坤寧宮的鳳裙,再次成了李昊的免死金牌。
當(dāng)李昊氣喘吁吁地一頭扎進坤寧宮,死死抱住馬皇后的裙擺,哭嚎著“娘娘救命!陛下要扒我的皮!”時,后面的朱元璋也追到了門口。
看著愛妻那無奈又帶著責(zé)備的眼神,再看看那個縮在裙擺后面、只敢露出半只眼睛的小猢猻,朱元璋一腔怒火像是被戳破的氣球,瞬間泄了大半。他悻悻地穿上鞋,指著李昊的手指都在抖:
“秀英!你看看!你看看這小兔崽子干的好事!他把朕的奏章!當(dāng)畫板!畫……畫豬頭!還寫……寫‘屁大點事’!簡直是無法無天!目無君父!”
馬皇后聽完原委,也是哭笑不得。她低頭看著瑟瑟發(fā)抖的李昊,輕輕嘆了口氣:“陛下息怒。這孩子……頑劣是頑劣了些,但心思不壞。那些奏章,臣妾也聽標(biāo)兒說了,多是些無關(guān)緊要的請安賀表,或是地方上雞毛蒜皮的小事,寫得確實……冗長了些?!?她巧妙地避開了“廢話連篇”這個評價,“他一個山野長大的孩子,不懂朝廷規(guī)矩,行事荒唐了些,陛下何必跟他置氣?氣壞了龍體,豈不更糟?”
朱元璋被馬皇后溫言軟語地勸著,又看著李昊那副可憐兮兮的樣子,再大的火氣也發(fā)不出來了。他重重哼了一聲:“死罪可免,活罪難逃!這小猢猻!不能再留在宮里了!即刻給朕轟出去!送回徐達(dá)府上!讓他好好思過!沒有朕的旨意,不許再踏進宮門一步!”
于是,李昊就被兩個面無表情的錦衣衛(wèi)“護送”著,灰溜溜地“遣返”回了魏國公府。臨走前,朱標(biāo)偷偷塞給他一包點心,眼神里充滿了愧疚和“你自求多福”的同情。朱樉和朱棡遠(yuǎn)遠(yuǎn)看著,想笑又不敢笑,只敢偷偷對他豎大拇指,眼神里充滿了“哥,你牛逼!”的敬佩。
回到熟悉的徐府小廂房,李昊反而松了口氣。宮里雖然抱上了幾根粗大腿,但伴君如伴虎,壓力太大!還是在徐府當(dāng)個混吃等死的“思過人員”比較安逸。
徐達(dá)得知他被“退貨”的原因后,那張古井無波的臉上,也罕見地抽搐了幾下。他看著站在自己面前的李昊,沉默良久,最后只憋出一句:“……在府里,安分些。” 語氣里充滿了無奈。
李昊如蒙大赦,趕緊點頭哈腰:“是是是!公爺放心!我一定深刻反??!洗心革面!重新做人!” 至于能不能做到……呵呵,看情況。
日子似乎又回到了剛來徐府時的狀態(tài)。李昊每天睡到自然醒,在府里瞎溜達(dá),偶爾去逗逗徐妙錦,或者遠(yuǎn)遠(yuǎn)看看在繡花的徐妙云,再不然就去演武場看徐輝祖練武,日子過得倒也清閑。只是那身不合身的小廝服,時刻提醒著他“戴罪之身”的身份。
這天傍晚,徐達(dá)派人來傳話,讓李昊去前廳用晚膳。李昊有點意外,思過人員還能上主桌?他趕緊收拾了一下,跟著小廝去了前廳。
前廳燈火通明,氣氛比平時熱鬧些。除了徐達(dá)、徐妙云、徐妙錦、徐輝祖、徐增壽,還有一個氣質(zhì)儒雅的中年人。徐達(dá)介紹說是他府上的幕僚,姓沈。
飯菜很豐盛,雞鴨魚肉俱全,但李昊吃著總覺得少了點煙火氣。席間氣氛有些沉悶,主要是徐達(dá)和沈先生在低聲交談,其他人包括徐妙云都安靜地吃著飯。
“……公爺,北邊剛傳來的消息,王保保那廝又竄到和林附近去了,收攏了不少殘元潰兵,聲勢不小。陛下對此頗為憂心,前日還問起公爺對北疆防務(wù)的看法?!?沈先生眉頭微鎖,語氣凝重。
徐達(dá)放下筷子,沉吟道:“王保?!巳舜_是勁敵。狡詐如狐,堅韌如狼。漠北苦寒之地,我軍深入不易,補給艱難。他若一味避戰(zhàn)游走,倒真是塊難啃的骨頭?!?他端起酒杯,卻沒有喝,只是看著杯中清澈的酒液,眼神深邃,“更憂心者,是這連年用兵,耗費巨大。中原之地,百廢待興,民生凋敝。陛下雖大力推行屯田,然……杯水車薪啊?!?/p>
提到屯田,徐達(dá)的語氣里帶著一絲沉重。李昊豎起耳朵聽著,他記得歷史上明朝初期屯田制雖然解決了部分軍糧問題,但后期弊端很大。
沈先生也嘆了口氣:“是啊。屯田本是良策,既可養(yǎng)兵,又可墾荒。然……軍卒本為戰(zhàn)而生,強令其耕種,一則荒廢武藝,二則……唉,其中貪墨克扣,層層盤剝,真正落到士卒和土地上的,十不存一。肥了的,是那些……” 他話沒說完,但意思大家都懂。
徐妙云安靜地聽著,秀眉微蹙。徐輝祖則握緊了拳頭,臉上露出憤慨之色。徐妙錦似懂非懂,只顧著跟一塊紅燒排骨較勁。徐增壽則偷偷朝李昊擠眉弄眼,大概覺得大人聊天很無聊。
李昊聽著聽著,心里那股子指點江山的勁兒又有點壓不住了。尤其是聽到“屯田”的弊端,這不就是典型的管理學(xué)問題嗎?外行領(lǐng)導(dǎo)內(nèi)行,制度僵化滋生腐??!還有那王保保,不就是歷史上那個跑得賊快、讓老朱很頭疼的擴廓帖木兒嗎?至于大海……嘿嘿,那可是未來的大舞臺??!
他嘴里正塞著一塊東坡肉,吃得滿嘴流油,腦子一熱,也顧不上什么“思過”和“食不言寢不語”的規(guī)矩了,含糊不清地就插了一句:
“嗐!王保保那小子,就是屬兔子的!跑得快!打不過就跑,跑遠(yuǎn)了就回來惡心人!跟……跟草原上的鬣狗似的!煩人!要我說,追他干嘛?浪費糧食!把邊關(guān)守得跟鐵桶似的,讓他進不來!他那些潰兵,沒吃沒喝,自己就得散伙!耗死他!”
他這話說得粗俗直白,還帶著點油腔滑調(diào),在嚴(yán)肅的軍國話題中顯得格外突兀!
刷!
所有人的目光都齊刷刷地聚焦在李昊身上!
徐妙云驚訝地掩住了小嘴。徐妙錦排骨都忘了啃,張著小嘴。徐輝祖皺眉看著他。徐增壽則是一臉“哥們兒牛逼啊敢插話”的崇拜表情。
徐達(dá)端著酒杯的手,停在了半空。沈先生更是愕然地看著這個滿嘴油光、穿著小廝服的少年。
李昊被看得有點發(fā)毛,趕緊把嘴里的肉咽下去,訕訕地笑了笑:“呃……我就隨便說說……瞎說的……”
然而,徐達(dá)并沒有斥責(zé)他。只是深深地看了李昊一眼,沉聲道:“接著說?!?/p>
“???哦……” 李昊沒想到徐達(dá)會讓他繼續(xù)說,愣了一下,索性放開膽子。他指著桌上那盤清蒸魚,比劃著:“您看啊,王保保那幫人,現(xiàn)在窩在和林那片兒,鳥不拉屎的地方,能有多少油水?咱們大軍開過去,人吃馬嚼的,消耗多大?打贏了,他們拍拍屁股跑了,咱們占塊沒用的荒地;打輸了,更虧!不如省下錢糧,把咱們自己的地盤搞好!把邊墻修結(jié)實點!多養(yǎng)點精銳騎兵,就在家門口守著!他來一次,揍一次!揍疼他!時間長了,他自己就玩不轉(zhuǎn)了!”
他這番話,雖然用詞粗俗,但核心思想?yún)s異常清晰——戰(zhàn)略防御,以逸待勞,耗死對方!這完全跳出了當(dāng)下明軍將領(lǐng)習(xí)慣性追求“犁庭掃穴”的思維定式!
徐達(dá)的眼中,精光一閃!他緩緩放下了酒杯,身體微微前傾:“那……屯田之弊呢?你也聽到了。”
李昊一看大佬有興趣,更來勁兒了,筷子一放,開始吐槽模式:“屯田?讓當(dāng)兵的去種地?這不瞎胡鬧嘛!公爺您想啊,一個兵,每天該干嘛?練武!練陣型!練殺人……呃,保家衛(wèi)國的本事!對吧?結(jié)果您讓他去掄鋤頭?一天兩天還行,時間長了,那胳膊還能拉開硬弓?那腿還能跑得過戰(zhàn)馬?功夫都撂荒了!真打起仗來,一群扛鋤頭的兵,能頂啥用?”
他頓了頓,看到徐達(dá)和沈先生都若有所思,繼續(xù)開炮:“再說了!您以為種地就那么好種?那些管屯田的官兒,心都黑著呢!種子錢、耕牛錢、農(nóng)具錢……一層層扒皮!最后落到當(dāng)兵的手里,能剩幾個子兒?種出來的糧食,還沒收上來呢,就被上面惦記上了!這個克扣點,那個挪用點,真正能進糧倉、進當(dāng)兵肚子里的,能有幾成?當(dāng)兵的累死累活還吃不飽,怨氣能不大?這不自己給自己埋雷嘛!”
他這番關(guān)于屯田弊端的剖析,簡直是一針見血!直指核心——荒廢武備,滋生腐敗,動搖軍心!這比沈先生剛才那委婉的“肥了貪官”更加赤裸裸!
徐達(dá)的呼吸,明顯粗重了一些。他放在桌下的手,無意識地握緊了。沈先生更是臉色微變,看向李昊的眼神充滿了震驚和探究。
李昊說得興起,完全沒注意到氣氛的變化,他想起鄭和下西洋,想起大航海時代,想起西方殖民者,一股腦兒地往外倒:“還有啊!公爺,您別光盯著北邊那點地方!咱們腳下這塊地,是圓的!叫地球!大海!大海那邊才叫廣闊呢!有數(shù)不清的金山銀山!香料寶石!還有……還有長得跟鬼似的紅毛番鬼!黃毛綠眼的!他們劃著大船到處跑,占地方,搶東西!兇得很!咱們也得早點準(zhǔn)備大船,去海上看看??!守著家門口這一畝三分地打架,多沒意思!”
“地球是圓的?”
“金山銀山?”
“紅毛番鬼?黃毛綠眼?”
“大船?”
這些詞徹底超出了他們的認(rèn)知范圍!
徐妙云和徐妙錦姐妹倆聽得目瞪口呆,仿佛在聽天方夜譚。徐輝祖一臉茫然。徐增壽則滿眼小星星,覺得昊天哥說的“紅毛番鬼”比說書先生講的妖怪還帶勁!
沈先生猛地吸了一口涼氣,手指微微顫抖。
而徐達(dá)——
這位歷經(jīng)戰(zhàn)場老將,此刻,握著酒杯的手,竟不受控制地劇烈一抖!
“啪嗒!”
那只精美的青瓷酒杯,從他指間滑落,掉在堅硬的花梨木桌面上!
清澈的酒液四濺開來,浸濕了桌布,也濺濕了徐達(dá)的袖口。
然而,徐達(dá)卻渾然不覺!他猛地抬起頭,死死地、死死地盯著還在滔滔不絕、比劃著“地球是圓的”的李昊!
那眼神里,充滿了前所未有的震驚!
不是神力!不是頑劣!不是那些荒誕不經(jīng)的“捧爐童子”鬼話!
是見識!是眼光!是穿透迷霧、直指要害的……智慧!
雖然披著稚嫩粗俗的外衣,但其內(nèi)核,卻如同未經(jīng)雕琢的璞玉,閃爍著驚心動魄的光芒!
王保保的難纏,屯田的積弊,海運的可能,海外世界的廣闊與威脅……這些困擾朝廷、連他徐達(dá)都深感棘手的軍國大事,竟然被眼前這個少年,用如此直白、甚至粗鄙的語言,一語道破天機!
荒謬嗎?荒謬!
震撼嗎?無與倫比的震撼!
徐達(dá)第一次如此清晰地認(rèn)識到,魏國公府從荒野樹杈上“撿”回來的,絕不僅僅是一個天生神力的頑童!
而是一個……身負(fù)驚世之秘、其言其行足以攪動天下風(fēng)云的——妖孽!或者說……奇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