程知勉嘴角習慣性地勾起一抹輕佻的弧度，對這種矚目早已習以為常。他就像一只開屏的孔雀，享受著成為焦點的感覺，哪怕是在這冰天雪地里。
滑了幾圈，高級道的挑戰(zhàn)性似乎已被他征服，那股子新鮮勁迅速褪去，索然無味的感覺涌了上來。他停在坡頂，目光下意識地在下方中幾道攢動的人影中搜尋。很快，他就鎖定了那個目標——宋延舟。即使在眾多穿著鮮艷滑雪服的人群中，宋延舟的身影也帶著一種獨特的沉靜感。他選了一套深藍色的專業(yè)滑雪服，剪裁合體，低調(diào)內(nèi)斂，一如他這個人。此刻，他正在中級道上穩(wěn)穩(wěn)地練習著平行回轉(zhuǎn)，動作標準得近乎教科書級別，每一個彎都劃得圓潤、克制，沒有絲毫多余的炫技，透著一股子嚴謹和穩(wěn)健。陽光落在他身上，勾勒出寬肩窄腰的挺拔輪廓，卻莫名顯得有幾分疏離。
看著宋延舟那堪稱“龜速”的滑行，程知勉心底那股熟悉的、想要撩撥他、打破他那層平靜的惡劣因子又冒了出來。一個壞心眼的念頭瞬間成型。他嘴角的笑意加深，帶著點惡作劇的狡黠。他要從宋延舟身邊“嗖”地一下，以最極限的距離、最炫酷的姿態(tài)高速掠過，最好能嚇得他一個趔趄，看看那張萬年不變的撲克臉會不會出現(xiàn)裂痕。光是想象宋延舟可能出現(xiàn)的錯愕表情，就讓程知勉覺得比滑高級道有趣多了。
打定主意，程知勉調(diào)整好雪板方向，重心前傾，如同離弦之箭般從中級道的頂端俯沖而下。速度瞬間飆升，風壓撞在護目鏡上發(fā)出嗚嗚的聲響。他的目標明確，直指下方那個深藍色的身影。視野里的一切都因高速而變得有些模糊，只有宋延舟的身影在迅速放大、清晰。程知勉甚至能看清宋延舟頭盔下專注的側(cè)臉線條。
就在他蓄力準備完成那個炫技貼邊滑行時，異變陡生！
一個明顯失控的新手，大概是被速度嚇懵了，完全忘記了教練教導的剎車技巧，像個笨拙的保齡球一樣，帶著驚恐的尖叫，從旁邊的緩坡上斜刺里猛地沖了出來！那失控的軌跡，不偏不倚，正對著宋延舟的后背！眼看下一秒就要狠狠撞上！
“小心——！” 旁邊有人失聲驚呼。
時間仿佛被按下了慢放鍵。
程知勉腦子里“嗡”的一聲，所有的惡作劇心思、所有的玩世不恭、所有的輕佻念頭在瞬間被一種巨大的、近乎窒息的恐慌徹底碾碎！心臟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猛地提到了嗓子眼！什么炫技？什么嚇唬人？那些念頭灰飛煙滅！他眼前只剩下宋延舟即將被撞倒的畫面，那畫面刺激得他瞳孔驟縮！
身體比思維更快！
幾乎是憑著深入骨髓的本能，程知勉猛地將全身力量壓向一側(cè)腳踝，膝蓋以一個極其別扭的角度向內(nèi)狠狠扣死！腳下的雪板發(fā)出一聲刺耳的、瀕臨極限的摩擦嘶鳴！巨大的離心力幾乎要將他甩飛出去！他完全不顧自己是否會摔得狼狽不堪，腦子里只有一個瘋狂的念頭：擋在他前面！必須擋?。?/p>
雪板在壓實的雪道上刮起一道狂暴的、高達半米的雪浪！白色的冰晶如同爆炸般四散飛濺！在千鈞一發(fā)之際，程知勉硬生生地用身體側(cè)翼插入了宋延舟和那個失控的新手之間！他用自己做了肉盾！
“砰！”
一聲沉悶的撞擊聲響起，并不算太劇烈，但足以讓程知勉失去平衡。他感覺側(cè)腰和手臂被狠狠撞了一下，腳下再也無法維持那驚險萬分的橫剎姿態(tài)。整個人如同斷線的風箏，不受控制地向雪地上倒去。天旋地轉(zhuǎn)間，失重的恐慌感攫住了他，他下意識地伸出手，在空中胡亂地抓撓，想要抓住什么穩(wěn)住自己，避免更狼狽的翻滾。
混亂中，他的手沒有抓到冰冷的雪杖，也沒有抓到堅實冰冷的雪地，而是……精準地、帶著一種孤注一擲的力道，緊緊地、死死地抓住了宋延舟的手臂！
幾乎是同一瞬間，宋延舟也被這突如其來的變故驚到了。他雖然沒有被直接撞上，但程知勉那強行插入的劇烈動作和隨之而來的撞擊力，也讓他身形猛地一晃。然而，宋延舟的反應(yīng)快得驚人！在程知勉的手抓住他手臂的剎那，他幾乎是條件反射般地，立刻反手用更大的力量牢牢扣住了程知勉的手腕！那力道大得驚人，隔著厚厚的滑雪服面料，程知勉都能清晰地感受到對方五指如同鐵鉗般的握力，帶著一種不容掙脫的絕對掌控感。與此同時，宋延舟的另一條手臂如同最可靠的支柱，迅捷無比地、強有力地攬住了程知勉的腰！他利用自己極其穩(wěn)健的下盤和核心力量，硬生生地、以一種近乎蠻橫的姿態(tài)，穩(wěn)住了兩人即將一同摔倒的頹勢！
噗——！
雪浪終于落下，如同白色的帷幕緩緩降下。
世界仿佛在那一刻徹底靜止了。
程知勉驚魂未定，心臟在胸腔里瘋狂擂動，幾乎要破膛而出。他大口大口地喘著粗氣，冰冷的空氣如同刀子般灌入灼熱的肺葉，帶來一陣刺痛，卻也讓他混沌的大腦清醒了一瞬。頭盔歪斜了一點，護目鏡因為劇烈的動作滑下少許。他猛地抬起頭，視線透過微微滑落的護目鏡邊緣，正正地對上了宋延舟近在咫尺的眼睛。
那雙深邃的眼眸，平日里如同幽靜的寒潭，此刻卻清晰地映著他自己有些狼狽的影子——護目鏡歪斜，額發(fā)凌亂地貼在汗?jié)竦念~角，臉頰因為劇烈的運動和驚嚇而泛著不自然的紅暈，眼神里還殘留著未褪盡的驚恐和茫然。但這都不是重點。重點是宋延舟眼中此刻翻涌的情緒：濃烈的、幾乎化為實質(zhì)的后怕，如同風暴般席卷的擔憂，以及……在那深處，一種極其濃烈復(fù)雜的、幾乎要將程知勉整個人吸進去、吞噬殆盡的情緒！那情緒太深太重，像壓抑了千年的熔巖，滾燙得讓程知勉心驚肉跳。
宋延舟抓著他手腕和攬著他腰的手臂，力道依舊大得驚人，沒有絲毫放松。隔著厚厚的、專業(yè)的滑雪服，程知勉竟能無比清晰地感受到那緊繃虬結(jié)的肌肉力量，感受到對方胸膛傳來的、同樣急促而沉重的、如同戰(zhàn)鼓般的心跳聲！
咚…咚…咚…
兩人的身體以一種極其親密的姿態(tài)緊緊相貼。程知勉幾乎是被半摟半抱在宋延舟的懷里，鼻尖距離對方的護目鏡只有寸許。他能感受到彼此灼熱的呼吸急促地噴在冰冷的護目鏡片上，迅速凝成一小團一小團朦朧的白霧，又飛快消散，新的白霧又立刻生成，周而復(fù)始。他甚至能看清宋延舟濃密眼睫上沾著的一小片未來得及融化的、晶瑩剔透的六角形雪花。
周圍的一切聲音都消失了。滑雪者興奮的尖叫、教練的指導聲、纜車的運行聲、呼嘯而過的風聲……全部被一層無形的屏障隔絕在外。整個世界陷入一片詭異的寂靜，只剩下彼此胸腔里那如同協(xié)奏曲般劇烈共鳴的心跳聲，在冰天雪地的空曠背景下，被無限放大，異常清晰地、一下又一下地鼓動著耳膜，敲打著靈魂。
時間失去了意義。一秒？一分鐘？還是一個世紀？
程知勉的臉頰，從耳根開始，以一種無法控制的速度迅速蔓延開滾燙的紅暈，瞬間燒透了整張臉，連脖子都未能幸免。一種從未有過的、強烈到讓他心慌意亂的悸動感，如同高壓電流般從兩人肌膚相貼的地方（即使隔著厚厚的衣物，那觸感也仿佛直接烙印在皮膚上）迅速竄遍全身！四肢百骸都因為這陌生的感覺而微微發(fā)麻、發(fā)軟。他像是被那滾燙的視線和心跳燙傷了靈魂，猛地一個激靈，觸電般用力抽回自己的手，同時身體劇烈地向后一掙，幾乎是狼狽地從宋延舟那令人窒息的懷抱里掙脫出來。
“咳…咳！” 他踉蹌了一下才站穩(wěn)，掩飾性地用力拍打著身上根本不存在的雪花，動作幅度大得有些夸張，帶著一種欲蓋彌彰的慌亂?！皼]事沒事！多大點事兒！小意思！” 他刻意拔高了聲調(diào)，試圖用慣常的玩世不恭來掩飾聲音里那絲無法控制的微顫和氣息不穩(wěn)。護目鏡被他手忙腳亂地推回原位，遮住了大半張臉，也遮住了他飄忽不定、根本不敢再與宋延舟那雙仿佛能洞穿一切的眼睛對視的目光。
宋延舟在程知勉掙脫的瞬間，手臂也極其迅速地、幾乎是同步地松開了力道，后退了半步，重新拉開了兩人之間那過分危險的距離。他挺拔的身姿依舊沉穩(wěn)如山，仿佛剛才那電光火石的救援和緊擁從未發(fā)生過。他抬手，動作看起來依舊自然流暢，拂去程知勉頭盔頂上和肩膀處剛剛濺落的雪花。那指尖的動作很輕，帶著一種近乎本能的細心。但程知勉敏感地察覺到，那指尖在拂過他肩膀時，似乎帶著一絲幾不可察的、微妙的僵硬和停頓，仿佛在極力克制著什么。
宋延舟的目光透過護目鏡，在程知勉被遮住大半的臉上停留了足有兩三秒，像是在進行最嚴苛的掃描，確認他除了驚嚇是否真的沒有受傷。那目光如有實質(zhì)，即使隔著鏡片，也讓程知勉感到一陣莫名的心虛和燥熱。
“小心點?！?宋延舟終于開口，聲音比平時更加低沉，帶著一種運動后的沙啞，像砂紙磨過粗糲的巖石，每一個音節(jié)都沉沉地敲在程知勉的心上。只有簡單的三個字，卻像蘊含著千言萬語。
這時，那個肇事的、嚇得臉色慘白的新手才哆哆嗦嗦地滑過來，連連鞠躬道歉：“對…對不起！實在對不起！我…我沒控制住……”
宋延舟微微側(cè)身，目光平靜地轉(zhuǎn)向?qū)Ψ?，點了點頭，算是接受道歉，并未多言。
程知勉胡亂地朝那個新手揮了揮手，喉嚨發(fā)緊，連一個完整的音節(jié)都懶得發(fā)出。他現(xiàn)在只想立刻逃離這個讓他心跳失序、臉頰發(fā)燙、渾身不對勁的地方！他幾乎是立刻擰轉(zhuǎn)雪板方向，帶著一種近乎倉皇的姿態(tài)，猛地發(fā)力蹬了出去，速度比來時更快，像一道燃燒的橙色閃電，頭也不回地朝著更遠的雪道疾馳而去。冰冷的寒風如刀般刮在滾燙的臉頰上，卻絲毫吹不散那持續(xù)不退的熱度，反而讓那剛剛被強行壓下的悸動感在胸腔里更加洶涌地翻騰起來。
剛才那短暫到只有幾秒鐘的接觸，每一個細節(jié)都被無限放大、慢放，在他腦海里反復(fù)上演：身體相撞時瞬間的鈍痛，宋延舟手臂上那鋼鐵般不容置疑的力量，腰間那只強健手臂帶來的支撐感和…禁錮感，兩人胸膛緊緊相貼時傳來的劇烈心跳共鳴，護目鏡后那雙深不見底、翻涌著復(fù)雜情緒的眼睛，還有那低沉沙啞的“小心點”……
一遍遍，循環(huán)往復(fù)。
“媽的！” 程知勉煩躁地低咒一聲，在高速滑行中猛地甩了甩頭，仿佛想把那些“詭異”的畫面和感覺統(tǒng)統(tǒng)甩出腦海?！安痪褪撬ち艘货訂?？被撞了一下嗎？心跳那么快干什么！神經(jīng)??！” 他試圖用粗魯?shù)淖晕彝倭R來平息內(nèi)心的驚濤駭浪，“肯定是嚇的！對，被那個蠢貨嚇的！一定是這樣！”
然而，內(nèi)心深處那個小小的、不合時宜的聲音卻在頑固地、清晰地反駁著：
為什么以前摔跤，哪怕摔得更狠，也從來沒有過這種渾身過電、心慌意亂的感覺？
為什么被他抓住手臂、被他摟住腰的時候，會感覺……那么安全？
為什么……聽到他的心跳聲，自己的心跳會跳得那么響、那么快，甚至想與之同頻？
這些問題像惱人的雪粒，無孔不入地鉆進他的思維縫隙。他只能更用力地壓低身體，將速度推到極限，讓呼嘯的風聲徹底淹沒那擂鼓般的心跳和心底煩人的詰問。橙色的身影在雪道上劃出近乎狂暴的軌跡，仿佛要將所有不該有的悸動和困惑都遠遠拋在身后那片純凈又混亂的雪地里。但手腕上殘留的被緊握的觸感，腰間仿佛還存在的力道，以及那震耳欲聾的雙重心跳協(xié)奏曲，卻如同烙印，揮之不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