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北城深冬的寒風如同困獸般嗚咽,卷著零星的雪沫,抽打著光禿禿的枝椏,發(fā)出尖利的哨音。陰沉的鉛灰色天幕低垂,壓得人喘不過氣。一場來勢洶洶、如同瘟疫般的重流感,毫無預兆地席卷了程家這座向來熱鬧非凡的宅邸。先是程母,接著是程父,最后,連一向自詡身強體壯、精力旺盛得仿佛能點燃整個冬天的程知勉,也未能幸免,被病毒狠狠撂倒。
他躺在自己那間裝修奢華卻此刻顯得空曠冰冷的臥室大床上,高燒如同無形的火焰,從骨髓深處熊熊燃燒,將他整個人都架在火上炙烤。額角突突地跳著疼,太陽穴像是被小錘子不斷敲擊,渾身的骨頭縫里都透著難以忍受的酸痛。喉嚨更是腫痛得如同塞滿了粗糙的砂礫,每一次吞咽都像刀割,連呼吸都帶著灼熱的痛感。平日里那個明艷張揚、像一團永不熄滅的火焰般的程二公子,此刻徹底蔫了,像一株被暴風雪蹂躪過的艷麗花朵,花瓣零落,枝葉萎頓。他把自己嚴嚴實實地裹在厚重的羽絨被里,只露出一張燒得通紅、失去了所有神采的臉,往日流轉(zhuǎn)著輕佻風情的桃花眼此刻也黯淡無光,只剩下病弱的懨懨和生理性的水汽。
消息傳到宋延舟耳中時,他正在簽署一份至關(guān)重要的跨國并購文件。筆尖在紙面上停頓了不足一秒,隨即利落地落下簽名。他合上文件,聲音平靜無波地對助理下達指令:“未來三天的行程全部取消或推遲。備車,去程家。” 沒有任何多余的詢問或猶豫。他親自去取了家庭醫(yī)生根據(jù)程知勉體質(zhì)特意配好的特效藥,又繞道去程知勉最喜歡的那家百年粥鋪,打包了溫潤養(yǎng)胃的雞茸粟米粥和幾樣清淡小菜。抵達程家時,他身上還帶著室外的寒氣,步履沉穩(wěn),眼神卻比外面的天色更加沉郁。
程家老宅隔壁那間永遠為他保留的、布置簡潔卻一塵不染的客房,成了他臨時的據(jù)點。從踏入程家大門的那一刻起,宋延舟就仿佛進入了另一種狀態(tài)——一種近乎嚴苛的、沉默的守護模式。
接下來的幾天,對于程知勉來說,時間的概念變得模糊而漫長。他感覺自己像一艘在驚濤駭浪中徹底失控的破船,沉浮于高燒與退燒藥短暫效力帶來的虛假清醒之間。意識時而清醒,時而墜入混沌的夢魘。渾身綿軟無力,連抬一下手指都覺得耗盡了所有力氣。他成了一個徹頭徹尾的廢人,一個需要被全方位照料的病號。
而宋延舟,就是那個無聲無息、卻又無處不在的守護者。
他會在固定的時間,如同最精準的儀器,悄無聲息地走進來。手里拿著水銀體溫計,動作輕柔卻不容抗拒地抬起程知勉無力的手臂,將冰涼的玻璃柱塞進他的腋下。程知勉在昏沉中感受到那微涼的觸感,會不舒服地蹙眉,發(fā)出含糊的抗議。宋延舟只是用那雙沉靜的眼眸看著他,另一只手會極其自然地、帶著安撫意味地輕輕壓住他亂動的手臂,低沉的聲音像穿過迷霧的磐石:“別動,量一下?!?五分鐘后,他會再次進來,取出體溫計,對著光線仔細查看刻度,眉頭微不可察地擰緊或舒展。然后,他會倒好溫水,將藥片仔細分好,送到程知勉唇邊。程知勉燒得迷迷糊糊,有時會任性地別開臉。宋延舟也不催促,只是耐心地舉著水杯和藥,目光沉靜地等待著,直到程知勉終于妥協(xié),皺著眉就著他的手把藥吞下去。他會喂他喝幾口溫水,指腹偶爾會不經(jīng)意地擦過對方干裂的唇瓣,帶來一絲細微的、幾乎無法察覺的顫栗。
高燒帶來的燥熱讓程知勉如同置身熔爐。宋延舟會擰干溫熱的毛巾,力道適中地擦拭他滾燙的額頭、汗?jié)竦聂W角、以及因為不適而微微顫抖的手心。那溫熱的濕意帶著奇異的安撫力量,短暫地驅(qū)散了灼燒感。程知勉在混沌中,會下意識地追逐那短暫的清涼觸感,像沙漠中瀕死的旅人渴求甘泉。喂粥更是需要極大的耐心。宋延舟會小心地將他扶起一點,用軟墊墊好后背,然后坐在床邊,一勺一勺,吹涼了,再送到他唇邊。程知勉喉嚨劇痛,吞咽困難,有時一口粥要分幾次才能咽下。宋延舟沒有絲毫不耐,只是沉默地、專注地進行著這項“工作”,眼神落在勺子和程知勉蒼白的唇上,仿佛這是世界上最重要的事。偶爾有米粒沾在嘴角,他會極其自然地用指腹或紙巾輕輕拭去,動作輕得像拂過一片羽毛。
程知勉喉嚨痛得如同刀割,連呼吸都帶著火辣辣的痛楚,更遑論開口說話。宋延舟便也沉默。他處理這沉默的方式,是無聲的陪伴。他會在程知勉稍顯清醒、不那么難受的時候,搬一把單人沙發(fā),安靜地坐在離床不遠不近的地方——一個既能隨時照應(yīng),又不會過分侵擾的、微妙而克制的距離。他有時捧著一本厚厚的原文書,在床頭燈柔和的光暈下靜靜地閱讀;有時則打開隨身攜帶的超薄筆電,處理一些必須及時處理的郵件,敲擊鍵盤的聲音被他刻意放得極輕,幾乎微不可聞。房間里大部分時間都異常安靜,只有書頁翻動時沙沙的輕響,或是鍵盤偶爾發(fā)出的、如同心跳般規(guī)律的細微敲擊聲,以及程知勉粗重、難受、帶著灼熱氣息的呼吸聲。這聲音在寂靜的房間里被放大,像一把鈍刀子,反復切割著宋延舟看似平靜的表象。
程知勉在昏昏沉沉、半夢半醒的間隙,偶爾會艱難地掀開沉重的眼皮。視線被高燒蒸騰得模糊不清,只能看到一個朦朧而熟悉的輪廓,安靜地坐在那片柔和的光暈里。窗外是呼嘯的寒風和壓抑的灰暗,而窗內(nèi)這一隅,因為有那個沉默身影的存在,仿佛自成一方天地,隔絕了所有的喧囂與冰冷。那一刻,程知勉被病痛和藥物攪得混沌不堪的腦子里,沒有喧囂的派對,沒有引擎的轟鳴,沒有圍繞在身邊的那些或明艷或俊朗的面孔。所有的浮華喧囂都被高燒燒成了灰燼。他腦子里只有一個念頭,如同黑暗中唯一亮著的那盞床頭燈,清晰、篤定、帶著一種近乎盲目的依賴:
宋延舟在這里。
他在守著我。
這份認知,穿透了病痛的迷霧,帶來一種難以言喻的、沉甸甸的安心感。仿佛再劇烈的頭痛,再難熬的骨痛,再灼燒的喉痛,都因為床邊這個沉默的存在而變得可以忍受,甚至……被賦予了一種奇異的、溫暖的意味。他在這種前所未有的、病弱的依賴中,第一次如此清晰地體會到一種近乎……歸屬感的東西。仿佛只要宋延舟坐在這里,像一座沉默的山巒守望著他,這個冰冷、難受、充滿了病痛氣息的世界,就有了一個穩(wěn)固而溫暖的支點。那道平日里被他刻意忽視、或嬉笑怒罵掩飾過去的界限,在病痛的虛弱中,似乎變得模糊而柔軟。
有一次,大約是深夜,病毒的反撲格外兇猛。程知勉感覺自己被投入了煉獄的熔爐核心,意識在滾燙的巖漿中沉浮、掙扎,燒得他五內(nèi)俱焚,神智昏聵。他難受得蜷縮成一團,身體不受控制地微微顫抖,從喉嚨深處溢出痛苦而含糊的呻吟,像一只受傷瀕死的小獸發(fā)出的無助嗚咽。
一只微涼而干燥的手掌,帶著一種令人心安的沉穩(wěn)力量,輕輕地覆上了他滾燙得如同烙鐵的額頭。那掌心微涼的觸感,如同沙漠中突然降下的甘霖,瞬間緩解了那令人窒息的灼燒感。程知勉在混沌中,本能地、貪婪地追逐著這份救贖般的涼意。他無意識地、帶著全然的依賴和信任,用自己滾燙得嚇人的臉頰,輕輕地、眷戀地蹭了蹭那只微涼而干燥的手心。肌膚相貼的瞬間,他似乎發(fā)出了一聲滿足的、模糊到幾乎聽不見的囈語,緊蹙的眉頭也微微舒展開一些。
那只手的主人,在那一瞬間,身體似乎完全僵住了。覆在程知勉滾燙額頭上的手掌,感受到那份毫無保留的依賴和依戀的蹭動,幾不可察地微微收攏了一下。指尖,帶著一絲宋延舟自己都未曾預料到的、無法抑制的輕顫,輕輕壓在了程知勉汗?jié)竦聂W角。那只手停留的時間,比以往任何一次量體溫、擦汗都要久得多。久到宋延舟能清晰地感受到掌心下皮膚驚人的熱度,感受到對方蹭動時那脆弱又全然信任的姿態(tài)。時間仿佛凝固了,空氣中只剩下兩人交織的、并不平穩(wěn)的呼吸聲。然后,那只手才仿佛耗盡了所有力氣,極其緩慢地、帶著一種近乎小心翼翼的不舍和掙扎,緩緩移開。動作輕柔得不可思議,仿佛在對待一件稀世珍寶,唯恐驚擾了這份病中難得的、脆弱的安寧。
程知勉對此一無所知。在那一絲珍貴的涼意撫慰下,他緊蹙的眉頭松開,呼吸漸漸平穩(wěn),沉入了更深也更安穩(wěn)的睡眠。
宋延舟卻依舊僵立在床邊,許久沒有動彈。房間里只亮著一盞光線昏黃的床頭燈,如同燼燈,在深沉的夜色里散發(fā)著微弱卻執(zhí)著的光暈。他站在光影交界處的陰影里,目光沉沉地鎖在床上沉睡的人臉上。那目光復雜得如同深海漩渦,翻涌著濃得化不開的、幾乎要溢出來的憐惜,交織著難以言說的掙扎和痛楚,更深處,是一種被強行壓制、卻依舊在瘋狂沖撞著理智堤壩的、名為“擁有”的、滾燙而危險的渴望。窗外的風似乎更緊了,拍打著窗戶,像是在應(yīng)和他內(nèi)心無聲的風暴。
他緩緩收回那只殘留著對方滾燙臉頰觸感的手,緊緊攥成了拳,指關(guān)節(jié)因為用力而泛出青白色。仿佛要將掌心那份殘留的、帶著依賴的溫熱,連同心底那份幾乎要沖破喉嚨、將他整個人焚燒殆盡的洶涌情感,一起深深地、用力地、狠狠地壓回心底最黑暗、最冰冷的角落,重新鎖上那沉重的枷鎖。窗外的光線被烏云徹底吞沒,房間里只剩下床頭那盞燼燈微弱的光芒,在他緊抿成一條冷硬直線的薄唇和繃緊如石刻般的下頜輪廓上,投下明明滅滅、界限分明的光影。
病中的守護,像無聲的潮水,悄然漫過沙灘,拉近了心的距離,讓依賴的種子在虛弱的心防上悄然扎根。然而,這無聲的靠近,也如同最精準的刻刀,在宋延舟的心上,更加清晰地劃出了那道名為“克制”的、堅不可摧的界限。這界限,是他為自己設(shè)下的牢籠,是他對那份深沉愛意最后的、也是最痛苦的保護。而程知勉,在病痛的混沌與這沉默守護帶來的溫暖依賴中,模模糊糊地觸碰到了某種超越友情藩籬的、堅實而溫暖的依靠。心房上那道被高燒和依賴悄然燒融的縫隙,似乎又無聲地擴大了幾分。他開始習慣,甚至……在內(nèi)心深處,隱秘地、不自覺地貪戀著這份獨屬于他的、來自宋延舟的、沉默而堅實的守護。仿佛那盞在寒夜中為他點亮的“燼燈”,微弱,卻足以支撐他熬過最冷的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