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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大唐之鍛玉長歌 一直游水的魚 195916 字 2025-07-23 21:50:5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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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節(jié):范陽鼙鼓幽州的秋風帶著鐵銹味,卷過官營作坊的夯土墻時,總像有無數(shù)把鈍刀在刮擦鐵甲。裴琰蹲在鍛爐旁,手里捏著塊燒紅的熟鐵,卻遲遲沒下錘。他如今是 “石匠”,一個在農(nóng)具坊里靠著改良曲轅犁混飯吃的匠人,可掌心的老繭記得更清楚 —— 五年前長安的水力錘敲出的每一聲,都比這幽州的風沙更沉?!吧倮?,發(fā)什么愣?” 魯爾的聲音從身后傳來,他扛著一捆木炭,突厥人特有的高眉骨上沾著灰,“麻三那廝剛往這邊瞅了兩眼,當心被挑刺?!迸徵剡^神,掄起錘子砸在鐵坯上?!爱敗?的一聲,火星濺在他腳邊的泥地上,很快熄滅。麻三是叛軍派來的監(jiān)工,原是范陽軍里的一個火頭軍,跟著安祿山起兵后,倒成了作坊里說一不二的人物。他不懂鍛造,只認數(shù)量,誰要是慢了,鞭子就跟誰說話。天寶十四載的秋天,來得比往年更兇。十一月初的一個清晨,作坊里的人還在揉著惺忪的睡眼,就聽見城外傳來一陣接一陣的牛角號,不是邊軍操練的調(diào)子,倒像是某種集結的信號。接著,馬蹄聲像滾雷似的壓過來,震得作坊的木架都在抖?!霸趺椿厥??” 老張頭拄著鐵鉗站起來,他那只缺了兩根手指的左手不由自主地攥緊了。沒人能回答。直到正午,一個渾身是血的兵卒撞進作坊,嘶喊著:“安祿山反了!范陽軍進城了!” 話音未落,就一頭栽倒在地,再也沒起來。作坊里瞬間炸開了鍋。有人哭喊,有人咒罵,還有人抱著頭蹲在地上發(fā)抖。裴琰的心猛地一沉,他想起七年前父親被押走時的眼神,想起長安夜色里的火光 —— 有些事,躲是躲不掉的。果然,不到半個時辰,叛軍就沖進了作坊。領頭的是個滿臉橫肉的漢子,穿著件繳獲的明光鎧,甲片歪歪扭扭的,手里提著把滴血的刀。“都給老子站起來!” 他的嗓門像破鑼,“從今天起,這作坊歸大燕軍管了!誰要是敢偷懶,老子劈了他!”大燕軍,是安祿山給自己的軍隊起的名號。接下來的日子,成了活生生的煉獄。叛軍要的不是農(nóng)具,是兵器 —— 刀、槍、箭簇、弩機,越多越好,越快越好。他們把作坊里的犁、鋤、鐮全扔進了熔爐,逼著工匠們?nèi)找共煌5劐懺毂?。“石匠,你小子不是會改良家伙嗎??麻三踢了踢裴琰腳下的鐵砧,“給老子造把能劈開唐軍甲胄的刀!造出來,賞你半只羊!”裴琰低著頭,沒說話。他手里正在打一把普通的環(huán)首刀,按叛軍的要求,刀身要厚,刀刃要鈍 —— 這樣砍人更不容易崩口??伤室獍汛慊鸬幕鸷蛘{(diào)差了些,這刀看著嚇人,實則砍不了幾下就會卷刃?!皢“土??” 麻三的鞭子抽在他旁邊的鐵堆上,“再磨蹭,老子把你胳膊卸下來當柴燒!”“我試試?!?裴琰終于開口,聲音沙啞。他知道,硬碰硬只有死路一條。他重新生火,選了塊還算不錯的鋼材,假裝專注地鍛造。魯爾在旁邊拉風箱,眼神里滿是擔憂。這些日子,他總能在夜里看到裴琰對著墻角發(fā)呆,知道少郎心里那道坎過不去 —— 他們在造殺人的利器,而且是殺唐軍的利器?!吧倮?,忍忍吧?!?夜里,魯爾偷偷塞給裴琰一塊干糧,“留著命,比什么都強?!迸徵Я丝诟杉Z,干得刺嗓子?!鞍Ⅳ?,你說咱們造的這些刀,會砍死多少人?”魯爾沉默了。他是突厥人,見慣了廝殺,可看著那些原本用來耕地的鐵,變成了屠戮的工具,心里也不是滋味?!爸辽佟?至少不是咱們親手砍的。”這話像是安慰,卻更像根刺,扎得裴琰心口疼。他想起父親說的 “手藝要用來活人”,想起沈蘅那句 “技可活人,亦可殺人”。原來技術從來都不是中立的,你把它造成什么,它就會變成什么。麻煩還是找上了門。起因是張老栓,那個左手缺了兩根手指的老工匠。他兒子在唐軍里匠。他兒子在唐軍里當兵,說什么也不肯給叛軍造兵器?!拔以炝艘惠呑愚r(nóng)具,沒造過殺人刀!” 張老栓把鐵錘往地上一扔,“要殺要剮,悉聽尊便!”麻三冷笑一聲,沒動鞭子,反而拍了拍手。兩個叛軍拖過來一個少年,是張老栓的孫子,才十二歲,嚇得臉都白了?!袄蠔|西,你造不造?” 麻三把刀架在少年脖子上,“你不造,就讓你孫子替你造!”張老栓的臉瞬間漲成了紫色,嘴唇哆嗦著,說不出話。作坊里的工匠們都停下了手里的活,大氣不敢出?!拔以臁?我造……” 最終,張老栓還是屈服了,老淚順著皺紋往下淌,“別傷我孫子……”可他心里的氣沒順過來。當天下午,他趁麻三不注意,故意把一爐淬火的水潑進了正在熔煉的鐵水里?!稗Z” 的一聲,蒸汽彌漫了半個作坊,幾十斤鐵水全廢了。這一次,麻三沒再廢話。他讓人把張老栓綁在作坊中央的柱子上,當著所有工匠的面,一刀砍下了他的頭。鮮血濺在裴琰的臉上,滾燙滾燙的。他看著張老栓圓睜的眼睛,看著地上那具還在抽搐的尸體,胃里一陣翻江倒海。他想沖上去,卻被魯爾死死按住。“少郎!不能去!” 魯爾的聲音都在發(fā)抖,“你忘了長安的事了嗎?”長安的事…… 裴琰的指甲深深嵌進掌心。父親的白發(fā),兄長的血,王伯的囑托…… 他猛地閉上眼,再睜開時,眼里的光暗了下去。麻三把張老栓的頭掛在作坊門口,像是在炫耀戰(zhàn)利品?!岸冀o老子看清楚了!誰要是敢?;樱@就是下場!”接下來的日子,作坊里死寂一片。工匠們低著頭,機械地重復著鍛造、淬火、打磨的工序,眼里沒有光,像一群被抽去了魂魄的木偶。裴琰也在造,只是速度更慢了。他學會了在不起眼的地方做手腳 —— 槍桿里留個空洞,弩機的扳機做松些,箭簇的倒鉤弄鈍些。這些小把戲瞞不過行家,卻能糊弄住那些只懂砍殺的叛軍。可他心里的煎熬越來越重。每當他拿起錘子,耳邊就會響起張老栓的怒吼,眼前就會浮現(xiàn)出飛濺的鮮血。他開始懷疑,自己這種 “曲線救國” 的方式,到底是對是錯?是在救人,還是在助紂為虐?這天,麻三帶來了一個 “好消息”:安祿山的大軍快打到洛陽了,需要一批輕便的短刀,讓作坊三天內(nèi)交出五百把?!笆?,你小子不是能耐嗎?” 麻三拍著裴琰的肩膀,力道大得像要把他骨頭拍碎,“這活兒交給你,干好了,老子保你吃香的喝辣的!”裴琰看著麻三那張獰笑的臉,又看了看作坊門口那顆已經(jīng)開始腐爛的頭顱,突然覺得一陣惡心。他緩緩點頭:“好,我干。”他轉身走向鍛爐,步伐異常堅定。魯爾看著他的背影,心里咯噔一下 —— 少郎的眼神變了,不再是之前的隱忍,而是一種…… 他說不上來的決絕。裴琰生火、選材、鍛造,每一個動作都精準得不像他自己。他沒有偷工減料,反而用上了裴家秘傳的淬火手法?;鹦窃谒矍帮w濺,映出他冷峻的側臉。三天后,五百把短刀如期交出。這些刀比叛軍要求的更輕便,更鋒利,刀柄的弧度剛好適合握持,一看就是上等貨色。麻三拿起一把,揮了揮,滿意得直咧嘴:“好小子,有你的!以后這作坊的兵器,就歸你管了!”裴琰沒說話,只是看著那些閃著寒光的短刀,像看著一群即將撲向獵物的餓狼。夜里,魯爾終于忍不住了:“少郎,你為什么要……”“阿魯,” 裴琰打斷他,聲音平靜得可怕,“你說,一把好刀,握在好人手里,和握在壞人手里,有區(qū)別嗎?”魯爾愣住了。“以前我覺得沒區(qū)別,” 裴琰望著窗外的月亮,月光慘白,像死人的臉,“現(xiàn)在我知道了,有區(qū)別。區(qū)別不在于刀,在于握刀的人?!彼D了頓,繼續(xù)說道:“可如果連造刀的人,都不知道這刀該用來做什么,那才是真的沒救了?!濒敔柨粗徵膫饶槪蝗幻靼走^來。少郎不是在向叛軍屈服,他是在…… 在學習。學習怎么造一把真正的好刀,也學習怎么在這亂世里,守住自己心里那點東西。遠處,叛軍的營地里傳來陣陣歡呼,大概是在慶祝即將到來的勝利。作坊里,只有風箱偶爾發(fā)出一兩聲嗚咽,像在為那些即將死于刀下的亡魂哭泣。裴琰握緊了拳頭,掌心的老繭磨得生疼。他知道,從他造出那些短刀的那一刻起,他再也不是那個只認技術的裴家少郎了。技術或許是中立的,但人不是。范陽的鼙鼓聲,已經(jīng)敲響了亂世的序幕。而他,裴琰,終究是要在這亂世里,做出自己的選擇。是用手藝救人,還是用手藝殺人?這個問題,像一把懸在頭頂?shù)牡?,時時刻刻提醒著他,前路從來都不只是鍛造那么簡單。

第二節(jié):商網(wǎng)破局

江南的秋雨,總帶著一股子纏綿的濕意。蘇州沈府的書房里,沈蘅正對著一幅《天下商路圖》出神,指尖劃過圖上標注的 “大運河” 航道,那里用朱砂筆圈著十幾個黑點,都是沈家布在水路沿線的商號。窗外的雨敲打著芭蕉葉,淅淅瀝瀝,像在數(shù)著日子。“小姐,江北來的急信?!?晚晴掀簾而入,手里捧著個油布裹緊的竹筒,發(fā)髻上還沾著雨珠。她是沈蘅最得力的助手,這些年跟著跑遍了南北商路,尋常風浪根本驚不到她,可此刻聲音里卻帶著顫。沈蘅接過竹筒,指尖觸到冰涼的竹壁,心里已隱隱有了不好的預感。自上月起,北方來的商隊就越來越少,偶爾有幾個南下的,說起范陽一帶的動靜,都支支吾吾,只說 “軍爺們查得緊”。她用銀簪挑開竹筒封口,抽出里面的紙條,墨跡被雨水洇了些,卻依舊能看清那行字:“范陽兵變,祿山反,號大燕,已陷易州?!倍潭淌鶄€字,像一塊冰投入滾油,瞬間在沈蘅心里炸開了。她捏著紙條的手指微微發(fā)白,面上卻依舊平靜,只將紙條湊到燭火上,看著它化為灰燼?!爸懒??!?她淡淡道,仿佛只是聽到了尋常的商情。晚晴急了:“小姐,那咱們在北方的商號……”“全撤?!?沈蘅打斷她,轉身走到《天下商路圖》前,拿起朱砂筆,在 “范陽”“幽州”“洛陽” 幾個地名上重重劃了幾道,“讓北邊的掌柜們立刻清倉,帶賬本和伙計南下,帶不走的貨物就地賤賣,別心疼錢。”“那絲綢和茶葉……” 晚晴看著圖上標注的 “蜀錦”“龍井” 產(chǎn)地,那些是沈家的立身之本?!皳Q成糧食和藥材?!?沈蘅的筆尖落在江南的幾個糧倉和藥市上,“讓揚州的糧行連夜開倉,徐州的藥鋪盤點庫存,越多越好。告訴船幫,從今日起,所有商船只運這兩樣東西,運價加倍,優(yōu)先保證?!蓖砬玢对谠?。從絲綢茶葉轉做糧食藥材,這幾乎是要打敗沈家?guī)资甑纳飧窬???煽粗蜣砍领o的側臉,她知道小姐不是在胡鬧 —— 亂世之中,綢緞填不飽肚子,茶葉治不了刀傷,唯有糧食能活命,藥材能救命?!斑€有,” 沈蘅轉過身,眼神銳利如刀,“讓‘水鸮’們動起來?!薄八^” 是沈家商隊里的暗線,由一群精通水性、擅長打探消息的伙計組成。他們平日里只是普通的船工、貨郎,實則是沈蘅布在水路沿線的耳朵和眼睛。“讓他們盯著叛軍的動向,尤其是糧道和軍械庫的位置,還有唐軍的布防?!?沈蘅走到窗邊,望著雨幕中的蘇州城,“消息不用往我這里送,直接傳給揚州的李司馬,就說是‘南貨行’的例行商情?!蓖砬缧睦镆徽稹@钏抉R是揚州刺史的副手,也是朝廷安插在江南的眼線。小姐這是要把沈家的情報網(wǎng),直接與官府對接?“小姐,這會不會太冒險了?” 晚晴猶豫道,“要是被叛軍知道……”“冒險?” 沈蘅輕笑一聲,笑意卻未達眼底,“等叛軍打過淮河,咱們連冒險的資格都沒有了。” 她想起七年前在長安西市見到的那個少年,想起他專注打鐵的樣子,忽然補充道,“讓‘水鸮’們留意一個人,幽州官營作坊里,一個叫‘石匠’的鐵匠,十八歲上下,擅造農(nóng)具,可能帶著個突厥隨從?!蓖砬珉m不解,還是點頭記下。她知道小姐從不做無用之事,那個 “石匠”,定有特殊之處。沈蘅的命令像長了翅膀,順著江南的水路和陸路傳了出去。不過三日,蘇州城外的碼頭就變了模樣 —— 原本堆滿絲綢的貨棧,如今堆滿了麻袋(里面是糙米和雜糧);往日裝運茶葉的商船,甲板上擺著一排排藥箱(里面是止血的金瘡藥、退燒的柴胡)。船幫的把頭找到沈蘅,搓著手道:“沈小姐,這糧食藥材雖好,可運起來麻煩,還容易受潮,要不……”沈蘅沒等他說完,就遞過去一張銀票。“運價再加三成,另外,每船配十個護衛(wèi),從沈家的護院隊里挑?!?她看著把頭驚訝的表情,補充道,“保住船上的東西,也保住你們的人?!卑杨^掂了掂手里的銀票,又看了看那些精壯的護院,立刻拍著胸脯保證:“您放心!就是拼了老命,也給您送到地方!”消息傳到揚州時,李司馬正在發(fā)愁。叛軍勢如破竹,沿途州府要么投降,要么被屠,朝廷的援軍遲遲不到,揚州雖有長江天險,可糧草和藥材卻日漸緊張。當他收到 “南貨行” 送來的 “商情” 時,先是一愣,隨即明白了其中的門道 —— 那些標注著 “上等南米” 的地方,其實是叛軍的糧倉;寫著 “藥材短缺” 的區(qū)域,正是唐軍布防的薄弱點。“這個沈蘅……” 李司馬望著窗外的長江,喃喃自語,“真是個奇女子?!?他立刻提筆,將這些 “商情” 整理成軍情,快馬送往長安??缮蜣康男乃?,遠不止于此。她最擔心的,是揚州城外的那個家族工坊。那工坊表面上是沈家最大的絲綢染坊,實則在地下三層藏著更重要的東西 —— 從西域運來的硫磺、從江南礦山采來的硝石,還有幾屋子的精鐵。這些都是造火藥和兵器的原料,是父親在世時,花了十年功夫一點點囤積起來的,說是 “以防萬一”。如今,“萬一” 真的來了。這日清晨,雨剛停,沈蘅就帶著十幾個護衛(wèi),登上了前往揚州的快船。船行至長江中段時,遠遠看見一艘插著 “沈” 字旗的商船正在被盤查,幾個穿著叛軍服飾的兵卒正翻箱倒柜,為首的小校手里拿著張畫像,似乎在找人?!袄@開他們?!?沈蘅低聲道。她認得那小校,是安祿山麾下一個偏將的親信,看來叛軍已經(jīng)開始注意江南的商路了??齑N著蘆葦蕩行駛,避開了叛軍的巡邏船。午后時分,終于抵達揚州。李司馬早已在碼頭等候,見了沈蘅,快步上前:“沈小姐,你可算來了!叛軍前鋒離揚州只有百里了!”“工坊怎么樣?” 沈蘅沒寒暄,直接問重點?!拔遗闪宋迨刂?,對外只說是保護染坊的綢緞?!?李司馬壓低聲音,“可府兵人少,真要是叛軍打過來……”“夠了?!?沈蘅打斷他,“帶我去看看。”工坊藏在揚州城外的一處竹林里,外面圍著高高的土墻,門口掛著 “沈記染坊” 的牌子,幾個伙計正忙著晾曬絲綢,看起來與尋常工坊無異??勺哌M里面,才發(fā)現(xiàn)另有乾坤 —— 通往地下的入口藏在染缸后面,用一塊巨大的青石板蓋住,上面還堆著幾捆染好的綢緞。掀開石板,一股潮濕的氣息撲面而來。沿著石階往下走,地下三層竟是個巨大的倉庫,硫磺的刺鼻味、硝石的土腥味混雜在一起,嗆得人睜不開眼。倉庫里堆滿了麻袋,上面標注著 “石炭”“礦石”“藥材”,實則全是戰(zhàn)略物資。“這些東西,不能留在這兒?!?沈蘅皺著眉,“叛軍一旦破城,第一個要搶的就是這個?!薄翱赏倪\?” 李司馬急道,“現(xiàn)在到處都是叛軍,船也不好走?!鄙蜣孔叩絺}庫角落,那里堆著幾十口大缸,里面裝著上好的靛藍染料。她指著這些缸道:“把硫磺和硝石混進染料里,用蠟封好,裝作是新到的染料。讓船幫的老把式親自押送,走‘暗河’,送到蘇州的‘啞院’?!薄鞍岛印?是江南水網(wǎng)里的隱秘河道,只有船幫的老人知道;“啞院” 則是沈家在蘇州城外的一處廢棄宅院,平日里從無人問津。李司馬恍然大悟:“還是沈小姐想得周全!”“光周全還不夠?!?沈蘅轉身,“我需要府兵配合。明面上,你們繼續(xù)守著這里,裝作這只是個普通的染坊。等物資運完,一把火燒了它,越熱鬧越好,讓叛軍以為他們要找的東西全被燒了。”“燒了?” 李司馬有些不舍,“這工坊……”“留著才是禍害?!?沈蘅的語氣不容置疑,“一把火,能讓他們少生多少心思?能保多少人性命?”李司馬看著眼前這個年輕女子,忽然明白了她能執(zhí)掌江南商網(wǎng)的原因。她有商人的精明,更有亂世中難得的決斷 —— 該舍的,絕不猶豫。接下來的幾日,揚州城外的 “沈記染坊” 依舊熱鬧。染匠們忙著染布,府兵們巡邏站崗,一切如常??砂档乩?,幾十口裝著硫磺硝石的染料缸,正通過隱秘的暗河,悄無聲息地運往蘇州。沈蘅則坐鎮(zhèn)揚州城,一邊指揮轉運,一邊處理源源不斷的情報。她看著 “水鸮” 們送來的消息:叛軍在洛陽燒殺搶掠,唐軍在潼關布下防線,江南的流民越來越多…… 每一條消息都像一塊石頭,壓得她喘不過氣。這日傍晚,她站在揚州城樓上,望著夕陽下的長江。江水滾滾東去,像一條黃色的巨蟒,吞噬著落日的余暉。遠處傳來隱約的鼓聲,不知是唐軍的操練,還是叛軍的逼近?!靶〗悖及才藕昧??!?晚晴走上城樓,遞給她一件披風,“最后一批貨已經(jīng)出發(fā),李司馬說,今晚就放火?!鄙蜣拷舆^披風,裹緊了身子。江南的晚風,帶著江水的濕氣,已有了寒意?!巴砬纾阏f,咱們做這些,值得嗎?” 她忽然問道,聲音里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疲憊。晚晴愣了愣,隨即道:“當然值得!保住了那些東西,就能多造些兵器,多救些人?!鄙蜣客h處的江面,沒說話。她想起長安的繁華,想起那個打鐵的少年,想起父親說的 “商者,通有無,濟天下”?;蛟S,這就是沈家的宿命 —— 在太平年月里流通貨物,在亂世烽煙中傳遞希望。夜色漸濃,揚州城外突然燃起一團火光,映紅了半邊天。那是 “沈記染坊” 在燃燒,也是沈蘅為叛軍設下的最后一個幌子。“走吧。” 沈蘅轉身下樓,“回蘇州?!彼?,這只是開始。叛軍不會善罷甘休,江南也不會一直太平。她和她的商隊,她的情報網(wǎng),她用絲綢茶葉換來的糧食藥材,都將成為這場亂世里,一根微不足道卻又至關重要的線。線雖細,卻能穿起希望。船離了碼頭,駛入茫茫夜色。沈蘅站在船頭,望著漸漸遠去的揚州城,心里只有一個念頭:守住江南,守住這些船,守住那些還未被戰(zhàn)火吞噬的土地和生靈。至于未來會怎樣,她不知道。但她知道,只要商路不斷,消息不停,希望就還在。江水拍打著船舷,發(fā)出沉悶的聲響,像一首無聲的戰(zhàn)歌,伴隨著沈家的船隊,駛向未知的前路。

第三節(jié):偽技惑敵

幽州的雪,總帶著股鐵銹味。官營作坊的屋檐下掛著冰棱,像一串串倒懸的刀子,映著作坊里通紅的爐火,把每個人的臉都照得忽明忽暗。裴琰握著錘,正在給一根槍桿淬火。沸水騰起的白汽裹著他的臉,模糊了眉眼。這是叛軍要的第三批長槍,按規(guī)矩,槍桿需用棗木,堅硬且有韌性,可他特意挑了些靠近樹心、帶著細微裂紋的木料,又在接口處少纏了三圈銅絲 —— 這樣的槍桿,看著結實,實則劈砍時稍一用力就會從接口處斷裂?!吧倮?,水開了。” 魯爾的聲音從身后傳來,他手里提著水桶,臂上的舊傷在這嚴寒天氣里又開始隱隱作痛,每動一下都牽扯著筋骨,卻依舊幫著拉風箱、遞工具,從不多問。裴琰 “嗯” 了一聲,將淬好的槍桿撈出來,用布擦干。槍桿表面光滑,木紋清晰,任誰也看不出內(nèi)里的貓膩。他把槍桿靠在墻邊,那里已經(jīng)堆了十幾根一模一樣的 “次品”。這些日子,他像個最順從的工匠,叛軍要刀便造刀,要弩便造弩,只是每一件兵器里,都藏著只有他自己知道的 “暗傷”:刀身淬火時故意留了層軟鋼,砍硬物必卷刃;弩機的望山做歪了半分,射程憑空縮短了三十步;箭頭的倒鉤角度太鈍,入肉易,拔出難 —— 不是為了殺傷,是為了讓中箭者更痛苦,拖慢敵軍的速度。他以為自己做得天衣無縫,直到三日前,魯爾在夜里偷偷塞給他一塊烤紅薯,低聲說了句:“少郎,那批弩機的望山,歪了?!迸徵笾t薯的手猛地一緊??炯t薯的溫度燙得手心發(fā)疼,他卻像沒察覺似的,只定定地看著魯爾。突厥漢子的臉上沾著爐灰,眼神卻亮得驚人,那里面沒有驚訝,沒有質(zhì)疑,只有一種了然的沉重。“他們殺了張老栓?!?裴琰終于開口,聲音被爐火烘得干澀,“我造的東西,少殺一個人也是好的?!濒敔柍聊c頭,把紅薯往他手里塞了塞:“往后拉風箱的活歸我,淬火時我多添些冷水,讓你看清楚些?!币痪湓?,便是兩人的默契。魯爾不再多問他為何要費盡心機做手腳,只在旁默默配合;裴琰也不再避諱,甚至會在處理關鍵部件時,故意放慢動作,讓魯爾看清他是如何留下那些致命的 “缺陷”。作坊里的其他工匠,多半是被強征來的,見了這情景,有的裝聾作啞,有的偷偷豎起大拇指,只有少數(shù)幾個叛軍安插的眼線,還在傻乎乎地盯著進度,以為這些兵器真能助叛軍一路南下。變故,出在一個雪后初晴的午后。那天裴琰正在打磨一批箭簇,忽然聽見作坊外傳來一陣馬蹄聲,不是尋常巡邏兵的散漫節(jié)奏,倒像是帶著某種威勢的急馳。他心里咯噔一下,抬頭看向魯爾,突厥漢子已經(jīng)握緊了手里的鐵鉗,眼神警惕。很快,一群穿著黑色皮甲的叛軍沖了進來,為首的是個獨眼龍,左眼眶里塞著塊黑布,右眼里的兇光比爐火燒得更旺。他腰間挎著把彎刀,刀鞘上鑲著顆骷髏頭,看著便知是殺人不眨眼的角色?!奥槿兀俊?獨眼龍的聲音像砂紙磨過鐵板,刺耳得很。正在打瞌睡的麻三一個激靈爬起來,點頭哈腰:“將軍,小的在!您怎么親自來了?”“廢物!” 獨眼龍一腳踹在麻三肚子上,把他踹得像個滾地葫蘆,“前日出征的弟兄說,這批槍桿全是廢物!砍翻三個唐軍就斷了!你他娘的拿老子的軍餉養(yǎng)了群飯桶?”麻三嚇得臉都白了,連滾帶爬地指著工匠們:“將軍饒命!是這些刁民偷懶!小的這就斃了他們!”獨眼龍沒理他,目光像鷹隼似的掃過作坊,最后落在裴琰身上。“你就是那個‘石匠’?” 他聽說過這個年輕人,麻三吹得天花亂墜,說他造的刀能劈開唐軍甲胄。裴琰放下手里的箭簇,低著頭:“小人是。”“抬起頭來?!?獨眼龍的聲音帶著不容置疑的命令。裴琰緩緩抬頭,迎上那只獨眼。他的眼神很平靜,像結了冰的湖面,看不出絲毫慌亂 —— 這些日子的煎熬,早已讓他學會了把情緒藏在最深處?!澳切寳U,是你做的?” 獨眼龍問?!笆亲鞣焕锏牡苄忠黄鹱龅?,小人只是其中一個?!?裴琰答得滴水不漏,“許是…… 許是木料不好,北方的棗木不如南方的結實?!豹氀埤埨湫σ宦暎瑥难g拔出彎刀,“噌” 地一聲出鞘,刀光在雪日里亮得刺眼?!拔医o你一個機會,” 他用刀尖指著魯爾,“把你身邊這個突厥奴綁起來,再給老子造把像樣的刀。造得好,饒你們不死;造不好,就讓他的血,給你這雙巧手送行嗎?”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麻三在一旁煽風點火:“石匠,別傻了!一個奴才能比得上你的手藝嗎?快動手!”魯爾猛地往前一步,擋在裴琰身前,對著獨眼龍怒吼:“要殺便殺!少拿我要挾我家少…… 石匠!” 他差點喊出 “少郎”,幸好及時改口。裴琰的心臟像被一只冰冷的手攥住了。他看著魯爾寬厚的背影,想起七年前長安那個秋夜,這個突厥漢子為了掩護他逃亡,硬生生挨了官差三刀;想起這五年流亡路上,魯爾總是把最后一塊干糧留給自己;想起昨夜兩人還在爐邊商量,如何給下一批弩機再做些手腳……“少郎,別管我!” 魯爾的聲音帶著哽咽,卻異常堅定,“咱們是鐵匠,不是孬種!”獨眼龍的彎刀壓在了魯爾的脖子上,刀刃劃破皮膚,滲出一絲血珠?!拔覕?shù)到三?!?他歪著頭,像在看一場有趣的戲,“一…… 二……”“我造?!?裴琰的聲音突然響起,平靜得可怕。魯爾猛地回頭,滿眼不敢置信:“少郎!你……”裴琰沒看他,只是盯著獨眼龍:“我要最好的鋼材,最純的木炭,還有一口新的淬火缸。”獨眼龍咧嘴一笑,露出黃黑的牙齒:“早這樣不就完了?給你半個時辰,要是造不出讓老子滿意的刀,你們倆一起去見閻王!”麻三趕緊吩咐人備好材料,眼睛卻死死盯著裴琰,像在看一個叛徒。其他工匠們也低下頭,臉上滿是失望 —— 他們原以為這個總在暗中做手腳的年輕人,會是個硬骨頭。裴琰沒理會眾人的目光。他走到新備好的鐵砧旁,看著那塊泛著冷光的好鋼,心里像被刀割一樣疼。他知道,這一刀下去,就再也回不了頭了 —— 他要親手造出一把真正的殺人利器,一把能助紂為虐的好刀?!吧倮伞?魯爾被兩個叛軍按著,眼淚順著臉頰往下淌。裴琰深吸一口氣,猛地掄起大錘。“當!” 錘頭落在鋼坯上,發(fā)出一聲沉悶的巨響,像敲在每個人的心上。他的動作快得驚人。燒火、鍛打、塑形、淬火…… 每一個步驟都精準得如同教科書。他沒有偷工減料,沒有暗藏缺陷,甚至用上了裴家秘傳的 “百煉折疊” 技法 —— 把鋼坯反復折疊鍛打,讓刀刃既有硬度,又有韌性。魯爾看著他專注的側臉,看著那些熟悉的、卻從未在叛軍面前展露的技法,突然明白了。少郎不是在屈服,他是在用自己的方式救人 —— 用一把刀,換兩條命。半個時辰很快過去。當裴琰將最后一把細砂紙拂過刀身時,一把通體烏黑的短刀出現(xiàn)在眾人面前。刀身只有尺許長,卻透著一股凌厲的殺氣,刀刃在火光下閃著幽藍的光,像是淬了冰。“這叫‘斷水’。” 裴琰拿起刀,遞給獨眼龍。獨眼龍接過刀,入手微沉,手感極佳。他走到墻角,那里堆著幾塊廢棄的鐵甲?!班帷?的一聲,刀光閃過,三塊鐵甲應聲而斷,切口平整得像用尺子量過?!昂玫?!” 獨眼龍忍不住贊了一聲,翻來覆去地看著手里的短刀,獨眼亮得驚人,“比軍器監(jiān)造的還好!你這手藝,怎么藏著掖著?”裴琰低著頭:“小人只是想活命,不敢在將軍面前班門弄斧?!豹氀埤埞笮Γ牧伺乃募绨颍骸皬慕裢?,這作坊就歸你管了!麻三,給我滾蛋!” 他又看了看魯爾,“這個突厥奴,既然是你的人,就留下給你打下手吧?!濒敔柋凰闪私墸咱勚叩脚徵磉?,看著他手上的燙傷和磨破的水泡,眼淚終于忍不住掉了下來。裴琰拍了拍他的胳膊,低聲道:“活著,才有機會?!豹氀埤埬弥前?“斷水” 短刀,滿意地走了,臨走前留下兩個親信監(jiān)工,美其名曰 “協(xié)助”,實則是監(jiān)視。麻三被趕走時,還惡狠狠地瞪了裴琰一眼,像是在說 “你給老子等著”。作坊里恢復了平靜,卻多了層說不出的壓抑。工匠們看裴琰的眼神變了,有鄙夷,有不解,也有幾分畏懼。夜里,魯爾終于忍不住問:“少郎,那把刀……”“刀是好刀?!?裴琰坐在爐邊,看著跳動的火苗,“但用刀的人,未必是好人?!?他頓了頓,補充道,“我在刀柄里留了個暗槽,能藏半張字條。將來若是有機會……”魯爾這才明白過來。少郎不是在向叛軍屈服,他是在給自己留一條后路,一條或許能傳遞消息、或許能救更多人的后路。爐火映著兩人的臉,忽明忽暗。窗外的雪又開始下了,無聲無息,卻掩蓋不住作坊里那些暗藏的刀刃,和刀刃背后,一顆顆從未屈服的心。裴琰知道,暫時的信任像薄冰,隨時可能碎裂。他造出了一把好刀,也給自己戴上了一副枷鎖。但他不后悔 —— 為了魯爾,為了那些還在暗中期盼的工匠,也為了自己心里那點尚未熄滅的火苗,他必須忍下去。忍過這寒冬,或許就能等到春天。他拿起一塊廢鐵,在火里燒紅,然后用錘子反復敲打,直到它變成一塊平整的鐵板。鐵板上映出他模糊的影子,眼神里沒有了往日的純粹,卻多了幾分堅韌和隱忍。偽技惑敵,只是權宜之計。真正的較量,才剛剛開始。

第四節(jié):洛陽焚書

天寶十四載的冬風,裹著血腥味掠過黃河南岸。裴琰蹲在一處破敗的山神廟里,用炭筆在墻壁上勾勒弩機的結構圖,炭灰簌簌落在他凍裂的指尖。魯爾正往火堆里添柴,火星濺在他磨破的靴底上,燙出一個個小孔?!吧倮?,洛陽那邊怕是守不住了。” 魯爾望著廟外漫天的風雪,聲音被寒風撕得發(fā)碎。三日前他們從幽州作坊逃出來時,叛軍正押著工匠往南趕,說是要去 “支援洛陽”。裴琰趁夜用淬了油的木柴點燃了草料堆,趁著混亂帶著魯爾鉆進了密林,一路向南狂奔,只恨爹娘少生了兩條腿。裴琰的炭筆頓了頓,在 “望山校準” 四個字上重重描了一遍。他想起那些被自己做了手腳的兵器,不知此刻正握在哪個叛軍手里,又是否真的如他所愿,在關鍵時刻 “掉了鏈子”。可這些念頭很快就被更沉重的憂慮取代 —— 洛陽,那座比長安更古老的都城,藏著多少像《考工記》《武經(jīng)總要》這樣的技術典籍?“再往南走三十里,就能到洛水邊了。” 裴琰擦了擦凍僵的臉頰,“過了河,或許能找條船。”他們不敢走官道,只能在荒山野嶺里穿行。沿途的村落十室九空,偶爾能見到幾具凍僵的尸體,身上的衣物被扒得精光,只剩破布在風里飄蕩。有一次魯爾在一個廢棄的農(nóng)舍里找到半袋發(fā)霉的糙米,兩人煮了鍋稀粥,喝得眼淚都快下來了 —— 這是他們逃亡路上最像樣的一頓飯。第五日傍晚,他們終于摸到了洛水北岸。遠遠望去,洛陽城的輪廓在暮色中若隱若現(xiàn),只是那輪廓被沖天的火光撕裂了。濃煙像一條黑色的巨龍,盤踞在城頭,連落日都被染成了詭異的暗紅色。“火…… 好多火……” 魯爾的聲音發(fā)顫,他去過洛陽,知道那里的藏書樓、國子監(jiān),知道那些數(shù)百年的典籍此刻正經(jīng)歷著怎樣的劫難。裴琰的心像被冰錐刺穿了。他想起長安的家,想起那些被查抄的圖紙,想起父親臨終前 “讓手藝活下去” 的囑托。他猛地抓住魯爾的胳膊:“走!進城!”“少郎!” 魯爾想拉住他,“城里全是叛軍,進去就是送死!”“那些書!” 裴琰的眼睛紅了,像燃著兩簇火,“那些記著鍛鐵、造弩、治水的書!燒了就再也沒了!” 他不是不知道危險,可他更怕那些凝聚著古人智慧的典籍,就此化為灰燼。魯爾看著他決絕的眼神,終究還是松了手。他解下背上的短刀,塞進裴琰手里:“要去一起去。突厥人的命硬,能替你擋兩刀。”兩人借著夜色和濃煙的掩護,沿著洛水岸邊的蘆葦叢悄悄摸向洛陽城。城墻下的守軍果然松懈,大概是覺得城已攻破,沒必要再提防什么。裴琰和魯爾屏住呼吸,像兩只受驚的兔子,貼著城墻根溜進了城門。城里的景象比他們想象的更慘烈。街道上到處是倒斃的尸體,有穿著官服的,有戴著頭巾的書生,更多的是普通百姓。叛軍們提著刀,醉醺醺地在街上游蕩,見東西就搶,見人就殺,笑聲和哭喊聲攪在一起,比地獄還要陰森?!巴鶘|邊走,那里有藏書樓?!?裴琰拉著魯爾鉆進一條小巷,他曾在父親的圖紙上見過洛陽城的布局。越往東走,火光越旺。他們遠遠就看見一群叛軍正圍著一堆篝火狂笑,火里扔著成捆的竹簡和絹帛,那些曾被讀書人視若珍寶的典籍,此刻正發(fā)出 “噼啪” 的脆響,化為卷曲的灰燼,飄得滿天都是?!白∈?!” 一個蒼老的聲音嘶吼著,“那是孔圣人的經(jīng)卷!是大禹治水的圖譜!你們不能燒??!”裴琰循聲望去,只見一個穿著破儒衫的老者正試圖從火里搶出一卷書,卻被一個叛軍一腳踹倒在地。老者爬起來還想再沖,另一個叛軍掄起刀,狠狠砍在他的背上。鮮血濺在燃燒的書卷上,紅得刺眼。裴琰的指甲深深掐進掌心,血腥味和書卷燃燒的焦糊味混在一起,嗆得他幾乎窒息。他想沖上去,卻被魯爾死死按住?!吧倮?,不能去!” 魯爾的聲音帶著哭腔,“我們救不了他們!”就在這時,火邊的叛軍突然騷動起來。一個校尉模樣的人指著不遠處的一座宅院,大吼道:“那邊還有藏書!給老子燒!一個字都別留!”十幾個叛軍應聲沖了過去,踹開院門,開始往外搬書。裴琰看見那些書的封皮,瞳孔猛地一縮 —— 那是《墨家機關術》《天工開物》的抄本!他曾在父親的書房里見過類似的書!“魯爾,看到那棵老槐樹沒有?” 裴琰突然低聲道,“等會兒我去左邊引開他們,你去右邊那扇小門,能救多少是多少!”魯爾剛要反對,就被裴琰推了一把?!斑@是命令!” 裴琰的聲音帶著不容置疑的決絕,他撿起地上一根燒火棍,深吸一口氣,朝著叛軍相反的方向沖了過去,一邊跑一邊大喊:“唐軍進城了!唐軍進城了!”叛軍果然被吸引了注意力,紛紛轉頭看向裴琰的方向?!白プ∧莻€小兔崽子!” 校尉怒吼著,派了幾個人追了過去。魯爾咬了咬牙,趁著混亂沖到那座宅院的小門旁,剛要推門,就聽見里面?zhèn)鱽硪魂嚳人月?。他推門進去,只見一個二十多歲的書生正抱著幾卷書,蜷縮在墻角瑟瑟發(fā)抖,臉上滿是煙灰,嘴角還帶著血跡?!案易?!” 魯爾拉起書生就往外跑。書生還沒反應過來,手里的書卻抱得更緊了。“我的書…… 我的書……”“命都快沒了,還管書!” 魯爾急得想罵人,卻還是放慢了腳步,幫他把書捆在背上。兩人剛跑出沒幾步,就聽見身后傳來 “轟隆” 一聲巨響 —— 那座宅院被叛軍點燃了,火光沖天,映得半邊天都紅了。裴琰甩掉追兵,繞了個圈子,在約定的老槐樹下等他們??吹紧敔枎е粋€書生跑過來,他松了口氣,剛要說話,就見那書生突然掙脫魯爾的手,朝著燃燒的宅院跪下,失聲痛哭:“我的書…… 我的心血啊……”裴琰這才看清,那書生懷里緊緊抱著的,是幾卷用麻布小心包裹的書,封皮已經(jīng)被火星燙得發(fā)黑,卻依舊能看出上面密密麻麻的批注?!皠e嚎了!再嚎叛軍就來了!” 魯爾拉起書生,往城外跑。裴琰斷后,回頭望了一眼那片火海。洛陽城的夜空被燒得如同白晝,那些承載著千年智慧的典籍,那些凝聚著無數(shù)工匠心血的圖譜,正在火中呻吟、化為灰燼。他仿佛能聽到那些文字在哭泣,能看到那些圖案在扭曲、消失……心口像是被什么東西堵住了,悶得發(fā)疼。他突然明白了父親那句話的真正含義 —— 紙張會被燒毀,竹簡會被蛀空,唯有記在腦子里的技藝,刻在骨子里的傳承,才是燒不掉、毀不了的。“走!” 裴琰猛地轉過頭,不再看那片火海。他的眼神里沒有了之前的迷茫和猶豫,只剩下一種近乎悲壯的堅定。三人趁著夜色,一路跌跌撞撞地逃出了洛陽城。身后的火光越來越遠,書卷燃燒的焦糊味卻仿佛鉆進了骨頭里,怎么也散不去。到了洛水岸邊,魯爾找了條破船,三人跳上去,任由小船順著水流漂向未知的遠方?!霸谙绿K文遠,多謝二位壯士相救?!?書生終于緩過神來,對著裴琰和魯爾拱手作揖,聲音還有些哽咽,“只是…… 只是那些書……”裴琰望著滔滔的洛水,水面倒映著洛陽城的火光,像一片燃燒的血海。他沉默了許久,才緩緩開口,聲音沙啞卻異常清晰:“書沒了,可以再寫。人沒了,手藝就真的斷了?!彼D過頭,看著蘇文遠:“你識字?”蘇文遠點點頭:“略通一二,曾在國子監(jiān)抄書。”“那正好。” 裴琰的嘴角勾起一抹苦澀卻堅定的笑容,“從今天起,你的筆,就是我的錘子。我做的,你記下來;我想的,你寫下來。咱們讓這些手藝,活在人身上。”蘇文遠愣住了,看著裴琰那雙在夜色中依舊明亮的眼睛,看著他手上那些因常年打鐵而布滿的老繭和傷痕,突然明白了什么。他用力點了點頭,從懷里掏出一支被火烤得變形的毛筆,緊緊攥在手里。小船在洛水上漂著,像一片無助的葉子。但船上的三個人,心里卻都燃起了一團火 —— 一團要讓技藝活下去、要讓文明延續(xù)下去的火。洛陽的火光漸漸消失在身后,可那焚書的景象,卻像一道烙印,深深刻在了裴琰的心里。他知道,從這一刻起,他不再僅僅是一個逃亡的鐵匠,他還是一個傳承者,一個要用自己的雙手和記憶,對抗這場焚書浩劫的傳承者。前路漫漫,江湖路遠,但只要人還在,手藝就還在。這或許,就是亂世之中,他們唯一能守住的東西。洛水的水流得很急,帶著破船顛簸起伏,像一片被狂風擺弄的葉子。蘇文遠緊緊抱著那幾卷幸存的書,蜷縮在船尾,牙齒不停地打顫。他不是冷的 —— 裴琰把自己那件打滿補丁的棉襖披在了他身上 —— 他是嚇的。從國子監(jiān)的書齋到洛陽的火海,不過短短數(shù)日,他的世界就從墨香紙韻變成了血火刀光?!翱取?咳咳……” 蘇文遠猛地咳嗽起來,咳出的痰里帶著血絲。他之前為了搶書,被叛軍的刀背砸中了胸口,此刻顛簸之下,傷口又開始作痛。裴琰正在船頭辨認方向,聽見咳嗽聲回頭看了一眼,眉頭皺了皺。他從懷里摸出個油紙包,里面是魯爾之前在幽州作坊偷偷藏的草藥,說是能止血消炎?!敖懒恕!?他把紙包遞過去,語氣依舊淡淡的,卻帶著不容拒絕的意思。蘇文遠愣了愣,接過紙包。草藥很苦,帶著股土腥味,嚼在嘴里像吞了黃蓮。可他看著裴琰專注掌舵的側臉,看著魯爾在船尾默默修補被礁石劃破的船底,忽然覺得這苦味里,竟有幾分踏實的滋味?!岸嘀x…… 壯士?!?蘇文遠咽下草藥,低聲道,“還未請教壯士高姓大名?!薄笆!?裴琰答得很快,這是他用了五年的化名。他沒問蘇文遠的來歷,在這亂世里,知道得太多有時不是好事。魯爾在一旁補充:“他叫蘇文遠,以前在國子監(jiān)抄書?!?他剛才路上已經(jīng)問過了。裴琰 “嗯” 了一聲,沒再多說。船行到黎明時分,終于靠了岸。這里是洛水南岸的一個小渡口,平日里往來的商船不少,如今卻只剩下幾艘被遺棄的空船,在晨霧里搖搖晃晃。“往南走,去雍丘?!?裴琰跳下船,踩在冰涼的泥地上,“聽說張巡在那里守城,或許能有條活路?!碧K文遠一愣:“張中丞?他不是在真源當縣令嗎?怎么去了雍丘?” 他雖埋頭書本,卻也知道張巡是個難得的清官,敢跟權貴硬碰硬?!皝y世之中,人不由己?!?裴琰背起魯爾找的半袋干糧,“走不走隨你?!碧K文遠看了看懷里的書,又看了看裴琰和魯爾的背影,咬了咬牙,跟了上去。他現(xiàn)在孑然一身,除了這幾卷書,什么都沒有了。跟著這兩個敢在叛軍眼皮底下救人的壯士,總比一個人漫無目的地漂泊強。往南的路比往北更難走。叛軍雖未打到這里,可潰敗的唐軍、潰散的流民、趁火打劫的亂兵,把官道堵得水泄不通。他們?nèi)熘蛔吡宋迨锫?,干糧很快就見了底,魯爾的舊傷也因為連日奔波復發(fā)了,左臂腫得像根紫茄子。這日傍晚,他們在一個廢棄的驛站落腳。驛站里擠滿了難民,男女老少,哭哭啼啼,空氣中彌漫著一股絕望的氣息。裴琰正在給魯爾的傷口換藥,忽然聽見角落里傳來一陣爭吵聲?!斑@藥根本沒用!我兒子的燒一點都沒退!” 一個婦人的哭聲撕心裂肺?!皼]用也得用!” 一個郎中模樣的人沒好氣地說,“現(xiàn)在這光景,有藥就不錯了!你以為還是太平年月,能給你兒子煎參湯?”裴琰皺了皺眉,走過去一看。那婦人懷里的孩子約莫五六歲,小臉燒得通紅,呼吸急促,嘴唇干裂。郎中給的藥渣扔在地上,裴琰撿起來聞了聞,眉頭皺得更緊了 —— 都是些尋常的退燒草藥,而且煎藥的火候明顯過了,藥性全失?!拔铱纯??!?裴琰蹲下身,不等婦人反應,就伸手摸了摸孩子的額頭,又翻了翻他的眼皮?!澳阆敫墒裁矗俊?婦人警惕地抱緊孩子?!八皇俏覂鹤??!?裴琰沒抬頭,“但我知道怎么讓藥管用?!?他轉向那個郎中,“你有陶罐嗎?還有干凈的布?!崩芍泻傻乜粗骸澳銜尾??”“我會打鐵?!?裴琰淡淡道,“打鐵和煎藥,道理差不多,都講火候。”魯爾在一旁幫腔:“我家石匠的本事大著呢!讓他試試!”婦人猶豫了一下,終究還是求生的欲望占了上風,點了點頭。郎中半信半疑地拿來了陶罐和布。裴琰從自己的草藥包里挑了幾樣,又從蘇文遠懷里的書卷里抽出一張空白的紙 —— 那是蘇文遠用來做批注的。“把藥切碎,不能太細?!?裴琰一邊示范一邊說,“水要燒開再下,大火煮一沸,小火煮三沸,然后用布過濾,只取清湯?!?他又把那張紙撕成小塊,“用這個蘸著藥湯,擦孩子的額頭、手心、腳心,能幫著退燒?!薄凹??” 蘇文遠吃了一驚,“這紙是……” 那是他從國子監(jiān)帶出來的上好宣紙,平時自己都舍不得多用?!凹埬軐懽?,也能救命?!?裴琰看了他一眼,“字記在腦子里,比記在紙上牢靠?!碧K文遠愣住了,看著裴琰專注的側臉,看著他用那雙打鐵的手,小心翼翼地給孩子擦藥,心里忽然有種說不出的滋味。他一直以為,書是最重要的,字是最金貴的,可在這亂世里,一張紙的價值,竟比不上一個能救命的法子。半個時辰后,孩子的燒果然退了些,呼吸也平穩(wěn)了許多。婦人對著裴琰千恩萬謝,要把自己僅有的半塊干糧塞給他。裴琰沒要,只問她:“附近有鐵匠鋪嗎?哪怕是廢棄的也行?!眿D人指了指西邊:“翻過那道山梁,有個村子,以前有個老鐵匠,后來聽說被叛軍抓走了,鋪子怕是早就廢了?!迸徵c點頭,對魯爾和蘇文遠說:“我們?nèi)タ纯??!碧K文遠不解:“去鐵匠鋪做什么?”“找東西?!?裴琰的眼神里閃著光,“有些東西,比干糧管用。”三人翻過山梁,果然看到了一個小村莊。村子里靜悄悄的,大多房屋都塌了,只有村頭的鐵匠鋪還勉強立著,只是門窗都沒了,像個豁了牙的老人。裴琰走進鐵匠鋪,眼睛一下子亮了。爐子里還有些余燼,鐵砧雖然銹了,卻還結實,墻角堆著些廢棄的鐵料和工具。他拿起一把銹跡斑斑的鑿子,用袖子擦了擦,露出下面的鋼刃?!斑€能用?!?裴琰笑了,那是逃亡以來,蘇文遠第一次見他笑。接下來的幾日,他們就在這廢棄的鐵匠鋪住了下來。裴琰像變戲法似的,用那些廢棄的鐵料和工具,造出了一件件讓人驚嘆的東西:他用斷了的鐵矛做了把鋤頭,給附近的農(nóng)戶耕地;用生銹的鐵鍋敲成了漏斗,幫村民過濾渾濁的河水;甚至用幾根鐵絲彎了個夾子,讓孩子們能更容易地抓到田鼠充饑。蘇文遠起初只是在一旁看著,后來忍不住拿起筆,把裴琰做的東西一件件畫下來,旁邊還標注著做法和用處。他畫得很認真,比在國子監(jiān)抄書時還要用心。有一次,裴琰做了個簡易的紡紗機,讓村里的婦女能用它更快地紡線,蘇文遠在旁邊一邊畫一邊問:“石兄,這個叫什么?原理是什么?”裴琰一邊調(diào)整紡紗機的轉速一邊說:“叫什么不重要,管用就行。原理嘛…… 就像水力錘,用輪子帶動,省力?!?他頓了頓,看著蘇文遠筆下的圖樣,“別畫得太細,知道大概樣子就行。關鍵是怎么用料,怎么調(diào)整,這些得記在心里?!碧K文遠點點頭,在圖紙旁邊寫下:“心法重于圖法,人在藝在?!濒敔杽t負責警戒和找吃的。他畢竟是突厥人,身手矯健,總能在附近的山林里找到些野味,或者從路過的商隊那里換些糧食。有一次,他甚至帶回了一個消息:叛軍正在攻打雍丘,張巡死守不退,急需工匠幫忙守城?!霸蹅?nèi)ビ呵稹!?裴琰放下手里的活計,眼神堅定,“那里需要鐵匠?!碧K文遠看著自己畫滿了圖樣的紙,又看了看裴琰,用力點了點頭:“我跟你們?nèi)?。我的筆,能幫石兄記下更多東西。”離開村子的那天,村民們來送他們,手里捧著舍不得吃的雜糧和草藥。那個孩子的母親,把一件連夜縫好的布衫塞給裴琰,上面用粗線繡著個歪歪扭扭的 “安” 字?!昂萌擞泻脠??!?婦人紅著眼圈說。裴琰接過布衫,說了聲 “謝謝”。他轉頭看向洛陽的方向,那里的火光早已熄滅,只剩下沉沉的暮色。他知道,那些被焚毀的典籍再也回不來了,那些逝去的讀書人再也醒不過來了。但他也知道,只要還有人記得那些手藝,還有人愿意把它們傳下去,文明的火種就不會熄滅。就像這洛水,無論經(jīng)歷多少戰(zhàn)火,終究會向東流去,滋養(yǎng)出一片新的土地?!白吡恕!?裴琰拍了拍魯爾的肩膀,又看了看蘇文遠手里的紙筆。三人迎著夕陽,朝著雍丘的方向走去。他們的身影被拉得很長,像三個移動的驚嘆號,在這亂世的畫卷上,寫下屬于他們的篇章。蘇文遠低頭看了看手里的紙,上面的字跡在夕陽下泛著微光,他忽然覺得,這些字比國子監(jiān)里那些珍藏的典籍,還要有分量。因為這些字里,有火,有鐵,有活下去的希望。

第五節(jié):初遇烽煙

天寶十五載的春風,帶著血腥氣掠過雍丘城頭。裴琰伏在城根的斷墻后,望著城外黑壓壓的叛軍大營,指節(jié)因用力攥著鐵矛而泛白。他身后,魯爾正幫蘇文遠用破布堵住耳朵 —— 叛軍的攻城鼓聲震得人頭皮發(fā)麻,像有無數(shù)面重錘在砸人的太陽穴。“這城…… 守得住嗎?” 蘇文遠的聲音發(fā)顫,手里的紙筆差點掉在地上。他本是個手無縛雞之力的書生,這一路跟著裴琰和魯爾見了太多刀光劍影,可從未見過這般慘烈的圍城景象:城墻被砸得坑坑洼洼,箭簇像刺猬毛似的扎在磚縫里,唐軍士兵個個帶傷,卻依舊死死盯著城外,眼里燃著不滅的火。裴琰沒說話,目光落在唐軍士兵手里的兵器上。那些刀槍大多銹跡斑斑,有的刀刃卷了口,有的槍桿裂了縫,顯然是用了多年的舊物。更要命的是箭簇,他剛才看到一個弓箭手射了三箭,竟有兩箭沒飛到叛軍陣前就墜了下來 —— 箭桿太脆,根本吃不住力道?!吧倮?,你看那邊!” 魯爾突然拽了拽他的胳膊,指著城東南角。那里的叛軍正在架設投石機,一塊塊磨盤大的石頭被拋上半空,帶著呼嘯砸向城墻,每砸一下,城磚就簌簌往下掉,像是隨時會塌。唐軍的投石機也在反擊,可投出的石頭總比叛軍的短一截,根本夠不著對方的陣地。一個將領氣得拔劍砍在投石機的木架上:“廢物!都是廢物!連塊石頭都扔不遠!”裴琰的心猛地一動。他想起自己在幽州作坊里畫的投石機改良圖,當時只是覺得原設計不夠精巧,沒曾想此刻竟成了救命的關鍵。“我們得想辦法見到張巡。” 裴琰突然道。蘇文遠嚇了一跳:“張中丞?他現(xiàn)在怕是沒空見我們這些無名之輩吧?” 這幾日他們混在流民里進了城,身份低微,連守城的士兵都懶得搭理他們?!八麜姷摹!?裴琰的眼神很亮,“因為我們能幫他守住這城?!濒敔柫⒖堂靼琢怂囊馑?,從懷里摸出塊被磨得發(fā)亮的鐵塊:“少郎是想……”“去軍械坊。” 裴琰站起身,拍了拍身上的塵土,“找些能用的東西?!比私柚隗w,貓著腰往城中心的軍械坊挪。沿途的景象比他們想象的更慘烈:傷兵躺在地上呻吟,沒人有空照料;百姓們拿著鋤頭、扁擔,自發(fā)地往城墻上運送石塊;一個白發(fā)蒼蒼的老嫗正用布擦拭著一支斷箭,嘴里念叨著 “殺賊…… 殺賊……”軍械坊在一座廢棄的寺廟里,原本的佛像被推倒了,騰出的地方堆滿了兵器和雜物。幾個老工匠正埋頭修理損壞的刀槍,動作卻慢得很 —— 他們的手在發(fā)抖,不是累的,是怕的?!澳銈兪歉墒裁吹??” 一個滿臉胡茬的兵卒攔住了他們,手里的橫刀半出鞘,警惕地盯著裴琰?!拔覀兪氰F匠。” 裴琰指了指魯爾手里的鐵塊,“聽說這里缺人,來幫忙?!北渖舷麓蛄苛怂麄儙籽?,目光在裴琰那雙布滿老繭的手上停了停,又看了看魯爾壯實的身板,嘟囔了一句 “多個人多份力”,就讓開了路。進了坊里,裴琰的眉頭皺得更緊了。可用的鐵器少得可憐,大多是些銹得不成樣子的廢刀斷槍;皮革更是稀缺,只有幾張破爛的馬皮;最要命的是,連淬火用的水都帶著股鐵銹味,顯然是反復用過多次了?!斑@怎么造箭?” 魯爾拿起一根彎曲的箭桿,搖了搖頭。裴琰沒說話,走到一堆廢鐵前,撿起一塊巴掌大的鐵板,又拿起一把豁了口的鑿子,“當” 的一聲鑿了下去。鐵板被鑿出個三角形的缺口,邊緣雖不平整,卻帶著股凌厲的殺氣?!斑@樣?!?裴琰舉起那塊鐵板,“不用打磨得太光滑,越鋒利越好,能劈開叛軍的皮甲就行?!?他又拿起一張破馬皮,“把這個剪成條,纏在箭桿和箭頭的接口處,能增加摩擦力,不容易掉?!崩瞎そ硞兌纪O铝耸掷锏幕睿@訝地看著他。其中一個瘸腿的老匠師忍不住道:“后生,你這法子…… 能行嗎?箭頭不打磨,會重心不穩(wěn)的?!薄艾F(xiàn)在要的不是準頭,是力道?!?裴琰頭也不抬地說,“叛軍穿著皮甲,普通箭頭射不穿,這種三角形的‘破甲箭’,只要能挨上,就能讓他們皮開肉綻?!彼贿呎f,一邊動手制作。魯爾立刻上前幫忙,用錘子把鐵板砸得更薄、更鋒利;蘇文遠也沒閑著,幫著整理那些破爛的皮革,按裴琰說的尺寸剪成條。老匠師們半信半疑,卻也學著他們的樣子動起手來。起初動作還很生疏,可在裴琰的指點下,漸漸熟練起來。鐵板在鑿子下變成一個個猙獰的箭頭,皮革條被緊緊纏在箭桿上,原本廢棄的雜物,在他們手里漸漸變成了一件件能殺人的利器?!皥?—— 叛軍又開始攻城了!” 一個渾身是血的傳令兵沖了進來,“張中丞讓軍械坊趕緊送箭!越多越好!”老匠師們頓時慌了神,手里的活計都停了。他們這才做了不到百支箭,根本不夠用?!袄^續(xù)做。” 裴琰的聲音很平靜,“我去見張巡?!彼闷鹨恢傋龊玫钠萍准鴤髁畋菢桥?。路上,傳令兵告訴他,張巡正在指揮士兵抵抗叛軍的進攻,情況危急。登上城樓,撲面而來的是一股濃烈的血腥味。張巡果然在那里,他穿著件普通的鎧甲,上面沾滿了泥土和血污,手里的長槍上還滴著血。他的臉很黑,眼神卻異常銳利,像鷹隼一樣盯著城外的叛軍,嘴里不停地發(fā)號施令:“左邊!快往左邊射箭!”“投石機!砸他們的云梯!”“中丞,這是……” 傳令兵剛要介紹裴琰,就被張巡打斷了?!白岄_!” 張巡猛地推開他,手里的長槍一挑,將一個爬上城頭的叛軍挑了下去。他的動作快如閃電,根本不像個文官出身的將領。裴琰沒在意他的失禮,走到垛口旁,看著城外密密麻麻的叛軍。他們像螞蟻一樣往上爬,云梯搭在城墻上,發(fā)出 “咯吱咯吱” 的響聲,隨時可能斷裂。唐軍的箭雨雖然密集,卻大多被叛軍的皮甲擋了下來,殺傷力有限?!皬堉胸??!?裴琰的聲音不大,卻清晰地傳到了張巡耳里,“用這個試試?!彼e起那支破甲箭。張巡愣了愣,低頭看了看那支簡陋的箭 —— 箭頭是塊粗糙的鐵板,箭桿彎彎曲曲,看起來還不如坊里做的普通箭。他皺了皺眉:“這能行嗎?”“行不行,試過就知道?!?裴琰把箭遞給一個弓箭手,“瞄準那個穿黑甲的叛軍頭目?!惫知q豫了一下,還是接過箭,搭在弓上,拉滿,松手。箭像一道黑色的閃電,“嗖” 地射了出去,不偏不倚地射中了那個黑甲頭目的心口。令人驚訝的一幕發(fā)生了:那支看似簡陋的破甲箭,竟硬生生穿透了厚厚的皮甲,沒入了半寸多!黑甲頭目慘叫一聲,從云梯上摔了下去?!昂眉?!” 城樓上的唐軍士兵頓時歡呼起來。張巡的眼睛一下子亮了,猛地轉過頭,死死盯著裴琰:“這箭是你做的?”“是?!?裴琰點了點頭,“還有更好的?!彼钢峭獾呐衍娡妒瘷C:“中丞不覺得他們的石頭扔得太遠了嗎?”張巡的眉頭立刻皺了起來。這幾日叛軍的投石機一直是他的心頭大患,射程比唐軍的遠了足足三十步,總能在唐軍的投石機夠不著的地方肆意破壞城墻?!澳阌修k法?” 張巡的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急切。“有?!?裴琰的目光落在唐軍的投石機上,“調(diào)整投石機的角度,再在投石臂上綁些布條,利用風力增加射程。” 他拿起一支箭,在地上畫了個簡易的投石機圖樣,“這樣,至少能多扔二十步?!睆堁捕⒅厣系膱D樣,又看了看裴琰,突然放聲大笑:“好!好!我張巡守雍丘這么久,總算遇到個懂行的!” 他拍了拍裴琰的肩膀,力道大得差點把裴琰拍倒,“你叫什么名字?愿不愿意留下來幫我?”裴琰的心猛地一跳。他想起了父親的囑托,想起了流亡路上的艱辛,也想起了那些被焚毀的典籍。留下來,就能用自己的手藝守住這座城,守住城里的百姓,這正是他一直想做的。可他又猶豫了。他怕被束縛,怕卷入那些說不清道不明的紛爭,更怕自己的手藝再次被用來做不想做的事?!拔摇?暫無歸屬?!?裴琰低下頭,聲音有些沙啞,“但我可以把法子留下?!彼麖奶K文遠那里借來紙筆,蹲在地上,飛快地畫了起來。破甲箭的制作方法、投石機的改進方案、甚至連如何利用城內(nèi)有限的資源制造更多的兵器,都寫得清清楚楚。他的字不好看,甚至有些歪歪扭扭,卻透著一股踏實的力量。張巡默默地看著他畫圖,眼神里的急切漸漸變成了敬佩。他知道,眼前這個年輕人不是在敷衍他,而是真的把守城的法子毫無保留地交了出來?!耙埠谩!?張巡接過圖紙,鄭重地折好,放進懷里,“但我張巡在這里保證,只要你愿意回來,雍丘的城門永遠為你敞開?!迸徵鼪]說話,對著張巡拱了拱手,轉身下了城樓。魯爾和蘇文遠立刻跟了上來,三人的背影很快消失在混亂的人群中。張巡站在城頭,望著他們離去的方向,又看了看懷里的圖紙,突然對身邊的副將說:“把這些法子交給軍械坊,讓他們立刻照著做。另外,給這三個年輕人備些干糧和水,悄悄送到城門口,別驚動了他們?!备睂⒂行┎唤猓骸爸胸?,他們……”“他們是高人。” 張巡的目光重新投向城外的叛軍,眼神里多了幾分堅定,“留不住,就送一程??傆幸惶?,他們會明白,這亂世之中,總得有個地方讓他們落腳。”城下,裴琰三人正隨著流民往城門挪。魯爾手里多了個沉甸甸的包裹,不用問也知道是張巡派人送來的。蘇文遠捧著他的紙筆,興奮地說:“石兄,咱們真的幫他們守住城了!”裴琰沒說話,只是回頭望了一眼雍丘城頭。那里的戰(zhàn)斗還在繼續(xù),箭簇呼嘯,鼓聲震天,卻仿佛多了幾分底氣。他知道,自己留下的不只是幾張圖紙,還有一份希望。“往南走。” 裴琰轉過身,朝著城外走去,“去睢陽?!彼犝f張巡的好友許遠在那里守城,或許,那里也需要他們。春風依舊帶著血腥味,卻仿佛多了幾分暖意。裴琰的腳步很堅定,魯爾和蘇文遠緊緊跟在他身后,三人的身影漸漸消失在遠方的塵土里。雍丘城頭的鼓聲還在響,像一首不屈的戰(zhàn)歌,回蕩在天地之間。他們不知道,這初遇的烽煙,只是一個開始。更殘酷的戰(zhàn)斗,更艱難的抉擇,還在前方等著他們。但至少此刻,他們心里都有了一個念頭:或許,這亂世之中,真的有值得他們用手藝去守護的東西。而那份被張巡珍藏在懷里的圖紙,終將在不久的將來,以一種意想不到的方式,再次回到裴琰的手中,成為一場生死之戰(zhàn)的關鍵。離開雍丘的路,比來時更難走。叛軍雖未破城,卻在城外布下了層層關卡,盤查過往行人,稍有可疑就會被抓起來。裴琰三人混在逃難的人群中,晝伏夜出,走得異常艱難。這日傍晚,他們躲在一片密林里休息。魯爾從包裹里掏出塊干硬的餅,掰成三塊,遞給裴琰和蘇文遠。這是張巡送的干糧,省著吃,竟也撐了三日?!吧倮桑阏f張中丞能守住雍丘嗎?” 魯爾咬了口餅,含糊不清地問。他心里一直惦記著那些破甲箭和改良的投石機,不知道有沒有派上用場。裴琰望著密林外的夕陽,沉默了片刻:“能。” 他的語氣很肯定,“因為他信那些法子,更信城里的百姓?!碧K文遠在一旁奮筆疾書,把裴琰說的話、做的事都記在紙上。這些日子他養(yǎng)成了個習慣,只要裴琰有什么想法,他就立刻記下來,生怕錯過了什么?!笆?,你說咱們到了睢陽,許遠將軍會不會也像張中丞一樣待見咱們?”“不知道?!?裴琰搖了搖頭,“但總要去看看。” 他想起在洛陽焚書時的痛心,想起雍丘城頭士兵們絕望的眼神,心里總有個聲音在說:不能停下來,要去能幫上忙的地方。夜里,他們被一陣馬蹄聲驚醒。魯爾反應最快,一把將裴琰和蘇文遠拽到一棵大樹后,自己則爬上樹,警惕地往聲音來處望去?!笆翘栖姷尿T兵?!?魯爾從樹上跳下來,壓低聲音道,“看樣子是從雍丘方向來的,好像在追什么人?!迸徵男囊幌伦犹岬搅松ぷ友邸ky道是雍丘出事了?張巡派來的人?很快,馬蹄聲越來越近。他們借著月光,看見十幾個騎兵正追趕一個渾身是血的人。那人穿著唐軍的鎧甲,顯然是從雍丘逃出來的,手里還緊緊攥著個竹筒,像是在護送什么重要的東西。“快追!別讓他跑了!” 騎兵們大喊著,手里的弓箭已經(jīng)搭在了弦上。眼看就要追上,那人突然轉身,將手里的竹筒用力往密林里一扔,然后拔出佩刀,朝著騎兵沖了過去。“殺賊!” 他嘶吼著,聲音里帶著決絕?!班坂汀?一聲,一支箭射中了他的胸膛。他晃了晃,還是往前沖了幾步,最終倒在了地上,再也沒起來。騎兵們在他身上搜了搜,沒找到想要的東西,罵罵咧咧地往別處追去。等騎兵走遠了,裴琰三人才敢從樹后出來。走到那人尸體旁,蘇文遠忍不住別過了頭 —— 死者的眼睛還圓睜著,像是死不瞑目。裴琰蹲下身,在他身上摸索了一下,沒找到什么有用的東西?!叭タ纯此拥闹裢病!?他對魯爾說。魯爾很快在一片灌木叢里找到了那個竹筒。竹筒被摔裂了,里面的紙條掉了出來,上面用鮮血寫著幾個字:“雍丘危,速援睢陽”。裴琰的心猛地一沉。看來雍丘的情況比他們想象的更危急,張巡派這人突圍,是想向睢陽的許遠求援。“咱們得快點去睢陽?!?裴琰把紙條收好,眼神凝重,“把消息帶給許遠?!苯酉聛淼穆罚麄冏叩酶炝?。沿途的流民越來越多,大多是從雍丘逃出來的,說起城里的戰(zhàn)況,個個面帶恐懼:“叛軍太多了…… 根本殺不完……”“張中丞親自上城頭廝殺,身上都中了好幾箭……”“聽說連婦女孩子都上了,拿著石頭砸叛軍……”這些話像石頭一樣壓在裴琰心上。他后悔當初沒留下來,哪怕只能多造幾支破甲箭,多改進一架投石機,也好啊。魯爾看出了他的心思,拍了拍他的肩膀:“少郎,別自責。咱們現(xiàn)在去睢陽,幫許遠將軍守住那里,也是在幫張中丞?!迸徵c了點頭,腳步更快了。七日后,他們終于抵達了睢陽。與雍丘相比,睢陽的防守似乎更嚴密些,城墻更高,士兵也更精神??膳徵贿M城,就發(fā)現(xiàn)了不對勁 —— 城里的氣氛很緊張,百姓們臉上帶著惶恐,守城的士兵眼神里也透著疲憊,顯然是經(jīng)歷了長時間的苦戰(zhàn)。他們找到守城的將領,說明自己是從雍丘逃出來的,有重要消息要帶給許遠。將領起初不信,直到裴琰說出了雍丘的戰(zhàn)況,還有那張巡派人事先約定的暗號,他才半信半疑地帶著他們?nèi)ヒ娫S遠。許遠正在府衙里研究地圖,見到裴琰三人,眉頭皺了起來。他是個文質(zhì)彬彬的中年人,不像個武將,倒像個讀書人,可眼神里的堅毅卻不輸張巡?!澳銈兪菑挠呵饋淼??” 許遠放下手里的筆,聲音有些沙啞。裴琰把那張帶血的紙條遞了過去,又把雍丘的戰(zhàn)況一五一十地說了一遍,包括自己如何改進兵器,如何與張巡告別。許遠看完紙條,臉色變得很凝重。他沉默了許久,才抬起頭,看著裴琰:“你就是張巡信里說的那個能造破甲箭、改投石機的匠人?”裴琰沒想到張巡還在信里提到了他,有些意外,點了點頭:“只是略懂些皮毛?!薄安皇瞧っ!?許遠搖了搖頭,“能在那么簡陋的條件下想出那些法子,是真本事?!?他站起身,走到裴琰面前,深深一揖,“我許遠求你留下,幫我守住這睢陽。”裴琰愣住了。他沒想到許遠會如此鄭重,一時間竟不知道該如何回答?!拔抑滥悴幌氡皇`?!?許遠看出了他的猶豫,繼續(xù)說道,“但你看看這城里的百姓,看看那些守城的士兵。他們和雍丘的人一樣,都想活下去。你有本事幫他們,為什么不愿意呢?”裴琰的心被刺痛了。他想起了雍丘城頭那個白發(fā)老嫗,想起了那個為了保護竹筒而死的士兵,想起了那些在戰(zhàn)火中掙扎的百姓。是啊,他有本事,為什么不愿意幫他們呢?“我留下?!?裴琰的聲音很堅定,“但我有個條件?!薄澳阏f。” 許遠立刻道?!拔抑辉旆烙谋鳎辉爝M攻的?!?裴琰看著許遠的眼睛,“我要確保這些東西只用在守城上,保護百姓?!痹S遠愣了愣,隨即笑了:“好!我答應你!只要能守住睢陽,別說一個條件,十個我都答應!”裴琰松了口氣,心里那塊懸著的石頭終于落了地。他轉頭對魯爾和蘇文遠說:“你們……”“我們也留下!” 魯爾立刻道,蘇文遠也用力點了點頭。這些日子的相處,他們早已把裴琰當成了主心骨,無論他去哪里,他們都跟著。許遠高興極了,立刻讓人帶他們?nèi)ボ娦捣?,還下令全城搜羅可用的鐵器、皮革、木材,全力支持裴琰。走進睢陽的軍械坊,裴琰的眼睛亮了。這里的條件比雍丘好多了,不僅有足夠的鐵器和皮革,還有幾個經(jīng)驗豐富的老工匠,甚至連淬火用的水都清澈了許多。“開始吧?!?裴琰拿起一把錘子,對著一塊燒紅的鐵板砸了下去?!爱敗?的一聲,火星四濺,像是在宣告一場新的戰(zhàn)斗開始了。魯爾拉起了風箱,蘇文遠鋪開了紙筆,老工匠們也圍了過來,眼神里帶著期待。坊里的氣氛一下子變得熱烈起來,仿佛連空氣都燃燒了起來。裴琰知道,守住睢陽的路會很艱難,甚至可能比雍丘更殘酷。但他不再猶豫,不再迷茫。因為他終于明白,自己的手藝不只是用來謀生的,更是用來守護的。守護那些在亂世中掙扎的生命,守護那些即將熄滅的希望。而這場初遇的烽煙,終將在睢陽的城頭上,燃燒成熊熊烈火,照亮他們前行的路。睢陽的軍械坊里,火光徹夜不熄。裴琰赤著上身,古銅色的皮膚上滲著汗珠,在火光下泛著油光。他手里的大錘掄得又快又穩(wěn),每一下都精準地落在燒紅的鐵板上,發(fā)出 “當當” 的脆響,像一首激昂的戰(zhàn)歌?!吧倮桑@是第三百支破甲箭了!” 魯爾把一支剛做好的箭遞給他,臉上帶著自豪。這幾日他們幾乎沒合過眼,累了就趴在鐵砧上歇一會兒,餓了就啃幾口干糧,可誰也沒喊過累。裴琰接過箭,掂量了一下,又對著火光看了看箭頭的角度,滿意地點了點頭:“不錯。讓士兵們試試,看看穿透力夠不夠?!焙芸欤瑤讉€士兵拿著破甲箭去了校場。沒過多久,一個士兵跑了回來,興奮地大喊:“石匠師傅!太厲害了!這箭能穿透三層皮甲!比咱們原來的箭強十倍!”坊里的工匠們頓時歡呼起來。他們守了這么久,還是第一次有這么厲害的兵器,心里的底氣一下子足了許多。許遠也聞訊趕來,拿起一支破甲箭,反復看著,眼里滿是贊嘆:“石匠師傅,有了這箭,咱們守城就更有把握了!”裴琰卻沒那么樂觀:“光有箭還不夠。叛軍的投石機還是個大麻煩,得想辦法再改進咱們的投石機,至少要能打到他們的陣地。”他帶著許遠和幾個老工匠來到城頭上的投石機旁。這投石機比雍丘的大了不少,可射程還是差了些,只能勉強打到叛軍的前鋒,對他們的主力造不成威脅?!皢栴}在這里?!?裴琰指著投石機的臂桿,“太粗了,不靈活,風力根本用不上。” 他又指著底座,“這里太輕,發(fā)射時晃動太大,影響精度?!痹S遠聽得連連點頭:“那該怎么改?”“把臂桿換成更細、更有韌性的桑木,” 裴琰說,“在末端綁上些輕質(zhì)的布條,增加受風面積;底座用石塊壓住,再釘上幾根木樁固定,減少晃動?!?他拿起一根樹枝,在地上畫了個改良后的圖樣,“這樣一來,射程至少能增加五十步,精度也能提高不少。”老工匠們圍過來看,七嘴八舌地討論起來。一個頭發(fā)花白的老木匠摸著胡子道:“石匠師傅這法子可行!桑木韌性好,我這就帶人去砍!”“我去準備布條和石塊!” 一個鐵匠也跟著喊道。里的氣氛一下子變得熱烈起來,大家各司其職,忙得熱火朝天。裴琰穿梭在人群中,時不時指點幾句,額頭上的汗珠順著臉頰往下淌,卻渾然不覺。蘇文遠在一旁飛快地記錄著,他的紙上已經(jīng)畫滿了各種圖樣和注解:破甲箭的制作流程、投石機的改良方案、甚至還有如何利用城內(nèi)的井水煮制硝石,制作簡易的火藥 —— 這是裴琰昨晚突然想到的,說關鍵時刻或許能派上用場?!笆?,你看這樣記錄對不對?” 蘇文遠拿著紙跑過來,指著其中一處問道。裴琰湊過去看了看,點了點頭:“差不多。記得把用料和火候都寫清楚,萬一我們不在了,別人也能照著做?!碧K文遠的筆頓了頓,眼眶有些發(fā)熱。他知道裴琰說的是實話,這亂世之中,誰也不知道自己能活多久??砂堰@些法子記下來,就能讓更多人活下去,這或許就是他們能做的最有意義的事。接下來的幾日,睢陽的城防在裴琰的指導下,一點點變得堅固起來。破甲箭一批批地送往前線,改良后的投石機也架設好了,試射時,石頭竟真的打到了叛軍的大營,嚇得他們后退了不少。百姓們也漸漸有了信心,自發(fā)地來軍械坊幫忙:婦女們縫補皮革,孩子們收集廢鐵,老人則燒火做飯,給工匠們送去。整個睢陽城,仿佛變成了一個巨大的堡壘,每個人都在為守城貢獻著自己的力量??膳衍姷墓菀苍絹碓矫土?。他們似乎察覺到了睢陽的變化,開始不計代價地攻城。云梯一架架地搭在城墻上,叛軍像潮水一樣往上涌,嘴里喊著 “破城后屠城三日” 的口號,眼神里滿是貪婪和殘忍。裴琰也上了城頭,和士兵們一起抵抗叛軍。他手里拿著一把自己打造的短刀,刀身雖不華麗,卻異常鋒利,砍在叛軍的身上,總能帶出一股血箭。魯爾像一頭猛虎,手里的鐵矛舞得虎虎生風,沒人能靠近他三尺之內(nèi)?!笆硯煾担筮叺耐妒瘷C壞了!” 一個士兵大喊著,聲音里帶著哭腔。裴琰立刻沖了過去。只見投石機的臂桿斷了,幾個操作的士兵倒在地上,已經(jīng)沒了氣息。他咬了咬牙,對魯爾喊道:“找根桑木來!快!”魯爾立刻明白了他的意思,轉身就往城下跑。裴琰則和幾個士兵一起,清理著斷桿和尸體,為更換新的臂桿做準備。就在這時,一支冷箭突然射了過來,直奔裴琰的后心。蘇文遠眼疾手快,一把推開了他,箭擦著裴琰的肩膀飛了過去,射中了后面的一個士兵。“蘇先生!” 裴琰驚呼著,扶住差點摔倒的蘇文遠。蘇文遠嚇得臉色慘白,卻還是強作鎮(zhèn)定:“我沒事…… 石兄小心……”裴琰看著他,心里一陣感動。這個手無縛雞之力的書生,在關鍵時刻竟有如此勇氣。他拍了拍蘇文遠的肩膀:“下去吧,這里危險?!碧K文遠搖了搖頭:“我不下去,我要在這里記錄。” 他拿起紙筆,躲在一塊盾牌后面,繼續(xù)記錄著城頭上的戰(zhàn)況和裴琰的指令。很快,魯爾扛著一根桑木跑了回來。裴琰和幾個士兵立刻動手,更換投石機的臂桿。叛軍的箭像雨點一樣射過來,他們只能一邊躲避,一邊加快速度?!昂昧耍 ?裴琰大喊一聲,示意士兵們操作投石機。士兵們立刻搖動絞盤,將一塊磨盤大的石頭放在投石兜里。隨著一聲令下,石頭被拋上半空,帶著呼嘯砸向叛軍的陣營。“轟隆” 一聲,石頭砸在了叛軍的云梯群里,頓時倒下了一片,慘叫聲此起彼伏。城頭上的唐軍士兵頓時歡呼起來,士氣大振。裴琰看著這一幕,心里也涌起一股暖流。他知道,自己的努力沒有白費,這些改良的兵器,真的能幫他們守住這座城。戰(zhàn)斗一直持續(xù)到黃昏,叛軍才漸漸退去。城頭上一片狼藉,到處是尸體和血跡,幸存的士兵們累得癱在地上,連說話的力氣都沒有了。許遠走了過來,身上又添了幾處傷口,卻依舊精神矍鑠。他拍了拍裴琰的肩膀:“石匠師傅,今日多虧了你。要是沒有你改良的兵器,這城怕是守不住了。”裴琰搖了搖頭:“是大家一起努力的結果?!?他看著城頭上的尸體,心里有些沉重,“只是…… 代價太大了。”“亂世之中,哪有不流血的勝利?” 許遠嘆了口氣,“但只要能守住這城,保住城里的百姓,這些血就沒有白流?!迸徵聊?。他知道許遠說的是對的,可看著那些年輕的生命就這樣逝去,他心里還是很難過?!皩α耍?許遠像是想起了什么,從懷里掏出一封信,“這是張巡派人送來的,說雍丘暫時守住了,讓我們放心。他還說…… 謝謝你?!迸徵舆^信,打開一看,上面只有寥寥數(shù)語,卻透著張巡的豪邁和感激。他捏著信紙,心里忽然有種說不出的滋味?;蛟S,這就是亂世之中的情誼吧,不需要太多的言語,只需要一個共同的目標,就能讓人彼此信任,彼此扶持。夜色漸漸降臨,睢陽城的燈火一盞盞亮起,像一顆顆頑強的星辰,在黑暗中閃爍。裴琰站在城頭,望著城外漆黑的叛軍大營,心里充滿了堅定。他知道,戰(zhàn)斗還沒有結束,更殘酷的考驗還在等著他們。但他不再害怕,不再猶豫。因為他找到了自己的歸屬,找到了值得用生命去守護的東西。而那些被他留在雍丘的圖紙,那些在睢陽誕生的破甲箭和改良投石機,終將在這場漫長的守城戰(zhàn)中,寫下屬于它們的傳奇。


更新時間:2025-07-23 21:50:5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