國公府那身漿洗得發(fā)硬、還帶著淡淡樟腦味兒的小廝青布衣,到底還是穿在了李昊身上。
“唉……” 他對著模糊的銅鏡,嘆了口氣。卑微感,在這一刻達到了頂峰。這造型,最多從“泥猴子”進化成了“發(fā)育不良的小廝”。
陳管事倒是挺滿意,至少比那塊破布體面多了?!靶」?,公爺在書房等您呢,快隨我來吧?!?/p>
徐達的書房很大,但沒什么花哨玩意兒。墻上掛著巨大的輿圖,書架上多是兵書戰(zhàn)策,一張寬大的紫檀木書案上堆滿了文書。徐達正坐在書案后批閱著什么,眉頭微鎖,聽到腳步聲才抬起頭。
徐達臉上沒什么表情,只是點了點頭,算是認可了這身“干凈”的行頭。
“坐?!?徐達指了指下首的一張椅子,聲音平淡。
李昊小心翼翼地蹭過去,只敢坐了半個屁股——沒辦法,尾椎骨的舊傷還在隱隱作痛。他挺直腰板,雙手放在膝蓋上,努力做出一副“我很乖我很老實”的樣子。心里卻在瘋狂吐槽:大佬,您倒是說點啥啊?這沉默是金的氣氛,比被徐妙錦指著鼻子罵還難受!
徐達放下筆,端起茶杯抿了一口,這才緩緩開口:“今日入宮述職,陛下問起北伐之事,也問起了你?!?/p>
“我?!” 李昊差點從椅子上彈起來,心臟咚咚直跳。朱元璋?那個開局一個碗,結(jié)局一個國的洪武大帝?問起他這個“泥猴子”?!
“嗯?!?徐達放下茶杯,“陛下聽聞你力拽驚馬,頗為好奇。言道:‘哦?竟有如此奇童?’ 故傳旨,明日召你入宮覲見?!?/p>
李昊感覺腦子里像被雷劈了!明天?見朱元璋?那個殺伐果斷、據(jù)說脾氣比炮仗還暴躁的洪武大帝?他一個現(xiàn)代青年,穿過來才幾天?光腚掛樹、野狗圍觀、裹布進府、懟哭小姐……這履歷能見皇帝?怕不是嫌命長吧!
“公……公爺!” 李昊的聲音都劈叉了,“我……我這……我這上不了臺面?。”菹滤先思胰绽砣f機,我一個小……小人物,怎敢驚動圣駕?要不……要不您跟陛下說說,就說我……我水土不服?拉肚子?或者……或者摔傻了?” 他急得語無倫次,就差沒抱著徐達大腿哭嚎“大佬救命”了。
徐達看著他這副驚慌失措的模樣,嘴角抽動了一下,似乎想笑,又強行壓了下去。他沉聲道:“君無戲言。陛下既已下旨,豈容推諉?明日一早,隨我入宮便是?!?語氣不容置疑。
李昊像只被霜打了的茄子,蔫蔫地垂下了頭。面見國家最高領導人,還是歷史上出了名難搞的那位。他仿佛已經(jīng)看到自己被推出午門斬首的畫面了……
這一夜,李昊在國公府那間小廂房里翻來覆去。腦子里全是“朱元璋”、“龍顏大怒”、“拉出去砍了”之類的彈幕刷屏。好不容易捱到天亮,頂著兩個碩大的黑眼圈,被陳管事拎起來,又用冷水狠狠搓了把臉,換上了那身“縮水版”小廝服,渾渾噩噩地跟著徐達出了門。
清晨的應天街道還沒那么喧囂。徐達騎著他的“烏云踏雪”,李昊則被安排坐在后面一輛不起眼的青布小馬車里。他扒著車窗縫往外看,心里七上八下,感覺不是去面圣,而是去上刑場。
皇宮,近了。
馬車在宮門前停下,有穿著飛魚服、挎著繡春刀的錦衣衛(wèi)上前查驗。徐達亮出腰牌,低聲交談幾句。李昊縮在馬車里,大氣不敢出,感覺自己像只被押送的珍稀動物。
進了宮門,馬車也不能坐了。徐達下馬步行,李昊亦步亦趨地跟在后面。兩旁是高聳的宮墻,每隔一段距離就有手持長戟的侍衛(wèi)肅立。整個皇宮安靜得可怕,只有他們一行人的腳步聲在空曠的廣場上回蕩,顯得格外清晰。
李昊感覺自己的腿肚子有點轉(zhuǎn)筋。這地方太大了!太安靜了!太有壓迫感了!跟他想象的“金鑾殿上朝”的熱鬧場面完全不一樣!他不由自主地縮起了脖子,連呼吸都放輕了。什么神力,什么嘴炮,在這種地方,全都被碾成了渣渣。只剩下一個念頭:千萬別犯錯!千萬別惹事!當個透明人!
穿過一道道宮門,走過長長的御道,終于在一座極其宏偉的大殿前停了下來。那殿宇高聳入云,飛檐斗拱,金碧輝煌。殿前巨大的銅龜銅鶴,還有那漢白玉的丹陛,無不彰顯著皇權(quán)的至高無上。殿門上方的匾額,龍飛鳳舞三個鎏金大字——奉天殿!
李昊感覺心臟快跳出嗓子眼了。這就是傳說中的金鑾殿?朱元璋上朝的地方?他偷偷瞄了一眼徐達,只見這位國公爺整理了一下衣冠,神情肅穆,然后穩(wěn)步踏上了那象征著無上權(quán)力的丹陛。
“魏國公徐達,奉旨覲見!” 一個尖細、拖著長長尾音的太監(jiān)唱喏聲,從殿內(nèi)傳來。
徐達回頭看了李昊一眼,眼神示意他跟上。李昊硬著頭皮,學著徐達的樣子,盡量挺直腰板,一步一挪地,踏上了那仿佛通往另一個世界的臺階。
殿內(nèi)光線有些幽深??諘绲拇蟮钌钐?,高高的御階之上,擺放著一張雕刻著無數(shù)龍紋的金漆寶座。
寶座上,坐著一個穿著明黃色龍袍的男人。
李昊只敢飛快地瞥了一眼,就趕緊低下頭,跟著徐達一起躬身行禮:“臣徐達(草民昊天),叩見陛下,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平身。” 一個略顯沙啞的聲音,從御階之上傳來。
李昊跟著徐達站直身體,依舊垂著眼皮,盯著自己的布鞋鞋尖。他能感覺到一道如同實質(zhì)的目光,正居高臨下地落在他身上。那目光帶來的壓力,比徐達當初在荒野上審視他時,強了何止百倍!這就是龍威嗎?他感覺自己后背的汗毛都豎起來了,手心全是冷汗。
“抬起頭來,讓朕看看?!?朱元璋的聲音再次響起,聽不出喜怒。
李昊心里哀嚎一聲,完了,躲不過了。他一點點地抬起脖子,視線小心翼翼地向上挪。
終于,他看清了御座上的那個人。
沒有想象中那種兇神惡煞的屠夫相,也沒有戲曲里那種油頭粉面的帝王扮相。那是一個五十歲上下的男人,身材不算特別高大,但骨架寬大,顯得很結(jié)實。一張國字臉,皮膚是常年風吹日曬的古銅色,額頭和眼角刻著深深的皺紋。最讓人心悸的是那雙眼睛,不大,卻精光內(nèi)蘊,仿佛能穿透人心。他坐在那里,自然而然地成為整個大殿、甚至整個世界的中心。那是一種經(jīng)歷過尸山血海、手握生殺予奪大權(quán)后沉淀下來的的威壓。
李昊感覺自己像個被扒光了衣服的透明人,所有心思都無所遁形。他下意識地就想縮脖子低頭。
“嗯?” 朱元璋似乎察覺到了他的退縮,鼻腔里發(fā)出一聲意味不明的輕哼。
李昊嚇得一個激靈,趕緊挺直了那點可憐的腰板,努力擠出一個比哭還難看的笑容。心里卻在瘋狂刷屏:大佬大佬大佬!千萬別注意我!我就是個背景板!空氣!塵埃!
朱元璋的目光在他臉上停留了幾息,又轉(zhuǎn)向徐達:“徐卿,這便是你奏報中所言,那力拽驚馬、天生神力的童子?看著……倒有幾分機靈相。” 他的語氣平淡,聽不出是褒是貶。
徐達躬身回答:“回陛下,正是此子。名喚昊天。當日情勢危急,若非他及時出手,恐釀成大禍。其力,確非常人可及?!?/p>
“哦?” 朱元璋似乎來了點興趣,目光又落回李昊身上,“昊天?名字倒不小。何方人士?年歲幾何?家中尚有何人?” 一連串的問題拋了過來。
來了!李昊心里一緊。又是查戶口!他腦子里飛快轉(zhuǎn)著:實話實說?找死!繼續(xù)編“捧爐童子”?在朱元璋面前編神仙故事?他怕不是嫌自己九族太多!
“回……回陛下,” 李昊的聲音有點發(fā)干,盡量讓自己的語氣聽起來“老實巴交”,“草民……草民自幼父母雙亡,是……是被一個老道士收養(yǎng)的,在山里長大。名字也是老道士起的。前些日子,老道士……老道士羽化了,讓草民下山……呃……歷練紅塵。結(jié)果……結(jié)果剛下山就……就迷路了,不小心……掛樹上了,幸得魏國公搭救?!?他半真半假地胡謅,把鍋甩給一個“不存在的老道士”,反正死無對證。至于掛樹……這倒是真的,雖然原因很社死。
朱元璋聽著,手指在龍椅扶手上輕輕敲擊著,發(fā)出篤篤的輕響。他臉上沒什么表情,那雙銳利的眼睛卻一直盯著李昊,看得李昊心里直發(fā)毛。
“老道士?” 朱元璋的聲音聽不出情緒,“教你些什么?”
“呃……就……就教了點強身健體的……把式?還有……認字?” 李昊含糊其辭,心想總不能說教了九九乘法表和物理化學吧?
“強身健體?” 朱元璋似乎抓住了重點,身體微微前傾,那股壓迫感更強了,“徐卿說你天生神力,能拽停驚馬。來,讓朕瞧瞧,你這‘把式’練得如何?力氣有多大?”
李昊心里咯噔一下。來了!考校環(huán)節(jié)!展示神力?怎么展示?在這金鑾殿上表演胸口碎大石?那也得有大石?。】偛荒苋リ痂幍畹闹影??那妥妥的九族消消樂!
他急得額頭冒汗,眼珠子亂轉(zhuǎn),想找個能展示又不至于太離譜的目標。忽然,他瞥見御階之下,靠近龍椅不遠的地方,擺放著一張紫檀木的御案。案上整齊地碼放著奏折、筆架、硯臺等物。那御案看著……嗯,挺結(jié)實的?應該……扛得住吧?
一個大膽的念頭在他腦子里成型了!獻寶!對!展示點“現(xiàn)代健身動作”!俯臥撐!這玩意兒看著新奇,又能展示力量!大佬肯定沒見過!說不定還能博個好印象!
“陛……陛下!” 李昊腦子一熱,脫口而出,“草民……草民在山里學了一套……呃……強身健體的奇術!動作簡單,效果卓著!能……能強筋健骨,延年益壽!草民愿為陛下展示一番!”
“哦?” 朱元璋挑了挑眉,顯然被這“奇術”勾起了興趣,“是何奇術?且展示來朕看看?!?/p>
成了!李昊心中一喜,感覺自己找到了破局之法。他連忙道:“謝陛下恩典!此術名曰……呃……‘平地撐龍’!” 他臨時瞎編了個聽起來很唬人的名字。
說完,他也不等朱元璋再發(fā)話,深吸一口氣,大步走到那張紫檀木御案旁邊。嗯,這里空間夠大,離龍椅不遠不近,正好!
“陛下請看!” 李昊為了效果,還特意清了清嗓子。他學著現(xiàn)代健身教練的樣子,雙手撐地,雙腳向后一蹬,擺出了一個標準的俯臥撐預備姿勢。
“此術要領,在于氣沉丹田,腰背挺直如松,雙臂屈伸之間,暗合天地之力……” 他一邊煞有介事地講解著,一邊開始下壓身體。
朱元璋、徐達,還有侍立在殿角的幾個太監(jiān),都好奇地看著這個姿勢古怪的少年。尤其是朱元璋,身體微微前傾,眼神里帶著探究。這動作……確實沒見過。
李昊為了顯示自己“功力深厚”,也為了給朱元璋留下深刻印象,特意做得非常標準,速度也放慢。一個……兩個……他感覺良好,力量感十足!
做到第三個時,他感覺需要加點氣勢??吹接妇驮谘矍?,靈機一動!展示下力量深度!他猛地一用力,下壓幅度加大,準備來個貼地俯臥撐!
“喝!” 他低吼一聲,雙臂肌肉賁張,身體猛地向下壓去!右掌為了支撐更穩(wěn),重重地往地上一拍借力!
“砰!”
一聲沉悶的巨響!
他拍地的力量有多大?那可是能拽停驚馬的神力!雖然只是下意識的一拍,但力量也遠超常人想象!
這一掌下去,不僅拍得金磚地面似乎都震了一下,更關鍵的是,他離那張紫檀木御案太近了!那御案雖然沉重結(jié)實,但下面可是四條腿!他這全力一拍地面產(chǎn)生的震動,加上身體下壓帶起的勁風……
“嘩啦啦——?。?!”
那張沉重的紫檀木御案,竟然……竟然被這股突如其來的震動和力量帶得猛地一晃!案上堆得整整齊齊的奏折,嘩啦啦傾瀉而下!那個雕工精美的青玉筆架,“啪嗒”一聲摔在地上,斷成兩截!那方沉重的端硯,“咕嚕?!睗L出去老遠,墨汁潑灑出來,在光潔如鏡的金磚地面上,拖出一道蜿蜒的黑色污痕!幾支御筆也七零八落地掉在地上。
整個奉天殿,瞬間死寂!
李昊還保持著那個俯臥撐下壓到一半的姿勢,整個人都僵住了。他目瞪口呆地看著眼前的一片狼藉,大腦一片空白。他腦子里只剩下一個念頭:完!犢!子!了!
朱元璋臉上的那點好奇和探究,在御案晃動、奏折傾塌的瞬間,就徹底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種風雨欲來的陰沉。他那張古銅色的臉,以肉眼可見的速度黑了下去!額角的青筋都隱隱跳動起來!
一股難以言喻的殺氣和怒火,從他身上彌漫開來,瞬間籠罩了整個大殿!
徐達在旁邊看得也是眼皮直跳,心里咯噔一下,暗道一聲:“壞了!” 他趕緊上前一步,躬身請罪:“陛下息怒!此子山野粗鄙,不識禮數(shù),驚擾圣駕!臣管教無方,罪該萬死!” 他一邊說,一邊用眼神狠狠剜了還僵在地上的李昊一眼,意思是:還不快請罪!
李昊被徐達那眼神看得一個激靈,終于從石化狀態(tài)中驚醒過來。他連滾帶爬地翻身跪好,額頭死死抵在冰涼的金磚上,聲音抖得不成樣子:“陛……陛下息怒!草民……草民罪該萬死!草民不是故意的!草民只是想……想展示一下……嗚嗚嗚……” 他嚇得都快哭出來了,語無倫次,感覺自己下一秒就要被拖出去砍了。
朱元璋沒說話。他緩緩地從那張寬大的龍椅上站了起來,一步一步,走下御階。
他走到那片狼藉前,低頭看了看斷裂的玉筆架,又看了看地上那道刺目的墨痕,最后,目光落在了跪在地上瑟瑟發(fā)抖的李昊身上!
“小——猢——猻——!” 一聲怒吼,猛地炸響在寂靜的大殿里!
“安敢毀朕御案!污朕金殿!你——好大的狗膽?。。 ?/p>
伴隨著這聲暴怒的咆哮,只見這位洪武大帝猛地一彎腰,右手往腳下一探!
“唰!”
一只……明黃色的、繡著龍紋的……布鞋?!被他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狠狠地脫了下來!
下一秒,這只象征著無上皇權(quán)的龍紋布鞋,帶著朱元璋沖天的怒火,朝著跪在地上的李昊,劈頭蓋臉地就砸了過來!
“媽呀——!” 李昊嚇得魂飛天外,哪里還顧得上什么君前失儀!他怪叫一聲,也顧不上屁股疼了,身體猛地向旁邊一滾!
“啪嘰!”
龍紋布鞋擦著他的耳朵飛過,砸在了他剛才跪著的位置后面的金磚上。
李昊癱在一邊,驚魂未定地看著那只鞋,又看看暴怒的朱元璋,腦子里只剩下一個念頭在瘋狂刷屏:
“臥槽!真……真脫鞋砸人?。。?!”
而此刻,奉天殿外,某個回廊轉(zhuǎn)角處,一個穿著素雅宮裝、氣質(zhì)溫婉的中年美婦,正帶著幾名宮女款款走來,恰好聽到了殿內(nèi)那聲“小猢猻”的怒吼和緊隨其后的怪叫與悶響。
美婦腳步一頓,秀氣的眉毛微微蹙起,眼中閃過一絲訝異和好奇。她正是當朝皇后——馬秀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