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毒水的氣味裹挾著中央空調(diào)的冷氣,將住院部走廊切割成慘白的網(wǎng)格。
劉之星盯著手腕上新扎的留置針,透明膠布下的皮膚泛著過敏的紅疹。
母親正趴在床頭打盹,手機屏幕還亮著本地重點高中的招生信息,微信對話框里躺著未發(fā)送的消息:“老師您好,我女兒情況特殊,但學習基礎(chǔ)很好……”
第四次電療前,護士例行注射鎮(zhèn)靜劑。
冰涼的液體注入血管時,劉之星想起上周三的深夜。
當時她蜷縮在病房廁所,聽見值班護士在走廊議論:“那個總鬧著出院的女孩,家里看著挺有錢,怎么病得這么重?”
金屬門把在掌心沁出寒意,她對著鏡面練習微笑,直到嘴角僵硬。
電極片貼上太陽穴的瞬間,記憶突然閃回小學五年級的雨天。
那天她冒雨趕到學校,卻因渾身濕透被王老師罰站在走廊。
雨水順著發(fā)梢滴在作文本上,暈開“我的夢想”幾個字。
此刻電流穿過大腦,當年作文本上的字跡與主治醫(yī)師的叮囑重疊:“堅持完這療程,大腦神經(jīng)遞質(zhì)會重新平衡?!?/p>
治療結(jié)束后,劉之星在復蘇室蘇醒。天花板的吊燈化作扭曲的光暈,她聽見自己粗重的喘息聲,混著另一個熟悉的低語:“他們又在騙你?!?/p>
母親舉著水杯湊近時,她突然打翻杯子,玻璃碎裂的聲響驚飛了窗外的麻雀。
“我要回家!現(xiàn)在!”
嘶吼撕裂喉嚨,輸液架在拉扯中劇烈搖晃,警報器刺耳的鳴響中,她看見母親通紅的眼眶。
出院那天,行李箱輪子碾過醫(yī)院門檻的震動讓劉之星渾身發(fā)顫。
出租車駛?cè)氲叵萝噹鞎r,昏黃的燈光在墻面投下她變形的影子,像極了發(fā)病時幻覺里張牙舞爪的怪物。
父親沉默地將藥盒塞進她背包,母親絮叨著新學校的安排:“校長說可以先試讀兩周,你狀態(tài)好就……”
話音戛然而止,因為劉之星突然捂住耳朵,蜷縮在后座角落。
深夜的臥室成了新的戰(zhàn)場。劉之星盯著天花板,聽著樓下父母壓低的爭吵。
父親的聲音穿透地板:“總不能一輩子住在醫(yī)院!”
母親帶著哭腔反駁:“那你說怎么辦?她現(xiàn)在連門都不敢出!”
月光爬上窗臺,她摸索著打開手機,相冊里存著無數(shù)張手腕傷痕的照片——這是她與腦海中那個聲音的秘密契約。
“你看,他們根本不懂?!?/p>
那個聲音在寂靜中響起,帶著蠱惑的溫柔,“只有我知道你需要什么?!?/p>
劉之星顫抖著取出藏在抽屜深處的美工刀,金屬的涼意讓她瞳孔驟縮。
刀片即將觸及皮膚時,房門突然被敲響,妹妹怯生生的聲音傳來:“姐姐,我給你留了塊蛋糕?!?/p>
新學校的試讀日來得猝不及防。劉之星站在教室門口,看著陌生的面孔交頭接耳。
“聽說她之前住院了?”
“會不會突然發(fā)瘋?”竊竊私語像潮水漫過耳膜。
她機械地走向座位,書包里的藥盒硌得肋骨生疼。
當數(shù)學老師分發(fā)試卷時,油墨的氣味突然讓她作嘔,眼前浮現(xiàn)出小學時被撕碎的試卷。
“劉之星?”
同桌推了推她,“該交卷了?!?/p>
她低頭看著空白的答題卡,喉嚨涌上鐵銹味。那個聲音又在耳邊輕笑:“放棄吧,你永遠是個失敗者?!?/p>
沖出教室的瞬間,她撞翻了垃圾桶,試卷漫天飛舞,如同當年被惡意涂改的作業(yè)本。
深夜的心理咨詢室,李醫(yī)生翻看著她的病程記錄。
“最近幻覺頻率增加了?”筆尖劃過病歷本的沙沙聲里,劉之星說起體育中考時的跑道,說起電療時看見的扭曲光影。
“你有沒有想過,”李醫(yī)生突然放下筆,“那個聲音或許是你內(nèi)心的求救信號?”
這句話像根刺扎進心臟。
回家的路上,劉之星反復咀嚼著這個猜想。
路燈將她的影子拉得很長,與記憶中蜷縮在操場角落的小女孩漸漸重疊。
當她打開家門,看見餐桌上擺著妹妹畫的畫——兩個手拉手的女孩,頭頂有彩虹和太陽——那個聲音第一次沉默了。
然而平靜如鏡的水面下,暗流仍在涌動。
某個暴雨夜,劉之星被劇烈的頭痛驚醒。她跌跌撞撞摸到書桌前,打開臺燈的剎那,看見自己在作文本上寫滿了字:“我恨所有人”“讓我消失”。
字跡狂亂扭曲,完全不是她平日工整的筆跡。
窗外的閃電照亮房間,她聽見那個聲音在雷聲中獰笑:“我永遠不會離開你。”
母親發(fā)現(xiàn)她徹夜未眠時,晨光正爬上窗簾。
看著女兒眼下濃重的青黑,母親顫抖著抱住她:“我們再去醫(yī)院,換最好的醫(yī)生……”
劉之星靠在母親肩頭,聞到熟悉的茉莉花香,突然想起小學開學第一天,母親也是這樣抱著她,說“別怕,媽媽在”。
淚水決堤的瞬間,她分不清是渴望被拯救,還是害怕沉入更深的黑暗。
新一輪的治療方案里,除了藥物和電療,還增加了藝術(shù)治療。
在畫室里,劉之星握著畫筆,顏料在畫布上暈染出詭異的色塊。
當她試圖描繪那個聲音的模樣時,筆下浮現(xiàn)出無數(shù)交織的藤蔓,纏繞著破碎的星辰。
指導老師站在她身后輕聲說:“也許你在和另一個自己對話?!?/p>
這句話讓畫筆從指間滑落。
劉之星蹲在地上,看著顏料在地板蔓延,突然笑出聲。
笑聲驚醒了沉睡的記憶——小時候她總對著鏡子玩角色扮演,幻想自己是故事里的英雄。
原來那個聲音,不過是被她遺忘在黑暗里的、渴望被聽見的自己。
深夜的病房,劉之星盯著點滴管里緩緩滴落的藥液。
母親已經(jīng)回酒店休息,監(jiān)護儀規(guī)律的滴答聲中,她輕聲對空氣說:“我聽見你了?!?/p>
沉默許久,那個聲音再次響起,這次帶著難以察覺的哽咽:“我等這句話,等了好久。”
窗外的月亮被云層遮住,又緩緩露出清輝,如同她漫長而曲折的自救之路,在黑暗與光明的交替中,終于看見了一絲希望的曙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