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節(jié):階下之技
至德二載的鳳翔,秋霜比往年更烈,把行在宮殿的瓦當染得發(fā)白。裴琰站在丹墀下,靴底沾著一路風塵,左臂的箭傷還在隱隱作痛 —— 那是睢陽突圍時被流矢擦過的舊傷,此刻被殿內(nèi)的炭火一烘,竟像有無數(shù)細針在皮肉里鉆。
“睢陽來的匠人裴琰,參見陛下?!?他垂著眼,聲音里帶著未褪盡的沙啞。自鳳翔城外被魚朝恩的人 “請” 入行在,他已三日未得好眠,夜里總夢見睢陽城頭的火光,還有魯爾斷后時染血的左臂。
御座上的肅宗緩緩抬眼,龍袍的金線在燭火下泛著暗芒。這位從馬嵬坡倉皇登基的天子,眼下帶著濃重的青黑,望著裴琰的目光里,有審視,有疲憊,還有一絲不易察覺的急切?!捌缴戆?。張巡在睢陽的奏報里,十次提到你的名字。”
裴琰剛直起身,就聽見身側(cè)傳來一聲輕嗤。魚朝恩站在階旁,宦官特有的尖細嗓音像刮過鐵器:“陛下,匠人便是匠人,哪值得張中丞這般掛懷?若不是僥幸從睢陽逃出來,此刻怕早成了叛軍的刀下鬼?!?/p>
這人穿著緋色袍服,腰間玉帶比朝臣的更顯闊綽,手指上的玉扳指在燭火下流轉(zhuǎn),偏生眼神里帶著股陰鷙,仿佛能穿透人的筋骨。裴琰認得他 —— 長安裴府被抄時,這個瘦小的宦官就站在李林甫身后,像條吐信的蛇,死死盯著裴父被鐵鏈鎖住的雙手。
“魚公公說笑了?!?裴琰握緊袖中的鐵鉗 —— 那是他從睢陽帶出來的唯一物件,此刻冰冷的鐵柄讓他定了定神,“睢陽能守百日,靠的不是僥幸,是滿城百姓的筋骨,還有…… 能救命的手藝?!?/p>
“哦?” 魚朝恩挑眉,步步緊逼,“那裴匠人覺得,眼下鳳翔最該造的,是能救命的犁,還是能殺人的弩?”
殿內(nèi)的空氣驟然繃緊。肅宗的手指在龍椅扶手上輕叩,目光在兩人之間游移。裴琰望著御座后那幅褪色的《江山圖》,圖上的江淮之地正被叛軍鐵蹄蹂躪,忽然想起張巡臨終前的血書:“睢陽破,江南危矣。”
“臣以為,” 他迎上魚朝恩的目光,鐵鉗在袖中硌得掌心生疼,“當務(wù)之急是復(fù)民生。叛軍劫掠千里,百姓無糧無器,縱有強弩,守的也是座空城。臣愿先監(jiān)造農(nóng)具,疏通溝渠,讓關(guān)中百姓能種上冬麥 ——”
“放肆!” 魚朝恩猛地打斷,尖聲刺破殿內(nèi)的寂靜,“裴琰!你算什么東西?也敢對軍國大事指手畫腳!眼下叛軍據(jù)洛陽、逼長安,陛下召你入宮,是讓你造破賊的利器,不是讓你擺弄鋤頭!”
他上前一步,袍角掃過裴琰的靴尖,語氣里的狠戾幾乎凝成實質(zhì):“老奴在軍器監(jiān)見得多了,你們這些匠人,總以為手藝能通天。卻不知在這鳳翔城里,陛下的一句話,比你那錘子重百倍!”
裴琰的指甲深深掐進掌心。他想起睢陽糧盡時,百姓用他造的鐵犁翻土找野菜;想起魯爾用斷刀改的鋤頭,讓流民在破城前種下最后一季麥。這些在魚朝恩眼里,竟成了 “擺弄”?
“公公錯了?!?他緩緩抬頭,目光撞進魚朝恩陰鷙的眼里,“手藝輕重,不在陛下的話,在百姓的命。當年臣在長安造水力錘,只知鍛刀鋒利;睢陽圍城,才懂鐵犁能活百人,勝過殺千敵。”
“你 ——” 魚朝恩被噎得臉色發(fā)青,剛要發(fā)作,卻被肅宗抬手止住。天子揉了揉眉心,聲音帶著久病的疲憊:“裴琰,朕知你辛苦。睢陽之功,朕記著。即日起,你任將作監(jiān)丞,掌軍器監(jiān)修繕之事?!?他頓了頓,目光落在階下的青銅鼎上,“至于農(nóng)具…… 待破了洛陽,再議不遲?!?/p>
裴琰的心沉了沉。這是折中的法子,卻字字透著無奈。他望著肅宗鬢邊的白發(fā),忽然明白,這位天子困在鳳翔行在,一面要對抗叛軍,一面要提防宦官,早已沒了推行仁政的底氣。
“臣…… 領(lǐng)旨?!?他低頭時,瞥見魚朝恩嘴角勾起的冷笑,像在說 “終究是階下之技”。
退殿時,秋風卷著落葉穿過回廊,撲在臉上帶著寒意。魯爾候在廊下,見他出來,忙迎上來,左臂的箭上還纏著繃帶:“少郎,怎么樣?”
裴琰摸出袖中的鐵鉗,鉗口的寒光在暮色里一閃:“他們要造利器?!?他望著遠處軍器監(jiān)的方向,那里的爐火徹夜不熄,映紅了半邊天,“但咱們的犁,總得有人造?!?/p>
魯爾的手猛地攥緊腰間的短刀 —— 那是用叛軍的頭盔改的,刃口還留著睢陽的血痕:“魚朝恩那狗東西,沒為難你?”
“他要的是能殺人的手藝?!?裴琰往石階下走,靴底碾過枯黃的草葉,“可手藝是死的,人是活的。他想把咱們變成錘子,咱們偏要做那調(diào)節(jié)火候的風箱?!?/p>
話音未落,身后傳來腳步聲。魚朝恩的親信小宦官提著盞宮燈,燈光晃得人眼暈:“裴監(jiān)丞,魚公公請您去軍器監(jiān)看看 —— 說是有批弩機等著您過目呢?!?/p>
宮燈的光暈里,小宦官的眼神閃爍不定,顯然沒安好心。魯爾剛要拔刀,被裴琰按住。他掂了掂手里的鐵鉗,忽然笑了 —— 那笑容里有睢陽城頭的風霜,也有對這權(quán)力場的不屑。
“帶路吧。” 他對小宦官說,轉(zhuǎn)身時對魯爾低語,“去尋沈蘅留在鳳翔的商棧,告訴他們,我要一批桑木,越韌越好?!?/p>
魯爾一愣,隨即明白 —— 桑木能做弩機的望山,更能做農(nóng)具的犁桿。
軍器監(jiān)的爐火比睢陽的更旺,卻透著股說不出的壓抑。工匠們垂著頭敲打鐵器,動作機械得像提線木偶,見了魚朝恩,個個嚇得臉色發(fā)白。魚朝恩指著墻角一堆殘破的弩機,對裴琰道:“這些都是從叛軍手里繳獲的,陛下要你仿造,再加射程三成?!?/p>
裴琰拿起一具弩機,發(fā)現(xiàn)機括上刻著個模糊的 “裴” 字 —— 竟是當年裴家為東宮造的神臂弩,不知怎的落到了叛軍手里。他指尖撫過那字,忽然想起父親在獄中寫的血書:“既可載道,亦可覆舟?!?/p>
“這弩機的望山角度不對,” 他不動聲色地將弩機放回原處,“強行加射程,會崩裂機括。若要改,需換桑木為臂,重調(diào)榫卯 ——”
“老奴不管你換什么木!” 魚朝恩不耐煩地揮手,玉扳指在燭火下泛著冷光,“三日內(nèi),我要看到能射五百步的新弩。否則,睢陽的功,可抵不了抗旨的罪?!?/p>
他湊近裴琰,聲音壓得像毒蛇吐信:“別以為老奴不知道,你在睢陽造的那些破甲箭,箭頭都留著半分圓鈍。在鳳翔,可沒人容你耍這些小聰明。”
裴琰的后背猛地竄起一股寒意。這人竟連箭簇的細節(jié)都查得一清二楚,看來自己從踏入鳳翔起,就沒逃出他的眼睛。
“公公放心?!?他握緊鐵鉗,鉗口在掌心烙下更深的印,“三日后,定有新弩?!?/p>
魚朝恩滿意地笑了,轉(zhuǎn)身時忽然道:“對了,老奴給你派了個監(jiān)工,姓劉,是宮里出來的老人,懂規(guī)矩?!?/p>
一個瘦高的宦官從陰影里走出來,臉上堆著諂媚的笑,眼神卻像鉤子:“裴監(jiān)丞,往后還請多指教?!?/p>
裴琰望著那人腰間的算盤,忽然明白魚朝恩的用意 —— 這哪里是監(jiān)工,分明是釘在他身邊的眼線。
爐火噼啪作響,映著滿殿的鐵器,泛著嗜血的光。裴琰拿起一柄未完工的弩箭,在火光里仔細打磨,忽然想起睢陽傷兵營里,沈蘅用銀簪挑出箭頭時說的話:“再利的刃,也該有護鞘。”他對著火光吹了吹箭簇,在最鋒利處輕輕一銼,留下半分不易察覺的圓鈍。
三日期限,足夠他給這權(quán)力場,留一道小小的 “護刃” 了。
劉宦官的算盤珠子總在不合時宜處響起,像串掛在裴琰肘后的鎖鏈。軍器監(jiān)的銅鐘剛敲過二更,他便提著宮燈晃到鍛爐旁,看著裴琰將桑木望山嵌入弩機,尖聲道:“裴監(jiān)丞這木料選得蹊蹺,桑木雖韌,終究不如鐵硬 —— 莫不是想偷工減料?”
裴琰頭也未抬,鐵銼在木頭上劃出細密的紋路:“劉公公有所不知,桑木浸過桐油,耐得住潮氣。弩機在濕地作戰(zhàn),鐵望山易銹,反不如這木頭可靠。” 他拿起塊廢鐵,往望山旁一墊,“況且機括關(guān)鍵處仍用精鐵,射程絕不會差?!?/p>
劉宦官瞇眼打量著,忽然伸手去摸望山的榫卯,指尖剛觸到木縫,就被裴琰用鐵鉗輕輕擋開:“公公小心,木刺扎手。” 鐵鉗的寒光在燈影里一閃,劉宦官縮回手,訕訕地撥著算盤:“老奴也是為陛下盡責?!?/p>
待他走遠,魯爾從暗處鉆出來,手里攥著塊剛淬過火的鐵犁頭:“少郎,這閹賊盯得緊,桑木犁的料都藏在煤堆里了?!?鐵犁頭的弧度被裴琰特意改得平緩,更適合關(guān)中的旱地,此刻在火光下泛著柔和的光。
裴琰接過犁頭,在砧上輕輕一敲,清越的聲響蓋過了遠處的算盤聲:“做得好。明早讓送飯的老婦混出城,交給沈記商棧的人?!?他往弩機望山里塞了片薄鐵,恰好卡在榫卯銜接處,“魚朝恩要五百步射程,咱們就給他五百步 —— 只是這準頭,得由咱們說了算?!?/p>
三日后,新弩試射。鳳翔城外的校場上,肅宗與魚朝恩并肩而立,宦官們捧著箭靶立在五百步外,紅心上用朱砂畫著小小的 “賊” 字。劉宦官捧著新弩,臉上堆著諂媚的笑:“陛下請看,這便是裴監(jiān)丞的手藝?!?/p>
裴琰接過弩機,指腹撫過桑木望山 —— 昨夜塞進的薄鐵已與木縫咬合,只要扣動扳機時稍偏半分,箭頭便會擦著靶心飛過。他深吸一口氣,耳畔仿佛又響起睢陽城頭的風聲,張巡那句 “守一城即守萬民” 在風里回蕩。
“放!” 魚朝恩的尖聲刺破寂靜。
弩弦嗡鳴,箭簇拖著殘影飛出,卻在離靶心三尺處驟然下墜,扎進地里。校場上一片死寂,劉宦官的臉瞬間慘白,撲通跪倒在地:“陛下恕罪!是這匠人……”
“等等?!?裴琰放下弩機,聲音平靜,“這箭未中,非因射程不足,是望山角度有誤。” 他抽出腰間鐵銼,在桑木望山上飛快銼了兩下,將那片暗藏的薄鐵磨去少許,“再試一次?!?/p>
第二箭射出時,校場上響起低低的驚呼。箭頭穿透靶心,箭尾的白羽在風里簌簌顫動。肅宗撫掌笑道:“好手藝!果然能及五百步!”
魚朝恩的臉色稍緩,斜睨著裴琰:“算你識相?!?他轉(zhuǎn)向肅宗,聲音陡然拔高,“陛下,此弩若批量打造,定能助我軍收復(fù)兩京!老奴請旨,命裴監(jiān)丞即刻督造千具,由老奴親自監(jiān)工!”
裴琰的心猛地一沉。千具弩機,若全按這 “暗藏薄鐵” 的法子造,戰(zhàn)場之上不知要折損多少性命。他剛要開口,卻被肅宗擺手制止:“準奏。但需先造百具試用,若真如今日所見,再批量趕制不遲。”
退下校場時,魚朝恩故意撞了裴琰的肩,低聲道:“別以為耍些小聰明就能糊弄過關(guān)。在這鳳翔城,老奴要你造殺人的弩,你就休想造出半具犁?!?/p>
裴琰望著他離去的背影,忽然彎腰從地里拔出那支未中的箭。箭頭果然如他所料,在離靶心處微微彎折 —— 那是桑木望山受力后的自然偏移,既瞞過了試射,又留下了一線生機。
魯爾扛著鐵犁頭跟上來,不解道:“少郎為何不直接拒了?”
“拒了,這百具弩機便會落入別人手里,連這半分偏折都沒了。” 裴琰將箭桿折成兩段,“咱們在軍器監(jiān)多待一日,就能讓這些殺人利器,多一分‘護刃’?!?他往商棧的方向望了望,暮色里,沈記的幌子在風里微動,“況且,桑木望山的圖紙,該讓沈姑娘的商隊送出去了?!?/p>
當晚,軍器監(jiān)的煤堆下,十具鐵犁被悄悄裝上馬車。趕車的老婦望著裴琰,眼里閃著淚光 —— 她兒子原是睢陽的農(nóng)夫,正是靠裴琰造的犁,在破城前種出了最后一季麥。
“告訴沈姑娘,” 裴琰將一張桑木望山的圖紙塞進犁底,“弩機的缺陷,在望山第三道榫卯。若遇危急,銼去半分便能讓射程縮五十步?!?/p>
老婦趕著車消失在夜色里,車轍在黃土路上留下淺淺的痕,像道隱秘的密碼。裴琰站在軍器監(jiān)的高臺上,望著鳳翔城的燈火,忽然想起父親留在鍛坊的那句話:“鐵可鑄劍,亦可鑄犁,全在握錘人的心?!?/p>
遠處,劉宦官的算盤聲又響了起來,叮叮當當,像在為這權(quán)力場的博弈,敲著永不停歇的喪鐘。而鍛爐里的火,依舊旺著,映紅了裴琰年輕卻堅毅的臉 —— 他知道,這龍淵逆鱗的較量,才剛剛開始。
劉宦官的算盤聲成了軍器監(jiān)的背景音,白日里盯著工匠們鍛鐵,夜里便捧著賬簿核對物料,連裴琰磨銼刀的次數(shù)都要記上一筆。這日清晨,他忽然拿著本厚厚的冊子闖進來,指著其中一頁道:“裴監(jiān)丞,這月的桑木用量比上個月多了三成,怕是不合規(guī)矩吧?”
裴琰正在給新造的弩機裝望山,聞言頭也未抬:“劉公公細看便知,多的木料都用在了弩機托手上。桑木質(zhì)地溫潤,將士握久了不易打滑,總好過凍裂的鐵托傷了人手?!?他拿起一具裝好的弩機,托手上果然纏著細密的桑木薄片,“況且這些都是邊角料,算不得浪費。”
劉宦官翻著賬簿,手指在 “桑木三十斤” 字樣上反復(fù)摩挲,忽然冷笑:“邊角料?老奴怎么聽說,沈記商棧最近在城外收了不少桑木犁?”
裴琰的心猛地一緊,鐵鉗在手里頓了頓。他早知這宦官會查,卻沒料到如此之快。魯爾在旁拉風箱,風箱的皮革發(fā)出 “呼哧” 的悶響,像頭蓄勢待發(fā)的野獸。
“公公說笑了?!?裴琰將弩機放在案上,聲音平穩(wěn)如常,“桑木犁需用整塊大料,這些邊角料做不了犁。倒是軍器監(jiān)的弓箭,箭桿用桑木最合適 —— 臣正想請示公公,可否將剩余木料改做箭桿?”
劉宦官被噎得說不出話,悻悻地合上賬簿:“隨你便。但若是讓老奴查到半點私用,定不輕饒?!?/p>
待他走遠,魯爾才低聲道:“少郎,這閹賊怕是咬住咱們不放了。”
裴琰望著案上的桑木望山,忽然將其劈成兩半。木心處赫然嵌著半片鐵犁的殘片 —— 那是他特意留下的記號,證明這些木料確曾用于農(nóng)具。“他要查,就讓他查?!?他將殘片扔進火里,火星濺起半尺高,“魚朝恩要的是能殺人的利器,咱們便給他造。只是這利器的‘分寸’,得由咱們定?!?/p>
七日后,百具弩機完工。魚朝恩親自驗看,每具都試射至五百步,箭頭穩(wěn)穩(wěn)穿透靶心。他滿意地撫掌:“果然是睢陽出來的匠人,手腳就是麻利?!?轉(zhuǎn)頭對肅宗道,“陛下,依老奴看,可即刻量產(chǎn),分發(fā)各軍?!?/p>
裴琰站在階下,看著那些即將送往戰(zhàn)場的弩機,忽然道:“陛下,臣有一事啟奏。”
肅宗挑眉:“但說無妨?!薄斑@些弩機雖能及五百步,卻有一弊?!?裴琰的聲音在大殿里回蕩,“桑木望山遇潮易變形,若在南方作戰(zhàn),需每日用桐油擦拭。否則射程會縮至四百五十步,恐誤大事。”
魚朝恩的臉色瞬間變了:“裴琰!你怎不早說?”
“臣也是昨日才發(fā)現(xiàn)?!?裴琰垂下眼,“軍器監(jiān)的庫房潮濕,望山已有些許變形。臣已讓人備了桐油,附在弩機箱內(nèi),還請陛下諭令各軍照做?!?/p>
肅宗沉吟片刻:“準。此事便交由裴監(jiān)丞督辦?!?/p>
魚朝恩狠狠瞪了裴琰一眼,卻不好再發(fā)作。他哪里知道,那些桐油里被裴琰摻了三成蜂蠟,擦在桑木上會讓望山的靈敏度降低 —— 四百五十步的射程,既能殺敵,又能在關(guān)鍵時刻留一線余地。
退殿時,魚朝恩與裴琰擦肩而過,低聲道:“你以為這點小伎倆能瞞多久?老奴告訴你,在這鳳翔城,沒有不透風的墻。”
裴琰望著他的背影,忽然想起睢陽那口被血染紅的井。權(quán)力場就像口深井,人人都在里面掙扎,要么被吞噬,要么在井壁上鑿出條生路。
回到軍器監(jiān)時,魯爾正將最后一批桐油裝箱。箱底的夾層里,藏著桑木犁的圖紙和改良曲轅犁的說明?!吧蛴浀娜苏f,這些能讓江南的稻田多收三成?!?魯爾的聲音里帶著笑意,“比造弩機實在多了?!?/p>
裴琰拿起一把桐油刷,在弩機望山上輕輕涂抹。蜂蠟在火光下泛著微光,像層看不見的護鞘?!霸戾髾C是為了止戰(zhàn),造犁是為了戰(zhàn)后?!?他望著窗外漸亮的天,“總有一天,這些弩機會變成犁,箭簇會變成鐮刀?!?/p>
遠處的銅鐘敲響了五更,鳳翔城的輪廓在晨曦里漸漸清晰。軍器監(jiān)的爐火依舊旺著,卻不再只映著殺人的鐵器 —— 角落里,一具桑木犁正靜靜躺著,犁頭的弧度在晨光里泛著柔和的光,像個沉默的承諾。
魚朝恩的眼線還在暗處窺伺,權(quán)力的陰影從未散去。但裴琰知道,只要這爐火不滅,只要還有人記得鐵能活命,這龍淵逆鱗的博弈,便尚未結(jié)束。他拿起鐵鉗,在犁頭上輕輕敲了敲,清越的聲響穿破晨霧,像在為這階下之技,奏響不屈的序曲。第二節(jié):監(jiān)軍的網(wǎng)
軍器監(jiān)的晨霧里總飄著股硝石的腥氣,像條無形的蛇,纏得人喘不過氣。裴琰蹲在料場清點藥材,指尖捻起一點硫磺粉末,在陽光下泛著慘白的光 —— 這是魚朝恩昨日親批的用量,比他報的少了整整三成。
“裴監(jiān)丞,這硫磺夠嗎?” 管事老周搓著手,臉上堆著為難的笑,“劉公公說,近來硝石緊俏,得優(yōu)先供禁軍打造火箭?!?/p>
裴琰沒答話,目光掃過料場角落的新砌的庫房。那庫房掛著三把鎖,鑰匙一把在魚朝恩手里,一把在劉宦官腰間,還有一把據(jù)說藏在肅宗的御書房 —— 里面堆著的硝石,足夠造三個月的火藥。
“夠造五十具弩機的?!?他將硫磺包好,聲音里帶著不易察覺的冷,“剩下的,讓弟兄們省著用?!?/p>
轉(zhuǎn)身時,正撞見劉宦官提著算盤走來,靴底碾過地上的藥渣,發(fā)出細碎的響。“裴監(jiān)丞倒是會過日子。” 宦官皮笑肉不笑,算盤珠子噼啪亂響,“不過老奴得提醒你,這月的弩機進度已慢了五日,若是再拖,可別怪老奴在魚公公面前多嘴。”
裴琰望著他腰間的鑰匙,忽然笑道:“劉公公放心,進度誤不了。只是這料……” 他往庫房方向瞥了眼,“若是能再勻些硝石,弟兄們能做得更精細些。”劉宦官眼珠一轉(zhuǎn),算盤打得更響了:“硝石沒有,不過老奴倒能給你派個幫手。小柱子是宮里出來的,手腳麻利,讓他跟著你打下手,也算幫你分擔些?!?/p>
話音未落,一個瘦高的少年從料場陰影里鉆出來,穿著半舊的青布衫,眼神卻像鷹隼,死死盯著裴琰手里的硫磺包。裴琰認得他 —— 前幾日總在工坊外徘徊,手里總攥著塊記錄工時的木牌。
“多謝公公體恤?!?裴琰接過少年遞來的工具,指尖不經(jīng)意間觸到他袖口的硬物,像是塊薄鐵片,“只是軍器監(jiān)的活粗,怕是委屈了小公公。”
小柱子低頭哈腰,聲音卻透著股陰狠:“能為裴監(jiān)丞效力,是小的福氣。”
這日午后,裴琰正在鍛爐旁熔鐵,忽聽 “哐當” 一聲,小柱子失手將半袋硝石打翻在地。白色的粉末撒了一地,混著鐵屑,像鋪了層霜。
“對不住對不住!” 少年慌忙去掃,袖口的鐵片露了出來,上面竟刻著密密麻麻的格子,像是在記錄什么。
裴琰的鐵鉗頓在半空,火星濺在硝石上,發(fā)出 “滋滋” 的輕響。他忽然想起魯爾說的,近來總有陌生人在驛站附近轉(zhuǎn)悠,盤問過往驛卒的行程。
“無妨?!?他彎腰幫忙收拾,指尖故意在鐵片上一刮,“小公公這袖口的物件倒別致,是記數(shù)用的?”
小柱子臉色一白,慌忙捂住袖口:“是…… 是記工時的,怕出岔子?!?/p>
待他走遠,魯爾湊過來,低聲道:“這小子一上午都在數(shù)咱們用了多少鐵,連鍛爐的炭火都數(shù)了三遍?!?突厥漢子的手按在腰間的短刀上,“要不要……”
“不用?!?裴琰將掃起的硝石倒進陶罐,“魚朝恩想織網(wǎng),咱們就給他個空子鉆?!?他往爐里添了塊廢鐵,火光映著臉上的紋路,“去把驛站的老王頭叫來,就說我有東西要修?!?/p>
傍晚時分,驛站的老王頭背著個破舊的信鴿籠來了。籠子的竹條斷了兩根,布罩被雨水泡得發(fā)霉,里面的信鴿縮在角落,羽毛濕漉漉的打綹?!芭岜O(jiān)丞,這籠子怕是修不好了?!?老頭嘆著氣,“昨日那場雨,淋死了三只送信的鴿,耽誤了軍情,我這把老骨頭怕是要交代在這兒了?!?/p>
裴琰接過籠子,竹條上的毛刺扎進掌心。他忽然想起睢陽圍城時,沈蘅的商隊就是靠信鴿傳遞消息,才躲過叛軍的截殺。“能修?!?他從料場撿來些桑木邊角料,“換幾根竹條,再加個防雨的罩子就行?!毙≈硬恢螘r站在工坊門口,算盤打得震天響:“裴監(jiān)丞倒是清閑,軍器監(jiān)的活還沒干完,倒幫起驛站修籠子了?!?/p>
“這籠子關(guān)系到軍情傳遞,耽誤不得?!?裴琰頭也不抬,桑木條在他手里彎出巧妙的弧度,“況且用的是邊角料,不費什么。” 他往籠子頂上加了塊弧形的薄鐵片,“這樣雨就漏不進去了?!?/p>
小柱子哼了一聲,轉(zhuǎn)身往魚朝恩的府邸去了。魯爾看著他的背影,怒道:“這小子定是去告狀了!”
“告就告?!?裴琰將修好的籠子遞給老王頭,鐵片在暮色里泛著微光,“你看這籠子,雖小,卻能護著信鴿活下來。有些事,比造弩機更急。”
老王頭捧著籠子,老淚縱橫:“裴監(jiān)丞是活菩薩??!有了這籠子,往后雨天送信,再也不用怕鴿兒淋雨了!”
第二日清晨,魚朝恩果然帶著劉宦官闖進軍器監(jiān),手里捏著小柱子的記錄冊,劈頭蓋臉地質(zhì)問:“裴琰!你竟敢挪用軍器監(jiān)的材料修鴿籠?眼里還有沒有陛下的法度!”
裴琰放下手里的弩機,從容道:“公公息怒。那籠子用的是廢棄竹條和鐵片,并未動用軍器料。況且信鴿傳遞軍情,若耽誤了,怕是比晚幾日造弩機更嚴重?!?/p>
他往工坊外喊了聲,老王頭帶著十幾個驛卒跑了進來,手里都捧著修好的鴿籠,齊齊跪在地上:“魚公公明鑒!裴監(jiān)丞修的籠子救了信鴿,也救了咱們這些驛卒的命!求公公不要怪罪!”
魚朝恩看著黑壓壓的人群,臉色青一陣白一陣。他本想借題發(fā)揮,沒料到裴琰竟得了這些底層驛卒的擁戴。劉宦官在旁低聲道:“公公,犯不著為這點小事動氣,耽誤了弩機進度才是大事。”
魚朝恩狠狠瞪了裴琰一眼,拂袖而去:“下不為例!”
待他們走遠,驛卒們紛紛起身,對著裴琰作揖。老王頭塞給他一袋炒豆子,哽咽道:“這是鴿兒最愛吃的,裴監(jiān)丞別嫌棄?!?/p>
裴琰望著手里的炒豆子,忽然想起睢陽城頭的炊煙。權(quán)力的網(wǎng)再密,也總有漏下來的光,照在這些不起眼的角落,讓日子能勉強過下去。
魯爾擦了擦汗,笑道:“少郎這招真妙,用個鴿籠就破了他們的局?!薄斑@不是破局?!?裴琰將炒豆子撒給籠里的信鴿,“是讓他們知道,這網(wǎng)里不光有殺人的弩,還有要活的人?!?他望著料場角落的庫房,鎖在陽光下閃著冷光,“好戲還在后頭?!?/p>
三日后,軍器監(jiān)的硝石又少了一半。劉宦官查遍了工坊,也沒找到半點線索,只發(fā)現(xiàn)裴琰造的弩機望山,比之前又厚了半分 —— 誰也沒注意,那些削下來的木屑里,混著些細碎的硫磺粉末,正被驛卒們悄悄帶出去,送往城外的藥鋪。
而那些修好的信鴿籠,在驛站的屋檐下排成一排,鐵片在陽光下泛著柔和的光,像一張張小小的盾牌,護著風雨里的信使,也護著這權(quán)力場中,一點微弱卻倔強的生機。
秋雨連下了三日,軍器監(jiān)的屋頂漏得像篩子。裴琰蹲在弩機工坊的角落里,正用桑木薄片修補漏雨的棚頂,忽然聽見料場傳來爭吵聲。
劉宦官叉著腰站在雨中,指著老周的鼻子罵:“這點硝石都看不住,要你何用!再找不到,老奴就讓魚公公摘你的腦袋!”
老周抱著頭蹲在地上,渾身濕透,聲音抖得像秋風里的落葉:“真不是小的看管不力,庫房的鎖沒被撬,硝石就是憑空少了半袋……”
裴琰放下手里的桑木片,雨水順著他的發(fā)梢往下滴。他早察覺庫房的硝石在減少,卻故意沒點破 —— 那些消失的硝石,此刻正躺在驛站的藥罐里,被驛卒們用來給淋雨的信鴿退燒。
“劉公公息怒?!?他走過去,往庫房鎖眼里塞了片桐油浸過的麻布,“這鎖怕是生了銹,不如讓鐵匠鋪的弟兄換把新的。至于硝石…… 許是被雨水泡化了些,畢竟這東西潮了容易消解?!?/p>
劉宦官狐疑地盯著鎖眼,忽然冷笑:“裴監(jiān)丞倒是比誰都清楚?!?他往小柱子使了個眼色,“去,把工坊里的邊角料都清點一遍,看看有沒有藏私?!?/p>
小柱子領(lǐng)命而去,翻箱倒柜地查了半日,卻只在角落找到些修補鴿籠剩下的薄鐵片。他將鐵片往劉宦官面前一摔:“這些都是修籠子用的,哪有什么硝石!”裴琰拾起鐵片,在手里掂了掂:“這些是給信鴿籠加的防雨板,前日驛站的老王頭來取過?!?他忽然提高聲音,“說起來,昨日有只信鴿帶了長安的軍情回來,若不是這防雨籠,怕是早凍死了 —— 那鴿兒翅膀上還沾著叛軍的箭簇呢。”
周圍的工匠們紛紛附和,七嘴八舌地說那信鴿如何重要。劉宦官被堵得說不出話,只能悻悻地帶著小柱子離開,臨走前狠狠剜了裴琰一眼。
待他們走遠,老周才敢抬起頭,抹著臉上的雨水:“裴監(jiān)丞,您這招真是……”
“不是什么招數(shù)。” 裴琰將鐵片放回角落,“只是讓他們知道,有些東西比硝石更金貴?!?他望著雨幕里的驛站方向,“去告訴老王頭,今晚送兩籠新鴿過來,就說軍器監(jiān)給信鴿加了夜食?!?/p>
夜里,驛站的燈火亮至三更。裴琰坐在油燈下,看著老王頭給信鴿喂食,忽然指著籠底的夾層:“這里能藏些要緊的東西吧?”
老王頭眼睛一亮:“裴監(jiān)丞是說……”
“比如硝石?!?裴琰往夾層里塞了小包硫磺,“叛軍在潼關(guān)查得緊,尋常商隊過不去,但信鴿能飛。這些東西,或許能幫上守關(guān)的弟兄?!?/p>
老王頭握緊他的手,掌心里全是老繭:“您放心,就算拼了老命,也讓這些鴿兒把東西送到?!?/p>
幾日后,魚朝恩忽然親臨軍器監(jiān),身后跟著個穿鎧甲的將軍。那將軍捧著具叛軍的火箭,箭桿上纏著浸油的麻布:“魚公公說,裴監(jiān)丞能造破甲箭,定能仿出這火箭。”
裴琰接過火箭,箭簇上的硫磺味刺鼻 —— 竟與軍器監(jiān)庫房的硝石氣味一模一樣。他忽然明白,那些消失的硝石,怕是被內(nèi)鬼偷給了叛軍。
“這火箭的引信有問題?!?他將箭桿拆開,里面的火藥混著泥沙,“若要仿造,需用純硝石,否則容易炸膛?!?/p>
魚朝恩的眼睛亮了:“軍器監(jiān)的硝石夠嗎?”
“不夠?!?裴琰望著庫房的方向,聲音平靜,“但我知道那里有 —— 叛軍的火箭硝石,是從鳳翔城外的私礦偷的,那礦脈的硝石純度極高?!?/p>
將軍立刻請命:“末將這就帶人去剿!”
魚朝恩卻攔住他,陰惻惻地盯著裴琰:“裴監(jiān)丞怎么知道得這么清楚?”
“猜的。” 裴琰將火箭重新組裝好,“畢竟這硝石的成色,只有那處礦才有?!?他忽然笑了,“若是將軍能奪回礦脈,軍器監(jiān)的硝石就再也不愁了,劉公公也不用日日盯著料場了?!眲⒒鹿俚哪樕查g變得慘白,手里的算盤 “啪” 地掉在地上。
三日后,將軍果然從私礦押回了偷運硝石的賊,為首的正是劉宦官的遠房侄子。魚朝恩為了撇清關(guān)系,只得將劉宦官貶去看守草料場,小柱子也被杖責后趕出了軍器監(jiān)。
裴琰站在工坊門口,看著劉宦官灰溜溜地離開,忽然對魯爾道:“去把那些修補鴿籠的邊角料收拾好,送些給驛站?!?/p>
魯爾不解:“這網(wǎng)不是破了嗎?”
“破了一張,還有無數(shù)張?!?裴琰望著天邊的陰云,“但只要這些鴿籠還在,信鴿就能飛出去,總有一天能把這網(wǎng)啄出個大洞?!?/p>
驛站的老王頭不知何時來了,手里捧著個新做的鴿籠,籠門上刻著個小小的 “裴” 字?!斑@籠兒結(jié)實,能飛過潼關(guān)?!?老頭笑得露出豁牙,“里面還藏了您要的桑木犁圖紙,讓那邊的弟兄也學學?!?/p>
裴琰接過鴿籠,掌心觸到溫潤的木色,忽然想起睢陽的土地。原來反抗不必轟轟烈烈,有時只需修好一個鴿籠,遞出一張圖紙,讓那些微小的民用技藝,在權(quán)力的縫隙里悄悄生根 —— 這或許,就是最堅韌的對抗。
軍器監(jiān)的爐火依舊旺著,弩機的望山在火光下泛著冷光。但角落里,那排修補好的信鴿籠,正靜靜等待著黎明,等待著載著桑木犁圖紙的信鴿,沖破層層羅網(wǎng),飛向遠方。
劉宦官被逐后,軍器監(jiān)的空氣松動了些,卻像蒙著層薄冰,不知何時會重新凍結(jié)。魚朝恩雖未再派親信監(jiān)工,卻讓賬房每日清點物料,連鍛爐燒了多少斤木炭都要記錄在案。
這日午后,裴琰正在改良弩機的扳機,忽然見魯爾捂著胳膊跑進來,袖口滲著血?!吧倮?,草料場的人說咱們偷了木炭!” 突厥漢子咬牙道,“劉宦官那廝在背后使壞,說咱們用軍器監(jiān)的炭去烘信鴿籠!”
裴琰放下銼刀,往魯爾傷口上撒了些草藥粉 —— 那是驛卒們從城外采來的,專治刀傷。“他有證據(jù)嗎?”
“證據(jù)就是那些烘得半干的鴿籠?!?魯爾啐了口帶血的唾沫,“那老狗竟帶著魚公公的人去了驛站,說是要當眾查驗?!?/p>
裴琰的指尖在扳機上頓了頓,鐵制的扳機被磨得光滑,卻硌得掌心生疼。他忽然起身,往料場走去:“去把修籠用的木炭搬來,讓他們查?!?/p>
魚朝恩果然帶著人在驛站候著,劉宦官站在他身后,臉上堆著報復(fù)的獰笑。見裴琰來,魚朝恩指著院里晾曬的鴿籠:“裴監(jiān)丞,這些籠兒用的炭,可是軍器監(jiān)的?”
裴琰彎腰撿起塊炭渣,在指尖捻碎:“公公細看便知。軍器監(jiān)的木炭是終南山的硬木燒成,敲著清脆;這些是驛站用的松木炭,燒起來有松脂香?!?他往籠底撒了點火星,果然冒出股淡淡的松油味,“況且用量不過十斤,比起每月?lián)p耗的炭,算不得什么。”驛卒們紛紛作證,說這些木炭是他們從山里撿的枯枝燒的。老王頭甚至捧來半筐松果:“這是燒炭剩下的,魚公公若不信,可去后山看看,滿地都是?!?/p>
魚朝恩被堵得啞口無言,卻不肯罷休,盯著那些鴿籠道:“就算炭是你們自己的,這些籠兒總用了軍器監(jiān)的鐵吧?”
裴琰拿起籠門上的薄鐵片,在陽光下晃了晃:“這些是從叛軍的箭簇上拆的,前幾日打掃戰(zhàn)場時撿的,不信公公可看上面的銹跡 —— 軍器監(jiān)的鐵可不會這么糙?!?/p>
劉宦官在旁急道:“他胡說!小柱子親眼看見他拿軍器監(jiān)的鐵……”
“哦?小柱子在哪?” 裴琰忽然提高聲音,“不如讓他出來對質(zhì),說說我拿了多少鐵,又何時拿的?”
劉宦官頓時語塞。小柱子被趕走后便沒了蹤影,據(jù)說被魚朝恩杖責后扔去了亂葬崗。
魚朝恩的臉色鐵青,忽然冷笑:“好個伶牙俐齒的匠人。只是這弩機的進度,可別讓這些瑣事耽誤了?!?他甩袖而去,劉宦官跟在后面,背影狼狽得像條喪家犬。
驛卒們圍上來,七嘴八舌地慶幸。老王頭卻嘆了口氣:“魚公公不會善罷甘休的。”
“他要的是能殺人的利器,只要咱們接著造,他便暫時動不了咱們。” 裴琰望著籠里的信鴿,忽然道,“把那只最壯的鴿兒給我,我有封信要送。”
夜里,信鴿帶著桑木犁的圖紙飛出鳳翔,翅膀上綁著片薄鐵 —— 那是裴琰從弩機扳機上拆的,上面刻著軍器監(jiān)硝石的真實儲量。魯爾看著鴿兒消失在夜色里,不解道:“少郎這是要給誰送信?”
“沈蘅。” 裴琰往爐里添了塊炭,火光映著他眼底的光,“她的商隊能打通潼關(guān)的路子,這些消息,或許能幫守關(guān)的弟兄多備些火藥?!?/p>
幾日后,軍器監(jiān)的賬房忽然來報,說硝石的用量比往日多了三成。裴琰明知是魚朝恩故意刁難,卻只淡淡道:“那就多造些火箭,以備不時之需。”
他讓人將火箭的引信加長了半寸,又在箭頭里塞了點潮濕的木屑 —— 這樣火箭飛到半空便會熄火,看著聲勢浩大,卻傷不了人。魯爾看著那些中看不中用的火箭,忽然明白:這便是少郎的法子,用 “聽話” 的表象,藏著 “掣肘” 的真意。
秋雨停時,驛站的信鴿帶回了消息,說潼關(guān)的守軍靠著送來的圖紙,在城外種上了冬麥,還仿造了桑木犁,秋收時能多收兩成糧。老王頭捧著信,哭得像個孩子:“咱們不光能打仗,還能種地了!”
裴琰站在軍器監(jiān)的高臺上,望著鳳翔城外的田野,忽然覺得那些微小的民用技藝,就像田里的種子,哪怕被權(quán)力的石碾壓過,只要有土有雨,總能鉆出來,長成燎原的野火。
魚朝恩的網(wǎng)依舊籠罩在軍器監(jiān)上空,但網(wǎng)眼里漏下的光,已足夠照亮那些不起眼的角落。裴琰拿起銼刀,繼續(xù)打磨弩機的望山,在最關(guān)鍵的榫卯處,又悄悄銼去了半分 —— 這半分,或許就是日后戰(zhàn)場上,留給對手的一線生機,也是留給自己的一點余地。遠處的鐘樓敲響了暮鼓,軍器監(jiān)的爐火與驛站的燈火遙相呼應(yīng),像兩顆倔強的星子,在權(quán)力的暗夜中,閃爍著不屈的光。
第三節(jié):沈蘅歸位
第三節(jié):沈蘅歸位
鳳翔的冬風裹著沙礫,打在軍器監(jiān)的窗紙上沙沙作響。裴琰正用桑木打磨弩機的望山,忽然聽見院外傳來一陣馬蹄聲,不是驛卒的散漫節(jié)奏,倒像是商隊特有的急促。
魯爾掀簾進來,手里攥著塊玉佩,玉質(zhì)溫潤,上面雕著朵半開的蓮花 —— 那是沈蘅的私印,當年在長安訂刀時,她曾笑著說這是沈家商隊的記號?!吧倮?,你看這!” 突厥漢子的聲音帶著抑制不住的興奮,“驛站的人說,是個穿石青披風的姑娘讓交的,說‘貨已入倉,速來清點’?!?/p>
裴琰的手猛地一頓,桑木望山在鐵砧上磕出個缺口。他認得這暗語 ——“貨” 是人才,“倉” 是沈蘅在鳳翔的商棧。自睢陽一別,沈蘅在江南養(yǎng)傷,已有半年不通音訊,此刻突然出現(xiàn),必是有要緊事。
“備馬。” 他將望山往案上一放,抓起鐵鉗就往外走,“去‘南貨行’。”
南貨行在鳳翔西市的角落,門臉不大,只掛著塊褪色的 “沈記” 木牌,伙計們正忙著搬運糧袋,麻袋上印著 “江淮” 二字,在寒風里泛著陳舊的光。一個穿石青披風的女子背對著門站著,青絲如瀑,腰間銀簪在晨光里閃著冷光,正是沈蘅。
“你倒是比我想的來得快?!?她轉(zhuǎn)過身,臉上還留著道淺淺的疤痕 —— 那是睢陽巷戰(zhàn)時被火油燙傷的,此刻在顴骨旁若隱若現(xiàn),反倒添了幾分凌厲,“看來軍器監(jiān)的日子,沒磨掉你的敏銳。”
裴琰望著她臂上的繃帶,還滲著淡淡的藥漬:“傷還沒好就敢北上,不怕路上出事?”
“怕就不來了?!?沈蘅往內(nèi)堂走,披風掃過糧袋,帶起一陣稻米的清香,“史思明在河北抓了兩千多工匠,在范陽建了‘匠作營’,聽說連洛陽宮里的少府監(jiān)匠人都被他擄走了?!?/p>
裴琰的腳步頓了頓。少府監(jiān)的匠人最擅精巧器物,若是被史思明用來造兵器,后果不堪設(shè)想。“他要造什么?”
“投石機,還有…… 火藥?!?沈蘅的聲音壓得極低,從袖中摸出張揉皺的紙,上面畫著個怪異的鐵管,“這是從叛軍逃兵身上搜的,說是能噴火,比咱們的猛火油柜厲害十倍?!?/p>
紙上的鐵管前端細、后端粗,像支放大的箭簇,旁邊標注著 “需硝石百斤”。裴琰的指尖撫過鐵管的紋路,忽然想起括蒼山老道說的 “伏火法”—— 這竟是最原始的火槍。
“范陽的硝石礦被史思明占了。” 沈蘅往茶盞里倒了些江南新茶,水汽模糊了她臉上的疤痕,“我讓人查過,他的匠作營里有個叫嚴莊的謀士,原是安祿山的軍師,最懂這些邪門技藝?!?/p>
裴琰的指節(jié)在案上輕輕叩擊,發(fā)出沉悶的響。他忽然明白沈蘅為何冒險北上 —— 史思明的匠作營若是成了氣候,別說收復(fù)兩京,江南都要岌岌可危。
“我?guī)Я藯l秘道的地圖?!?沈蘅鋪開張羊皮紙,上面用朱砂標著條蜿蜒的線,從鳳翔一直延伸到江淮,“商隊的船能走漕渠支流,避開叛軍的關(guān)卡,能運人,也能運料。” 她指著地圖上的 “商州” 二字,“這里有處廢棄的鐵礦,能藏工匠,你在軍器監(jiān)若遇危險,可往這走?!?/p>
裴琰望著地圖上密密麻麻的標記,忽然道:“你打算怎么接入鳳翔的局?魚朝恩盯得緊,貿(mào)然露面會出事?!?/p>
“我以采辦軍糧的名義來的?!?沈蘅拿起賬冊,上面記著 “稻米三千石、藥材百箱”,“昨日已見過李適之大人,他說陛下正愁軍糧短缺,讓我半月內(nèi)將糧送往前線?!?她嘴角勾起抹淺笑,“魚朝恩再橫,也不能跟軍糧過不去?!?/p>
正說著,伙計匆匆進來,附在沈蘅耳邊低語了幾句。她的眉峰微蹙:“魚朝恩派人來了,說是要查糧袋?!?/p>
裴琰起身要躲,被沈蘅按住:“不用。” 她往糧袋里塞了本桑木犁的圖紙,“你是軍器監(jiān)的人,來商棧查看糧袋是否夠堅固,合情合理?!?/p>
片刻后,劉宦官帶著兩個小吏闖進來,眼睛在糧袋上掃來掃去,忽然指著裴琰道:“你怎么在這?”
“李大人讓軍器監(jiān)幫忙看看糧袋的鐵扣牢不牢?!?裴琰拿起個鐵扣,在手里掂了掂,“這扣兒太松,運糧時容易散,我讓人改了改?!?他將鐵扣往袋口一扣,發(fā)出清脆的響,“這樣就穩(wěn)了?!?/p>
劉宦官翻了翻糧袋,沒找到半點破綻,卻盯著沈蘅的銀簪道:“沈老板倒是好福氣,用得起這般成色的簪子?!?/p>
“祖上留下來的,不值錢。” 沈蘅的指尖在簪頭輕輕一轉(zhuǎn),露出個細小的暗格,里面藏著半張桑皮紙 —— 正是秘道地圖的一角,“倒是劉公公,若不嫌棄,我這商棧有些江南的新茶,送您嘗嘗?”
劉宦官貪財,一聽有新茶,臉上的戾氣消了大半,哼哼唧唧地帶著小吏走了。待他們走遠,裴琰才道:“這簪子……”
“藏點要緊東西用?!?沈蘅將暗格合上,銀簪恢復(fù)原狀,“就像你的鐵鉗,不止能打鐵。” 她往內(nèi)堂的糧袋努了努嘴,“里面有二十個江南來的工匠,懂紡織,也懂冶鐵,先讓他們在商棧落腳,你那邊若需人手,隨時調(diào)遣。”
裴琰望著那些堆得老高的糧袋,忽然覺得這南貨行像頭蟄伏的巨獸,表面是糧商,內(nèi)里卻藏著千軍萬馬。他想起睢陽的水上工坊,沈蘅總能在絕境里搭起退路,這或許就是商人的本事 —— 于無聲處織網(wǎng),于無形處破局。
“史思明的匠作營,得想辦法攪一攪?!?裴琰的指節(jié)在地圖上的 “范陽” 二字上重重一敲,“若是讓他造出火槍,咱們的弩機就成了廢鐵?!?/p>
沈蘅的銀簪在案上劃出淺淺的痕:“我已讓‘水鸮’們混進范陽,他們會想辦法毀掉硝石礦。只是……” 她頓了頓,聲音沉了下去,“匠作營里有個老匠人,原是你父親的徒弟,叫秦九,據(jù)說被史思明逼著造投石機,若有機會,想辦法救他出來?!?/p>
裴琰的心猛地一抽。秦九是父親最得力的徒弟,當年裴家被抄時,他因在外地采鐵才逃過一劫,沒想到竟落得這般境地?!拔視朕k法?!?他拿起那枚蓮花玉佩,在掌心摩挲,“軍器監(jiān)的硝石,我能截下一半,通過秘道送出去,讓范陽的‘水鸮’有足夠的火藥毀礦?!?/p>
沈蘅點頭,忽然從茶罐里摸出顆蓮子:“江南的蓮子,能種在水里。等事了了,咱們在鳳翔城外種一片,就當……”
“就當睢陽的念想?!?裴琰接過蓮子,蓮子堅硬的外殼硌得掌心生疼,卻也帶著股倔強的生機。
暮色降臨時,裴琰返回軍器監(jiān),袖中藏著半張秘道地圖。魯爾見他回來,忙遞上剛造好的弩機:“少郎你看,這望山的角度,比之前更準了?!?/p>
裴琰望著弩機上的桑木望山,忽然在榫卯處多刻了道淺痕 —— 那是給沈蘅的信號,意為 “硝石已備妥”。他知道,從沈蘅踏入鳳翔的那一刻起,這盤棋就活了。魚朝恩的網(wǎng)再密,也擋不住南北聯(lián)手的力量,就像江南的蓮子,哪怕埋在凍土下,開春也總能鉆出綠芽。
軍器監(jiān)的爐火在暮色里泛著橘紅,映著弩機冰冷的鐵身,也映著那枚藏在袖中的蓮子。遠處的南貨行亮起了燈,與軍器監(jiān)的火光遙相呼應(yīng),像兩顆正在聚攏的星子,要在這亂世的暗夜中,燃起燎原的火。沈蘅的商隊在鳳翔扎下根來,南貨行的糧袋每日絡(luò)繹不絕地送往前線,麻袋上的 “江淮” 二字漸漸成了軍卒們眼里的定心丸。這日清晨,李適之親自來商棧查糧,看著碼得整整齊齊的糧垛,撫掌笑道:“沈老板果然名不虛傳,有你這商隊,鳳翔的軍糧總算能喘口氣了?!?/p>
沈蘅陪著笑臉,銀簪在發(fā)間輕晃:“能為朝廷效力,是沈家的福氣。只是這運輸途中,總有些宵小之輩覬覦,還請李大人派些兵卒護送?!?/p>
李適之沉吟片刻:“我讓禁軍撥一隊人給你,就說是保護糧道 —— 你且放心,魚公公那邊我去說?!?/p>
待李適之離去,沈蘅立刻讓伙計在糧袋夾層里塞了張紙條,上面用胭脂畫著個小小的弩機 —— 這是給裴琰的信號,意為 “護糧隊已妥”。
午后,裴琰借著查驗糧袋鐵扣的由頭來商棧,剛進門就被沈蘅拽進內(nèi)堂?!白o糧隊里有三個是‘水鸮’的人?!?她鋪開范陽的地圖,指尖點著匠作營的位置,“秦九被關(guān)在最里面的工坊,日夜逼著造投石機,聽說已經(jīng)病倒了?!?/p>
裴琰的指腹撫過地圖上的 “硝石礦” 標記,忽然道:“我讓魯爾在軍器監(jiān)造了批‘ defective’的火藥,引線短了半寸,遇潮就炸。你讓護糧隊‘不小心’把這批火藥混進送往范陽的‘軍資’里,史思明的人用了,保管炸得他們措手不及?!?/p>
沈蘅的銀簪在火藥配方上輕輕一點:“還要加些硫磺粉,讓爆炸的煙更濃,能掩護‘水鸮’們動手?!?她忽然壓低聲音,“魚朝恩派人盯著南貨行,說要‘核實戰(zhàn)損’,怕是盯上咱們了。”
裴琰望著窗外徘徊的身影,正是劉宦官的舊部,臉上堆著諂媚的笑,眼睛卻像鷹隼般盯著糧袋?!拔矣蟹ㄗ幼屗膊婚_眼?!?他從袖中摸出張桑木犁的圖紙,“你讓人把這圖紙‘不小心’掉在他面前,就說是從江南帶來的‘新玩意’,能讓畝產(chǎn)多收三成?!?/p>
果然,那舊部見了圖紙,眼睛頓時亮了。這年頭,糧食比兵器還金貴,若真有能增產(chǎn)的犁,在魚朝恩面前定是大功一件。他揣著圖紙匆匆離去,連糧袋都忘了查。
夜里,南貨行的后院傳來輕響。二十個江南工匠正將鐵料往漕渠的小船搬,這些鐵料看著是尋常農(nóng)具,實則能熔鑄成弩機的核心部件。沈蘅站在岸邊,銀簪在月光下泛著冷光:“順著秘道走,三日后到商州,那里有人接應(yīng)?!?/p>
工匠們領(lǐng)命而去,小船悄無聲息地滑入水中,像條黑色的魚。裴琰望著船影消失在夜色里,忽然道:“史思明的兒子史朝義在范陽掌兵權(quán),此人多疑,若讓他覺得秦九通敵,定會除掉他 —— 咱們可以借刀殺人?!?/p>
沈蘅的眼睛亮了:“你是說……”
“讓‘水鸮’們在秦九的工坊里留些唐軍的信物?!?裴琰的聲音冷得像冰,“再散布流言,說秦九偷偷給唐軍送投石機圖紙。史朝義必信以為真?!比蘸?,范陽傳來消息,說史朝義果然下令處死秦九,幸好 “水鸮” 們提前劫獄,才將老匠人救了出來,只是他受了重傷,得立刻送往江南醫(yī)治。
沈蘅拿著密信,指尖微微顫抖。銀簪在信紙上戳出個小孔:“秦九說,匠作營里有個少年是裴家舊仆的兒子,叫阿福,懂鍛造,想讓他跟著咱們?!?/p>
裴琰想起那個總跟在父親身后拉風箱的孩童,如今竟也成了匠人。“讓他來鳳翔,軍器監(jiān)正好缺個幫手。” 他望著窗外的漕渠,小船已經(jīng)返回,艙里裝著范陽的硝石樣本,“史思明的火藥配方里少了樣東西,咱們正好用這樣本改良,讓他造不出合格的火槍。”
魚朝恩終究還是起了疑心,這日帶著人闖進商棧,翻箱倒柜地查,卻只在糧倉深處找到些桑木犁的部件?!吧蚶习宓故怯行?,打仗還想著種地?!?他皮笑肉不笑,手里把玩著那半張圖紙。
“民以食為天嘛。” 沈蘅的銀簪在發(fā)髻上轉(zhuǎn)了轉(zhuǎn),“等收復(fù)了失地,總得有犁耕地不是?” 她忽然話鋒一轉(zhuǎn),“說起來,軍器監(jiān)的裴監(jiān)丞也懂這個,前幾日還幫驛站修鴿籠呢,真是個妙人?!?/p>
魚朝恩的臉色沉了沉。他最忌恨裴琰得人心,此刻聽沈蘅夸贊,心里更是不快,草草查了查便離去,連糧袋的夾層都沒細看。
待他走遠,沈蘅才松了口氣,對裴琰道:“這招‘以農(nóng)蔽兵’果然管用?!?/p>
裴琰望著那些堆在角落的桑木犁部件,忽然笑了:“魚朝恩只當這些是農(nóng)具,卻不知每片木頭上都刻著弩機的尺寸。等時機到了,這些‘犁’拼起來,就是能殺敵的利器?!?/p>
暮色里,南貨行的燈與軍器監(jiān)的爐火再次呼應(yīng),像兩顆心在同步跳動。沈蘅知道,她這顆 “外部緩沖”,總算在鳳翔站穩(wěn)了腳跟。而那些藏在糧袋里的鐵料、圖紙、密信,正順著秘道悄悄流動,終將匯成對抗黑暗的洪流。
遠處的鐘樓敲了九下,漕渠的水聲在夜色里格外清晰,像在為這場無聲的較量,打著沉穩(wěn)的節(jié)拍。
范陽的密信送到時,沈蘅正在南貨行的賬房核對糧目。信紙用米醋浸泡過,字里行間透著股酸腐氣,卻清晰可見 “史思明疑匠作營有內(nèi)鬼,已殺十余人” 的字樣。她用銀簪挑起信紙,在燭火上輕輕一燎,字跡頓時變成焦黑的印記 —— 這是 “水鸮” 的密信記號,意為 “計劃得手”。
“秦九已過商州,” 沈蘅將灰燼掃進茶盞,對晚晴道,“讓商棧備些上好的傷藥,告訴他到了江南先養(yǎng)好身子,匠作營的圖紙我已讓人抄錄備份?!?/p>
晚晴剛要退下,忽然指著窗外:“小姐你看,魚公公的人又在對面茶樓盯著了。”
沈蘅順著她的目光望去,二樓窗邊果然坐著個穿青衫的漢子,正假裝喝茶,眼睛卻黏在南貨行的糧垛上?!安挥霉芩??!?她往糧袋里塞了本《耒耜經(jīng)》,里面夾著張范陽硝石礦的分布圖,“讓護糧隊明日啟程,就說送糧去潼關(guān),把這書‘忘’在茶樓桌上?!贝稳涨宄?,護糧隊剛出發(fā),那青衫漢子就沖進茶樓,果然在桌下摸到了《耒耜經(jīng)》。他翻到夾著地圖的頁碼,眼里閃過貪婪 —— 這等 “富民之術(shù)” 獻上去,定能在魚朝恩面前邀功。
裴琰在軍器監(jiān)得知消息時,正將最后一批火藥裝箱。魯爾往箱底墊了層桑皮紙,上面用桐油畫著秘道的暗語:“潼關(guān)接應(yīng),三日后三更?!?/p>
“沈姑娘這招‘拋磚引玉’用得妙。” 魯爾擦了擦手上的火藥粉,“魚朝恩只顧著搶功勞,定想不到地圖是假的?!?/p>
“假地圖里藏著真消息。” 裴琰指著地圖邊緣的墨跡,那里用針孔刺著 “硝石有毒” 四字,“史思明的人若按圖采礦,定會中砒霜的毒 ——‘水鸮’在礦脈里埋了砒霜粉,遇水就溶?!?/p>
三日后,潼關(guān)傳來捷報,說叛軍的采礦隊突然暴斃數(shù)十人,硝石礦被迫關(guān)停。肅宗龍顏大悅,破格賞了沈蘅一匹蜀錦,魚朝恩雖心有不甘,卻因獻上《耒耜經(jīng)》得了 “關(guān)注農(nóng)?!?的稱贊,也暫時按捺住了對南貨行的猜忌。
沈蘅將蜀錦裁成小塊,縫在糧袋的夾層里,每塊錦緞上都繡著極小的 “匠” 字 —— 這是給逃亡工匠的信物,見字如見人?!耙炎屔剃牻恿巳畟€匠作營的人,” 她對趕來的裴琰道,“都懂火藥配比,你在軍器監(jiān)正好缺這樣的人手?!?/p>
裴琰望著那些藏在糧堆后的工匠,個個面黃肌瘦,卻眼神亮得驚人。其中一個少年抱著塊燒變形的鐵砧,正是阿福,見到裴琰,突然 “撲通” 跪下:“少郎,我爹讓我給您帶句話,說裴家的手藝,不能斷在咱們手里?!?/p>
裴琰扶起他,鐵鉗在少年掌心輕輕一按,烙下道淺痕:“斷不了?!?他指著軍器監(jiān)的方向,“那里的爐火,還等著你們添柴?!?/p>
魚朝恩終究還是查到了些端倪,這日帶著禁軍包圍了南貨行,聲稱要 “徹查私藏工匠”。沈蘅卻早有準備,讓工匠們換上伙計的衣服,正在搬糧袋,見了魚朝恩,紛紛跪地喊冤:“公公明鑒!我們都是幫沈老板運糧的,哪是什么工匠!”
魚朝恩的目光掃過人群,忽然停在阿福身上:“這小子看著面生。”
阿福抱著糧袋的手微微發(fā)抖,沈蘅卻搶先道:“是江南來的遠房侄子,剛學做生意,笨手笨腳的。” 她往阿福手里塞了桿秤,“快給公公看看這糧夠不夠秤?!?/p>
阿福猛地想起臨行前秦九的囑咐,強作鎮(zhèn)定地稱糧,秤桿打得筆直。魚朝恩挑不出錯,又翻了翻糧袋,只找到些桑木犁的零件,只得悻悻離去,臨走前撂下句:“盯緊了!別出什么岔子!”
待禁軍走遠,阿福才發(fā)現(xiàn)手心全是汗,浸濕了秤桿上的刻度。裴琰拍了拍他的肩:“以后這軍器監(jiān)的火藥,就交給你配了。”
暮色四合時,沈蘅站在漕渠邊,望著載著工匠的小船消失在秘道入口。銀簪在水面映出細碎的光,像撒了把星星。她知道,這些工匠就像種子,撒在鳳翔的土地里,終將長出對抗黑暗的森林。裴琰望著南貨行的燈火,忽然覺得這盤棋終于活了。沈蘅的商路是線,工匠的手藝是珠,串起來,便是能困住魚朝恩的網(wǎng)。而那些藏在糧袋里的鐵、圖紙、密信,正順著秘道緩緩流動,終將在某天匯成洪流,沖開權(quán)力的閘門。
遠處的軍器監(jiān)傳來鍛鐵的叮當聲,與南貨行的算盤聲交織在一起,像首跨越南北的歌謠。沈蘅理了理披風,轉(zhuǎn)身往賬房走 —— 那里還有三封密信要發(fā),分別送往江南、潼關(guān)和范陽,每封信里都藏著句話:
“火種已傳,靜待燎原?!?/p>
第四節(jié):弩機之爭
軍器監(jiān)的梧桐葉落得滿地都是,像鋪了層碎金。裴琰蹲在床弩旁,指尖劃過黝黑的弩臂,那里還留著前幾日試射時崩裂的細痕。魯爾正往機括里填牛油,突厥漢子的大手裹著麻布,動作卻輕得像在撫弄嬰兒,牛油在陽光下泛著溫潤的光,順著木紋緩緩滲入。
“少郎,魚朝恩的人又來了?!?魯爾忽然低聲道,下巴朝門口揚了揚。
裴琰抬頭,見三個宦官正站在工坊門口,為首的正是魚朝恩的心腹王承業(yè)。那宦官穿著件簇新的綠袍,腰間玉帶卻系得歪歪斜斜,一雙三角眼在床弩上掃來掃去,像在估量什么值錢的物件。
“裴監(jiān)丞好興致?!?王承業(yè)邁著小碎步進來,袍角掃過地上的鐵屑,留下道歪歪扭扭的痕,“魚公公讓咱家來看看,那床弩改得如何了?”裴琰直起身,指節(jié)在弩臂上輕輕叩擊:“回王公公,已改到四百五十步,只是……”
“只是什么?” 王承業(yè)的三角眼瞇成條縫,突然伸手去摸弩機上的望山,指甲蓋在刻度上刮出刺耳的響,“魚公公說了,非得五百步不可。你可知范陽叛軍的床弩已射到四百八十步?耽誤了軍國大事,你擔待得起?”
魯爾的手猛地攥緊了牛油罐,指節(jié)發(fā)白。裴琰按住他的胳膊,往弩機旁的圖紙努了努嘴:“公公請看,這是新改的圖紙,弩臂加長了七寸,弦軸換了精鋼,只是……” 他故意頓了頓,聲音壓得更低,“力道太猛,怕傷了弩身?!?/p>
王承業(yè)拿起圖紙,眉頭皺得像團亂麻。他哪里看得懂什么榫卯結(jié)構(gòu),只盯著角落里 “魚氏監(jiān)制” 四個字的位置,用指尖戳了戳:“這里,字要再大些,得讓所有人都知道,這神兵是魚公公督造的?!?/p>
“自然,自然。” 裴琰連聲應(yīng)著,眼角卻瞥見魯爾往機括的暗格里塞了塊細鐵絲 —— 那是他們昨夜琢磨的機關(guān),能在射程達標的瞬間卡住弦軸,讓弩臂受力不均。
待王承業(yè)趾高氣揚地走了,魯爾才啐了口:“這閹賊,懂個屁的床弩!” 他掏出鐵絲,在手里掂了掂,“少郎,這法子真能成?別真炸了傷著人。”
裴琰往弩臂的夾層里塞了片薄銅,銅片在陽光下閃了閃,恰好卡在最受力的榫卯處:“傷不著人,只會崩裂弩臂?!?他望著窗外飄落的梧桐葉,忽然想起長安的水力錘,那時父親總說 “留三分余地,方得長久”,原來這道理,到了軍器監(jiān)也一樣管用。
沈蘅傍晚來時,帶來了罐新釀的桂花酒。她穿著件月白襦裙,裙角繡著暗金線的水紋,站在滿是鐵屑的工坊里,竟像朵從江南水澤里開出來的蓮。“商隊從范陽回來,” 她往裴琰手里塞了個油紙包,里面是幾塊酥脆的胡餅,“說史思明的床弩確實厲害,卻炸壞了三張,工匠被砍了大半?!?/p>
裴琰咬了口胡餅,芝麻的香混著鐵腥味,竟格外踏實:“急功近利,哪有好手藝。” 他指了指床弩,“魚朝恩要的不是兵器,是刻著他名字的牌坊?!?/p>
沈蘅的指尖在弩臂上輕輕滑過,忽然停在那個隱秘的銅片夾層處:“這里動了手腳?” 她的聲音很輕,像怕驚動了什么。
“只是讓它‘累’得快些。” 裴琰往爐里添了塊炭,火光映得他側(cè)臉明暗交錯,“五日后續(xù)命,足夠拖到香積寺之戰(zhàn)?!鄙蜣亢鋈粡男渲忻鰪埣垪l,上面用胭脂畫著個小小的弩機,弩臂上打了個叉:“這是從魚朝恩書房抄的,他要在弩機里藏火藥,說能射得更遠?!?她的銀簪在紙上戳了戳,“怕是想借試射除掉你?!?/p>
裴琰的手猛地一頓,胡餅從指間滑落。他望著床弩那黝黑的箭槽,忽然想起洛陽焚書時的火光,原來最險的從不是叛軍的刀,是自己人藏在暗處的算計。
魯爾往機括里又加了道保險,鐵絲擰得更緊了些:“少郎放心,真要炸,也讓那閹賊的人先嘗嘗滋味?!?突厥漢子的眼里閃著狠勁,像頭護崽的狼。
五日后的試射場設(shè)在鳳翔城外的空地上。魚朝恩穿著件紫袍,腰上系著玉帶,正指揮小宦官在靶場盡頭插旗 —— 五百步外的土坡上,密密麻麻插滿了紅旗,像片剛被血浸過的林子。
“裴監(jiān)丞,可別讓咱家失望?!?魚朝恩拍著裴琰的肩,力道大得像要把骨頭拍碎,“這床弩要是成了,咱家保你升工部侍郎。”
裴琰躬身應(yīng)著,眼角卻瞥見沈蘅站在人群后,手里捧著個藥箱,銀簪在陽光下閃著冷光。魯爾站在床弩旁,手按在弦軸上,指節(jié)因用力而發(fā)白,像頭蓄勢待發(fā)的豹子。
“上箭!” 魚朝恩的尖嗓子劃破長空。
魯爾抱起支鐵箭,那箭桿比尋常的粗了三倍,箭頭淬著寒光,映得他瞳孔發(fā)緊。裴琰親自扳動絞車,鐵鏈 “咯吱” 作響,繃緊的弓弦像條即將斷裂的蛇,在陽光下泛著危險的光。
“放!”
裴琰松開機括的瞬間,只聽 “咔” 的聲輕響 —— 那片薄銅片在巨力下猛地彈起,恰好卡在榫卯接縫處。鐵箭呼嘯著飛出去,在空中劃出道詭異的弧線,竟真的越過了五百步的紅旗!
“中了!” 周圍的宦官們爆發(fā)出歡呼,魚朝恩的三角眼笑得瞇成了縫,正想開口說什么,卻聽 “轟隆” 聲巨響 —— 床弩的臂桿突然從中間崩裂,碎片像飛刀般四散飛濺,擦著魚朝恩的袍角釘進地里,帶出串火星。
魯爾 “哎呀” 一聲,故意往地上一滾,好像被碎片砸中了腿:“壞了!機括崩了!這可如何是好!”魚朝恩的臉瞬間漲成了豬肝色,指著裴琰的手抖個不停:“你…… 你竟敢糊弄咱家!”
裴琰蹲在崩裂的弩臂旁,指著那個隱秘的銅片夾層,聲音里滿是 “惶恐”:“公公請看,是這銅片受熱膨脹,卡住了榫卯。都怪屬下貪心,想讓射程再遠些,反而壞了大事。” 他往地上一跪,額頭抵著塵土,“請公公降罪!”
周圍的將官們竊竊私語,有幾個曾在軍器監(jiān)待過的,都露出了然的神色。床弩本就講究 “剛?cè)嵯酀保瑥娦屑由涑?,崩裂是常有的事?/p>
沈蘅適時從人群里走出來,銀簪挑著塊崩碎的木片:“魚公公息怒,想來是鳳翔的木料不及長安的堅實。不如讓裴監(jiān)丞再改改,改用秦嶺的桑木,或許能成?!?她的聲音柔得像水,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底氣。
魚朝恩望著滿地的碎片,又看了看周圍將官們的神色,知道此刻發(fā)作只會顯得自己不懂行。他狠狠踹了腳旁邊的小宦官,尖聲道:“再給你十日!十日之后若還不成,咱家扒了你的皮!”裴琰低著頭,嘴角卻悄悄勾起抹弧度。他知道,這十日拖延,足夠香積寺的陌刀隊做好準備。而那崩裂的床弩,不過是給魚朝恩的第一個教訓 —— 有些東西,不是刻上名字就能駕馭的。
夕陽把試射場的影子拉得很長,裴琰望著那堆殘骸,忽然想起父親說過的 “器如其人”。魚朝恩要的是能耀武揚威的利器,卻忘了最厲害的兵器,從來都藏著三分收斂的智慧。就像這床弩,能射五百步是本事,知道何時該停在四百步,才是真正的功夫。
魯爾瘸著腿走過來,偷偷往裴琰手里塞了塊桂花糕 —— 是沈蘅留下的,還帶著淡淡的香。“少郎,接下來咋辦?”
裴琰咬了口桂花糕,甜味在舌尖漫開:“改,怎么不改?!?他往秦嶺的方向望了望,那里的桑木正在寒風里積蓄力量,像他們這些藏在暗處的匠人,等著合適的時機,發(fā)出自己的聲響。
回到軍器監(jiān)時,暮色已浸透了梧桐葉。裴琰蹲在崩裂的床弩旁,指尖撫過那些參差的木茬,像在辨認某種隱秘的傷痕。魯爾正用銅絲將碎木片拼起來,突厥漢子的眉頭擰成個疙瘩:“這桑木確實夠硬,可榫卯處還是松了?!?/p>
“不是松了?!?裴琰從箭槽里摸出塊卷曲的銅片,正是那日塞進夾層的薄銅,此刻已被巨力碾成了麻花,“是力道太猛,木纖維自己崩了。” 他忽然往火里扔了塊松香,青煙騰起時,在墻上投出床弩的影子,“就像拉弓,滿則折,古人誠不欺我?!?/p>
沈蘅遣人送來的桑木次日清晨便到了。十根丈許長的木料堆在院中,表皮還帶著秦嶺的濕氣,年輪密得像織錦。秦九老人拄著拐杖繞著木料轉(zhuǎn)了三圈,忽然用斧刃刮下片木花:“這是百年老桑,埋在土里三年才挖出來的,魚朝恩倒舍得下本錢?!?/p>
“他要的不是桑木?!?裴琰往木料上潑了瓢冷水,水珠順著紋理游走,畫出細密的銀線,“是刻在上面的名字?!?他拿起墨斗,在木頭上彈出條筆直的線,“魯爾,按這個尺寸下料,弩臂比原設(shè)計窄半寸?!?/p>
魯爾的斧刃停在半空:“窄了怕?lián)尾蛔×Φ??!?/p>
“撐不住才好。” 裴琰往墨線盡頭畫了個小小的三角,“這里留個暗榫,看著結(jié)實,實則只能受八成力?!?他忽然壓低聲音,“試射時讓暗榫崩在無人處,既能交差,又傷不了人。”
秦九老人往刨花里啐了口唾沫:“老東西我當匠人五十年,從沒這么糟踐過好木料?!?話雖如此,卻往暗榫處多抹了層松煙,讓那處的木紋看起來與別處無異。
魚朝恩的人第三日又來查探。王承業(yè)踮著腳看木料,鼻子幾乎貼在桑木上:“這木頭當真比長安的好?” 他忽然用指甲掐了掐,見掐不出印子,才悻悻道,“魚公公說了,這次試射要請回紇的將軍來看,可別出岔子?!?/p>
裴琰心里咯噔一下。回紇騎兵善用弩,若是被看出破綻,怕是瞞不過去。他望著院中那堆待組裝的零件,忽然對魯爾道:“把弦軸換成牛角的。” 牛角韌性好,能讓射程再增十步,卻會在極限處發(fā)出細微的裂響 —— 那是給懂行的人聽的信號。
第七日傍晚,床弩終于組裝完畢。新造的弩臂泛著桑木特有的暗紅,望山上的刻度用銀粉描過,在燈下亮得像星子。最惹眼的是弩尾,“魚氏監(jiān)制” 四個金字被工匠鏨得又深又大,像四只盯著人的眼睛。
“少郎,回紇人真懂床弩?” 魯爾往弦上抹蜂蠟,指尖沾著金粉,在燭火下閃閃發(fā)亮。
裴琰正往暗榫處涂桐油灰,聞言動作頓了頓:“去年香積寺之戰(zhàn),回紇人用的床弩能射四百五十步,箭簇上還淬了狼糞,中者必感染?!?他忽然想起沈蘅說的,回紇使者常去軍器監(jiān)偷師,“他們不僅懂,怕是比魚朝恩的人懂多了。”
夜里,沈蘅借著送藥的名義潛入工坊。她穿著身男裝,青布袍上沾著草藥汁,倒像個游方郎中?!盎丶v的葛邏支將軍明日會來,” 她往床弩的暗格里塞了張紙條,上面畫著個小小的箭頭,“此人善使硬弓,最恨偷工減料?!?/p>
裴琰展開紙條,見箭頭指著弩機的觸發(fā)裝置,忽然明白了。他往觸發(fā)桿上纏了圈細麻,麻線浸過桐油,干燥后會微微收縮,讓觸發(fā)變得遲滯 —— 這是給葛邏支的暗示:此弩有詐。
次日試射,鳳翔城外的靶場擠滿了人。魚朝恩穿著件繡金紫袍,正跟個高鼻深目的回紇將軍說話,那便是葛邏支。將軍腰間的彎刀嵌著寶石,目光掃過床弩時,像鷹隼在打量獵物。
“裴監(jiān)丞,這次可別讓咱家丟臉?!?魚朝恩的聲音尖得像捏著嗓子,手里的折扇不住地敲著手心。
裴琰躬身應(yīng)著,眼角卻瞥見葛邏支正盯著弩尾的金字,嘴角勾起抹嘲諷的笑。魯爾抱著鐵箭走過來,突厥漢子的手在箭桿上摩挲,那上面刻著行極小的突厥文 —— 是魯爾昨夜偷偷刻的:“此弩易崩,慎用?!?/p>
“放!” 魚朝恩的折扇猛地揮下。魯爾松開絞車的瞬間,裴琰故意往觸發(fā)桿上多按了半分力。鐵箭呼嘯而出,在空中劃出道比上次更平直的弧線,穩(wěn)穩(wěn)釘在五百步外的紅旗下。周圍爆發(fā)出雷鳴般的喝彩,魚朝恩笑得眼睛都沒了縫。
就在此時,床弩突然發(fā)出 “咔” 的聲脆響 —— 觸發(fā)桿上的麻線果然斷裂,暗榫應(yīng)聲崩開,弩臂雖沒裂,卻歪向了一側(cè)。葛邏支突然撫掌大笑,用生硬的漢話道:“魚公公好本事,這般神兵,怕是只能看,不能用吧?”
魚朝恩的臉瞬間僵?。骸皩④姾纬龃搜??”
葛邏支走到床弩旁,用彎刀挑起那根崩開的暗榫:“此榫看著結(jié)實,實則是松的。五百步雖能射到,卻像拉滿的弓,再放一次,必崩無疑?!?他忽然看向裴琰,眼里閃過絲贊許,“裴監(jiān)丞是個老實人,可惜啊……”
話沒說完,遠處忽然傳來馬蹄聲。信使?jié)L鞍下馬,手里舉著封加急文書:“香積寺戰(zhàn)事急!急需床弩支援!”
魚朝恩的臉一陣紅一陣白。若是承認此弩有瑕,便是欺君之罪;若是強征,怕是會誤了軍情。他死死盯著裴琰,像要把人看穿。
裴琰忽然上前一步:“公公,屬下愿隨軍前往香積寺,就地改良床弩。戰(zhàn)場之上,或許能尋到兩全之法?!?他知道,這是唯一能避開鋒芒的法子。
葛邏支撫掌道:“此計甚好!我回紇也有能工巧匠,或可助裴監(jiān)丞一臂之力?!?他翻身上馬,彎刀在陽光下閃著光,“魚公公,告辭了?!?/p>
魚朝恩望著兩人遠去的背影,折扇 “啪” 地合住,指節(jié)因用力而發(fā)白。他知道自己又被這看似老實的匠人擺了一道,卻抓不到任何把柄 —— 畢竟,人家是去前線效力的。
軍器監(jiān)的梧桐葉還在落,裴琰回頭望了眼那座熟悉的工坊,忽然覺得心里松快了許多。他不知道香積寺的戰(zhàn)場有什么在等著,卻明白有些抗爭不必硬碰硬。就像這床弩,看似屈服于五百步的射程,實則用自己的方式,守住了匠人的底線。
魯爾趕著載弩的馬車跟上來,突厥漢子的臉上帶著笑:“少郎,這下不用再看那閹賊的臉色了?!?/p>
裴琰望著遠處的秦嶺,桑木的清香仿佛還在鼻尖縈繞。他忽然想起父親說的,真正的好手藝,要像水 —— 能圓能方,能屈能伸。今日退讓的這一步,或許正是為了明日能堂堂正正地造出,既夠射程,又保穩(wěn)固的床弩。
香積寺的方向傳來隱約的號角聲,像在召喚著什么。裴琰握緊了手里的墨斗,知道新的較量,才剛剛開始。
香積寺的晨鐘混著硝煙味,在曠野里蕩出層層漣漪。裴琰蹲在臨時搭起的工坊里,指尖撫過床弩的殘件 —— 昨夜急行軍時,那具 “魚氏監(jiān)制” 的床弩終究沒撐住顛簸,弩臂在馬車上震出了裂紋,像條瀕死的蛇。
“少郎,回紇人送來的牛角到了?!?魯爾抱著個木盒進來,突厥漢子的甲胄上沾著草屑,“葛邏支將軍說,這是漠北最硬的水牛角,能抵得住五百步的力道。”
裴琰打開木盒,牛角在晨光里泛著琥珀色的光,紋理密得像蛛網(wǎng)。他忽然想起魚朝恩在鳳翔城外的嘴臉,嘴角勾起抹冷峭的笑:“告訴葛邏支,多謝他的好意?!?他往牛角上潑了瓢冷水,水珠滾落時,在裂紋處聚成小小的水洼,“但這床弩,咱們得按自己的法子改?!?/p>
沈蘅的商隊午時便到了。晚晴跳下車時,懷里還抱著卷圖紙,是從長安軍械坊抄來的 “開元床弩譜”?!靶〗阏f,這譜子里的‘活榫’技法或許能用?!?侍女的裙角沾著泥,卻把圖紙鋪得平平整整,“叛軍在西側(cè)山坳藏了十二具床弩,瞄準了咱們的糧道。”
裴琰的手指在圖紙上的 “活榫” 處重重一點。那是種能隨力道伸縮的機關(guān),用三層樺木嵌套,外層受力時會微微外擴,像人的關(guān)節(jié)。“魯爾,把弩臂改成活榫結(jié)構(gòu)?!?他往火堆里添了塊青岡木,“外層用回紇牛角,中層用秦嶺桑木,內(nèi)層……” 他頓了頓,從箭袋里抽出支破甲箭,“用這箭桿的精鋼?!?/p>
葛邏支傍晚來探工時,正撞見裴琰在調(diào)試活榫。床弩的新臂在夕陽下泛著奇異的光,牛角的韌、桑木的柔、精鋼的剛纏在一起,像匹三色錦緞?!芭岜O(jiān)丞這是要做什么?” 回紇將軍的彎刀在手里轉(zhuǎn)了個圈,眼里閃著好奇。
“讓它既能射五百步,又不會崩裂。” 裴琰扳動絞車,弦軸轉(zhuǎn)動時發(fā)出細微的 “咔嗒” 聲,活榫果然隨著力道緩緩?fù)鈹U,“就像你們草原的弓,拉滿時會彎,松手后又能復(fù)原?!?/p>
葛邏支忽然大笑起來,笑聲震得帳篷頂上的塵土簌簌往下掉:“漢人匠人的腦子,果然比牛角還靈光!” 他從腰間解下個銀壺,往裴琰手里一塞,“這是漠北的馬奶酒,改好了,我請你喝個痛快!”夜里的試射在山坳里進行。新改的床弩立在月光下,像頭蓄勢待發(fā)的巨獸。裴琰親自上箭,鐵箭桿在活榫的映襯下,竟顯得有些纖細。魯爾往弦上抹了最后一遍蜂蠟,低聲道:“少郎,魚朝恩的人就在山那邊看著。”
裴琰沒回頭。他望著五百步外的火把,忽然想起父親說的 “守拙”—— 真正的巧,要藏在拙里。就像這床弩,看著與尋常無二,卻在最關(guān)鍵的地方藏著保命的機關(guān)。
“放!”
鐵箭離弦的瞬間,活榫 “嗡” 地一聲外擴,弩臂彎成道優(yōu)美的弧線,卻始終沒崩裂。箭簇穿透火把的剎那,山坳里爆發(fā)出回紇騎兵的歡呼。葛邏支拍著裴琰的肩,力道大得幾乎把人拍進土里:“好!這下能把叛軍的床弩射成柴火了!”
躲在山后的王承業(yè)看得臉色發(fā)白。他原想等著床弩崩裂,好回去告裴琰一狀,沒料想這新改的家伙竟這般結(jié)實。旁邊的小宦官湊過來:“公公,要不…… 咱們也按這法子改?”
王承業(yè)狠狠瞪了他一眼:“改什么改!這是魚公公的功勞!” 他轉(zhuǎn)身就走,袍子下擺掃過帶刺的野草,劃出道狼狽的痕 —— 回去可得告訴魚公公,這裴琰是個留不得的禍害。
裴琰望著遠處的火光,忽然對魯爾道:“把‘魚氏監(jiān)制’的金字鑿下來?!?突厥漢子愣了愣,隨即操起鏨子,“叮叮當” 幾下就把那四個礙眼的字剔得干干凈凈。
“這樣才像樣?!?裴琰摸著光滑的弩尾,那里還留著鏨子的痕跡,像塊沒刻字的碑,“好手藝,不用刻誰的名字,也能讓人記住?!?/p>
香積寺的鐘聲再次響起時,新改的床弩已立在了陣前。裴琰望著叛軍方向升起的狼煙,忽然覺得這床弩像面鏡子 —— 照得出魚朝恩的貪婪,照得出葛邏支的坦蕩,也照得出他們這些匠人的掙扎。
魯爾往弦上搭了支新箭,箭頭在晨光里閃著冷光:“少郎,該射了?!?/p>
裴琰點點頭,手指按在觸發(fā)桿上。他知道這一箭射出去,不僅能打掉叛軍的床弩,更能打掉那些附著在手藝上的污泥濁水。就像父親說的,鐵能鍛成刀,也能打成犁,全看握錘人的心。
弓弦震顫的剎那,活榫再次優(yōu)美地外擴,像在對這亂世鞠躬。鐵箭劃破長空的瞬間,裴琰忽然笑了 —— 原來迂回不是退讓,是用自己的方式,讓手藝活得更久些。
遠處傳來叛軍的慘叫,床弩的轟鳴聲在山谷里回蕩,像首遲來的長歌。香積寺的殘垣在晨霧中若隱若現(xiàn),斷碑上的經(jīng)文被箭簇鑿得斑駁。裴琰蹲在臨時搭建的弩架旁,看著魯爾將最后一片牛角嵌進活榫。突厥漢子的額頭滲著汗珠,手里的木膠在晨光里泛著琥珀色,將桑木與精鋼牢牢粘在一起。
“少郎,葛邏支將軍派人來催了?!?魯爾往榫卯處纏上浸過桐油的麻布,“叛軍的床弩又開始往糧道射箭了,昨夜燒了咱們?nèi)嚰Z草?!?/p>
裴琰往弩臂的暗槽里塞了片薄鋼片,那是從叛軍箭簇上熔的,邊緣被打磨得極薄,受力時會發(fā)出細微的嗡鳴?!案嬖V將軍,再等半個時辰?!?他用銅錘輕輕敲打牛角,讓木膠更均勻地滲入紋理,“這活兒急不得,差一分就可能崩裂?!?/p>
遠處傳來馬蹄聲,葛邏支的親衛(wèi)翻身下馬,手里捧著個皮囊:“將軍說,這是漠北的烈酒,給裴監(jiān)丞壯膽?!?親衛(wèi)的目光落在床弩上,忽然咋舌,“這活榫看著倒像咱們草原的馬頭琴軸,能轉(zhuǎn)還能繃?!?/p>
裴琰笑了笑,沒接話。他往弦軸上套了個新做的牛角輪,輪上刻著細密的齒,轉(zhuǎn)動時能精準控制力道。“魯爾,上箭。”
鐵箭搭上箭槽的瞬間,床弩忽然發(fā)出輕微的震顫?;铋倦S著弦的繃緊緩緩?fù)鈹U,牛角層泛著淡淡的青光,桑木芯里的精鋼隱約可見,像條蓄力的蛇。葛邏支不知何時站在帳篷口,彎刀在手里轉(zhuǎn)了個圈:“裴監(jiān)丞,可敢跟我賭一把?”
“賭什么?” 裴琰的手按在觸發(fā)桿上,指尖能感受到活榫的脈動。
“賭這箭能射穿叛軍的床弩機括?!?葛邏支往地上吐了口唾沫,“輸了,我把漠北的良駒送你;贏了,你得教我回紇匠人這活榫技法?!?/p>
裴琰望著五百步外叛軍的營壘,那里隱約能看見床弩的黑影。“我要的不是良駒?!?他忽然拉動絞車,弦軸轉(zhuǎn)動的 “咔咔” 聲里,活榫外擴到極致,卻始終沒崩裂,“我要你保證,這些床弩只用在防御,絕不主動攻城。”
葛邏支愣了愣,隨即大笑:“漢人匠人倒會討價還價!成交!”
觸發(fā)桿扳動的剎那,空氣仿佛凝固了。鐵箭離弦的嘯聲撕開晨霧,活榫在巨力下猛地收縮,發(fā)出龍吟般的嗡鳴。五百步外的叛軍床弩突然炸開,木屑混著慘叫聲騰空而起 —— 箭簇不僅射中了機括,更順著活榫的巧勁,讓整具床弩散了架。
“中了!” 回紇騎兵爆發(fā)出歡呼,葛邏支拍著裴琰的肩,力道大得像要把人拍進地里,“裴監(jiān)丞這手藝,比咱們草原的薩滿還神!”
躲在遠處觀戰(zhàn)的王承業(yè)臉色鐵青。他原想等著床弩崩裂,好回去向魚朝恩告狀,沒料想這新改的家伙竟有這般威力。旁邊的小宦官湊過來:“公公,要不…… 咱們也學這活榫技法?”
王承業(yè)狠狠踹了他一腳:“學個屁!這是魚公公督造的功勞!” 他轉(zhuǎn)身就走,袍子下擺掃過碎石,劃出狼狽的痕 —— 回去定要稟報魚公公,這裴琰留不得,其心思之巧,怕是要蓋過公公的風頭。裴琰沒理會遠處的動靜,正給床弩上油?;铋臼湛s后的弧度恰到好處,既沒損傷木纖維,又將力道卸得干干凈凈?!棒敔?,把剩下的床弩都改成這樣?!?他往弩尾的凹槽里嵌了塊桑木牌,上面沒刻名字,只畫了個小小的活榫圖樣,“讓后人知道,這床弩的厲害,不在射程,在分寸?!?/p>
沈蘅的商隊傍晚送來新的桑木時,正撞見裴琰在教回紇匠人做活榫。少女站在帳篷外,銀簪在夕陽下閃著光,忽然對晚晴笑道:“你看,真正的好手藝,從來藏不住。”
晚晴望著那些認真學習的回紇人,忽然道:“小姐,魚朝恩要是知道了,怕是又要生事?!?/p>
“生事也不怕?!?沈蘅往床弩的方向瞥了眼,那里的活榫在暮色里泛著微光,“他要的是刻在表面的名字,咱們守的是藏在骨子里的分寸。”
夜深時,裴琰坐在火堆旁,手里摩挲著葛邏支送的銀壺。壺身上刻著匹奔馬,馬蹄騰空的姿態(tài),竟與活榫外擴時的弧度隱隱相合。他忽然想起魚朝恩在鳳翔城外的嘴臉,想起父親說的 “器為心聲”—— 魚朝恩的床弩刻著名字,卻藏不住急功近利的浮躁;而他們的床弩沒留名號,卻把匠人的分寸與韌性,刻進了每一寸木纖維里。
遠處傳來叛軍收兵的號角,在夜風中顯得格外凄涼。裴琰將銀壺里的烈酒一飲而盡,辣意從喉嚨燒到小腹,卻讓心里愈發(fā)清明。這弩機之爭,贏的從不是射程,而是對 “度” 的把握 —— 就像做人,太剛易折,太柔易屈,唯有剛?cè)嵯酀?,方能長久。
魯爾抱著新做好的活榫走進來,突厥漢子的臉上帶著笑:“少郎,葛邏支將軍說明日要用新床弩端了叛軍的弩營?!?/p>
裴琰望著火堆里跳動的火苗,忽然道:“告訴將軍,留三具叛軍的床弩?!?他往火里添了塊桑木,“我要讓魚朝恩看看,什么叫真正的‘監(jiān)制’。”
夜霧漸濃,床弩在月光下泛著冷光?;铋臼湛s后的痕跡像道隱秘的傷疤,提醒著每個匠人,真正的技藝從不是炫技的射程,而是藏在分寸里的智慧。就像這香積寺的殘垣,雖經(jīng)戰(zhàn)火,卻依舊立著,因為它守的不是磚瓦,是人心。
第五節(jié):香積寺的幕后
香積寺的晨鐘剛敲過三下,軍器坊的火光已漫過圍墻,像片燒紅的云。裴琰蹲在滿地甲胄碎片中,指尖捏著枚燒紅的鉚釘,銅鑷夾著它在冷水里一淬,“滋啦” 一聲白煙騰起,原本鈍圓的釘頭竟變得鋒利如刃。
“少郎,這樣真能行?” 魯爾扛著副斷裂的明光鎧走來,突厥漢子的胳膊上還纏著繃帶,是昨日試射床弩時被碎片劃傷的,“往常修甲胄,鉚釘?shù)们萌椴爬螌??!?/p>
裴琰沒抬頭,正往甲胄的破洞邊緣鑿細小的凹槽。“舊法子太費時間。” 他把新淬的鉚釘塞進凹槽,用銀錘輕輕一敲,釘頭竟像長了嘴似的咬住甲片,“你看,凹槽能鎖住鉚釘,敲一遍就夠?!?/p>
魯爾的眼睛亮了。他抱起那副明光鎧,甲片碰撞的脆響里,新鉚釘果然紋絲不動?!斑@法子能省一半時辰!” 突厥漢子往火堆里添了塊松木,火星濺在甲胄上,映出密密麻麻的修補痕跡,“昨夜從前線抬回來三十副甲,這樣修,天亮前就能全歸隊?!?/p>
帳外傳來馬蹄聲,葛邏支的親衛(wèi)翻身下馬,懷里抱著捆斷裂的陌刀?!皩④娬f,陌刀隊的刃口崩了十七處,急等著用?!?親衛(wèi)的靴子上沾著泥,“叛軍的甲胄里襯了鐵皮,尋常刀刃砍上去就卷?!?/p>
裴琰接過陌刀,刃口的崩痕像道丑陋的傷疤。他往砂輪上撒了把金剛砂,磨石轉(zhuǎn)動的 “沙沙” 聲里,崩痕漸漸消失,刀刃卻比原先窄了半分。“魯爾,取些精鋼來?!?他忽然將刀刃燒紅,往冷水里一浸,再用布擦去水汽時,刃口竟泛著層淡淡的藍,“這樣能硬三分,卻別讓士兵砍石頭?!?/p>
親衛(wèi)咋舌不已。回紇匠人修刀,總要往刃口裹層銅,哪見過這般直接淬火的?!芭岜O(jiān)丞這手藝,比長安軍器監(jiān)的掌作還神?!迸徵α诵?,沒接話。他望著帳外忙碌的身影,秦九老人正帶著工匠們?nèi)坭F,青壯們抬著修好的甲胄往營外送,連沈蘅派來的侍女都在幫忙遞工具。香積寺的戰(zhàn)云壓得低低的,可這小小的軍器坊里,卻像團燒旺的火,每個人都在發(fā)光。
“少郎,沈姑娘派人送東西來了?!?晚晴挑簾進來,手里捧著個油布包,“說是從叛軍俘虜身上搜的?!?/p>
布包里滾出幾塊馬蹄鐵,邊緣被磨得發(fā)亮,卻在腳心處留著深深的凹槽。“小姐說,關(guān)中多碎石,回紇戰(zhàn)馬的蹄鐵太光滑,容易打滑。” 晚晴指著凹槽,“這是叛軍仿咱們江南的樣式做的,小姐讓您照著改改?!?/p>
裴琰捏起塊馬蹄鐵,忽然往火里扔了把硫磺?!棒敔?,取些生鐵來?!?他將馬蹄鐵燒紅,用鑿子在腳心處鑿出交錯的紋路,像片微型的蛛網(wǎng),“這樣既能防滑,又能泄泥?!?/p>
葛邏支恰好進來,見了新改的馬蹄鐵,忽然解下腰間的彎刀往地上一插:“裴監(jiān)丞,我回紇騎兵要是換上這蹄鐵,定能沖垮叛軍的陣!” 他指著帳外的戰(zhàn)馬,“營里有兩百匹良駒,你能不能……”
“今夜就能改好?!?裴琰往馬蹄鐵上涂了層桐油,“讓你的人把馬牽來,我們邊修邊教?!?/p>
暮色降臨時,軍器坊外的空地上擺滿了新改的馬蹄鐵?;丶v騎兵牽著戰(zhàn)馬排隊等候,馬蹄踏在鐵板上的 “嘚嘚” 聲里,魯爾正教回紇匠人淬火:“燒到發(fā)白就行,別太紅,不然會脆。”
裴琰蹲在最后一匹戰(zhàn)馬旁,指尖撫過新釘?shù)奶汨F。紋路里的桐油在夕陽下泛著光,像層凝固的血?!案嬖V葛邏支,” 他忽然對親衛(wèi)道,“明日沖鋒時,讓戰(zhàn)馬順著坡地走,那里的碎石能幫蹄鐵磨得更利?!?/p>
親衛(wèi)剛要走,卻被魯爾拽住。突厥漢子往他手里塞了塊烤餅:“這是沈姑娘送來的胡麻餅,墊墊肚子?!?/p>
帳內(nèi)的油燈亮起來時,沈蘅的密信到了。油紙包著張地圖,上面用胭脂標著密密麻麻的紅點,在燭光下像片血珠?!凹t點是叛軍的武器庫,” 晚晴指著地圖邊緣的小字,“小姐說,西北角那個庫藏著猛火油,最關(guān)鍵?!迸徵氖种冈谖鞅苯堑募t點上重重一點。那里離叛軍的中軍帳最近,卻恰好在陌刀隊的沖鋒路線上?!案嬖V沈姑娘,多謝她的地圖?!?他往地圖上撒了把松香末,“明日拂曉,讓商隊的人在東南角放煙,引叛軍分兵?!?/p>
夜深時,軍器坊的火光依舊旺著。裴琰望著滿地修好的甲胄和陌刀,忽然對魯爾道:“你說,咱們這算不算隱形的仗?”
魯爾正在給馬蹄鐵打包,聞言咧嘴一笑:“算!就像咱們藏在床弩里的活榫,看著不起眼,卻能定輸贏?!?他往火堆里添了塊柴,“少郎放心,功勞跑不了?!?/p>
裴琰沒說話,只是望著帳外的星空。香積寺的塔尖在星光下若隱若現(xiàn),像支倒插的劍。他忽然想起父親說的 “匠人如星”,雖不及日月耀眼,卻能在黑夜里指方向。明日之戰(zhàn),陌刀隊的寒光里,會藏著他們敲打的每枚鉚釘、淬火的每寸刀刃、甚至馬蹄鐵上的每道紋路 —— 這些看不見的東西,或許才是真正的勝負手。
遠處傳來更夫的梆子聲,三響,已是三更。裴琰往火堆里扔了最后塊松香,白煙騰起時,在帳壁上投出甲胄的影子,像排沉默的兵。他知道,真正的硬仗,天亮就來。
天邊泛起魚肚白時,陌刀隊的甲胄已在晨光里排成長龍。裴琰跪在地上,最后檢查著甲片接縫處的新鉚釘。銀錘敲在釘頭上的脆響此起彼伏,像春蠶啃食桑葉,每一聲都藏著三分力道 —— 既不能太松讓甲片晃動,又不能太緊崩裂皮革襯里。
“少郎,葛邏支將軍的騎兵隊來了?!?魯爾扯著嗓子喊,突厥漢子的額角掛著汗珠,手里還攥著塊發(fā)燙的馬蹄鐵,“他們急著換蹄鐵,說卯時要出發(fā)。”
裴琰直起身,后腰的舊傷被晨露浸得發(fā)疼。他往掌心吐了口唾沫,抓起一把淬過火的鐵釘:“讓他們把馬牽到東邊柳樹下,那里地勢平?!?他忽然瞥見回紇戰(zhàn)馬的蹄子,掌心上嵌著不少碎石,“先讓馬夫用篾刀刮干凈蹄底,不然新蹄鐵釘不牢。”
柳樹下很快排起長隊。裴琰教回紇匠人在蹄鐵內(nèi)側(cè)鉆孔,孔里嵌進細麻繩,澆上融化的蜂蠟:“這樣能緩沖震動,關(guān)中的石板路太硬,容易震裂蹄骨?!?他示范著釘蹄鐵,鐵錘敲在釘子上的節(jié)奏均勻得像鼓點,“先釘后掌,再釘前掌,最后釘兩側(cè),這樣馬站著穩(wěn)?!?/p>
一個年輕的回紇匠人學得急,鐵錘偏了半分,釘子穿透蹄鐵扎進馬掌。戰(zhàn)馬疼得人立而起,差點掀翻旁邊的甲胄堆。魯爾眼疾手快,一把按住馬籠頭,突厥語混著漢話安撫:“別急,跟打鐵一個理,得順著勁來?!?/p>
裴琰重新給馬掌上藥,指尖沾著草藥的綠汁:“蹄鐵是護馬的,不是傷馬的?!?他望著那堆新改的蹄鐵,紋路在晨光里像片微型的網(wǎng),“你們草原的馬習慣軟地,到了關(guān)中,得讓蹄鐵像人的靴子,既要防滑,又得舒服。”
卯時的號角剛響,沈蘅的商隊忽然出現(xiàn)在營門口。晚晴跳下車,懷里抱著個錦盒,里面是二十把磨得雪亮的匕首:“小姐說,這是給陌刀隊的副武器,刀柄里藏著硫磺粉,遇火能冒煙。” 她壓低聲音,“東南角的煙已經(jīng)放了,叛軍果然分兵去查。”
裴琰接過匕首,刀柄的防滑紋深得像馬蹄鐵的紋路?!案嬖V沈姑娘,武器庫的位置記牢了?!?他往晚晴手里塞了塊剛出爐的胡餅,“讓商隊退到安全地帶,仗打完了,我請她喝新茶。”
日頭爬到樹梢時,香積寺方向傳來震天的鼓聲。裴琰站在軍器坊門口,望著陌刀隊的背影消失在煙塵里,甲胄反射的陽光像條流動的河。魯爾忽然拽了拽他的胳膊,指著遠處的山坡 —— 葛邏支的騎兵隊正順著坡地沖鋒,馬蹄鐵踏在碎石上的 “噠噠” 聲里,隱約能聽見紋路泄泥的輕響。
“少郎你看!” 魯爾的聲音發(fā)顫,“他們沒打滑!”裴琰的手按在腰間的匕首上,忽然想起昨夜修好的最后一副甲胄。那是個少年兵的,胸口的甲片被叛軍的箭簇鑿穿,他在修補時特意多加了層皮革,心里想著 “別讓這孩子送命”。此刻那副甲胄或許正隨著陌刀隊的寒光,劈開叛軍的陣。
正午的廝殺聲最烈時,魚朝恩帶著宦官們來了。王承業(yè)舉著馬鞭,在軍器坊里踱來踱去,三角眼在修好的甲胄上掃來掃去:“這些都是按魚公公的吩咐修的?” 他忽然用馬鞭挑起塊馬蹄鐵,“這紋路是誰瞎刻的?磨壞了馬掌,你擔待得起?”
裴琰剛要開口,卻被秦九老人拉住。老工匠往王承業(yè)手里塞了個小布包,里面是塊成色極好的玉:“回公公,這是按葛邏支將軍的意思改的,他說草原的馬就得這樣?!?老人的拐杖在地上敲了敲,“都是托魚公公的福,咱們才有好料可用?!?/p>
魚朝恩掂了掂玉,嘴角撇了撇:“算你們識相?!?他往帳外望了望,廝殺聲似乎近了些,“陌刀隊要是贏了,咱家重重有賞。”
未時的太陽最毒時,捷報終于傳來。親衛(wèi)連滾帶爬地沖進營,嗓子啞得像破鑼:“贏了!咱們贏了!陌刀隊沖垮了叛軍的陣,還燒了他們的武器庫!”
軍器坊里爆發(fā)出歡呼。魯爾抱起裴琰轉(zhuǎn)了個圈,突厥漢子的笑聲震得甲片叮當響:“我就說能贏!咱們的鉚釘沒白敲!”
魚朝恩卻立刻整理起袍角,對王承業(yè)道:“快備馬,咱家要去中軍帳報捷?!?他往裴琰手里塞了個沉甸甸的錢袋,“這是賞你們的,好好干活?!?/p>
錢袋落在地上,滾出幾枚銅錢。裴琰望著魚朝恩急匆匆的背影,忽然覺得手里的鐵錘格外沉。遠處傳來回紇騎兵的歡呼,隱約能聽見葛邏支在喊 “多虧了新蹄鐵”,可這聲音很快被魚朝恩的馬蹄聲蓋過。
秦九老人撿起錢袋,往裴琰手里塞:“拿著吧,老東西我當匠人一輩子,早就知道這理?!?他指著帳外的甲胄堆,“咱們造的是護命的甲,不是邀功的牌,心里有數(shù)就行。”
裴琰望著那堆甲胄,陽光照在鉚釘上,反射的光點像無數(shù)雙眼睛。他忽然想起少年兵的甲胄上,自己偷偷刻的小記號 —— 那是個小小的 “匠” 字,藏在甲片的凹槽里,誰也看不見,卻比任何賞賜都讓人踏實。
暮色漫過香積寺的殘垣時,裴琰蹲在河邊清洗工具。鉚釘上的血漬被水沖凈,露出銅質(zhì)的本色,像顆顆沉默的星。魯爾在旁邊磨刀,突厥漢子忽然哼起了草原的歌,調(diào)子蒼涼卻有勁。
“少郎,你說后人會記得咱們嗎?” 魯爾的刀刃在水里映出模糊的影子。
裴琰往水里扔了塊馬蹄鐵,漣漪蕩開時,正好罩住天邊的晚霞。“會的?!?他撿起塊光滑的鵝卵石,在上面刻了個小小的活榫,“就像這石頭,埋在土里也會留下印,咱們敲的每枚鉚釘、釘?shù)拿繅K蹄鐵,都在這戰(zhàn)場上留著印呢。”
遠處的中軍帳亮起了燈火,魚朝恩的笑聲順著風飄過來,格外刺耳??绍娖鞣坏幕鸸庖擦林车媚切┬藓玫募纂邢衽懦聊谋?,在暮色里守著自己的秘密 —— 真正的勝利從不是誰的功勞,而是無數(shù)雙藏在幕后的手,一起把日子往前推了推。
夜露打濕香積寺的斷墻時,裴琰仍在清點戰(zhàn)場遺留的甲胄。月光淌過滿地斑駁的銅片,在一副斷裂的明光鎧內(nèi)側(cè),他忽然摸到個熟悉的凹槽 —— 那是自己清晨補鉚釘時特意鑿的記號,此刻正嵌著半片箭簇,箭頭的倒鉤上還掛著絲縷血跡。
“少郎,這甲的主人怕是……” 魯爾的聲音低沉,突厥漢子手里捧著塊染血的馬蹄鐵,紋路里的淤泥已凝成暗紅的痂,“葛邏支將軍說,沖鋒時他親眼看見個少年兵用陌刀劈開叛軍的床弩,自己卻被流矢射中了胸口?!?/p>
裴琰將甲胄碎片攏進布包,指尖觸到凹槽里的箭簇,忽然想起少年兵出發(fā)前的模樣。那孩子踮著腳往甲胄上系紅綢,說 “娘說紅的能辟邪”,此刻紅綢怕是已浸透了血。他往火堆里添了塊青岡木,火星騰起時,映出滿地修補工具,鉚釘、鐵錘、砂輪在月光下泛著冷光,像群沉默的證人。帳外傳來腳步聲,沈蘅提著藥箱走來,裙角沾著草屑。“晚晴說你們還在忙。” 她往裴琰手里塞了個陶碗,里面是溫熱的米粥,“陌刀隊傷亡過半,傷兵營里滿是缺胳膊斷腿的,我?guī)У慕鸠徦幙煊猛炅??!?/p>
裴琰扒了口粥,米?;熘F腥味在舌尖打轉(zhuǎn)?!芭衍姷奈淦鲙鞜煤軓氐?,” 他望著遠處跳動的火光,那是沈蘅標注的西北角,“猛火油燃起來時,連石頭都炸成了粉?!?/p>
沈蘅忽然從袖中摸出張紙條,上面用炭筆寫著行小字:“魚朝恩在中軍帳說,是他調(diào)度有方才破了敵陣?!?她的銀簪在紙上輕輕一劃,“連葛邏支將軍都被他逼著附和?!?/p>
魯爾猛地將馬蹄鐵往地上一摔,鐵與石碰撞的脆響驚飛了帳外的夜鷺:“這閹賊!修甲胄時不見他露面,搶功勞倒比誰都快!” 突厥漢子的拳頭捏得咯咯響,“早知道讓他的馬也打滑!”
“別氣?!?裴琰按住他的胳膊,指腹在那枚帶血的箭簇上摩挲,“咱們修甲胄是為了護人命,不是為了爭功勞?!?他往火堆里扔了塊松香,青煙裹著火星竄上夜空,“你看這煙,看不見摸不著,卻能熏黑了帳頂,咱們做的事也一樣?!?/p>
秦九老人抱著捆斷裂的陌刀進來,刀刃上的崩痕在火光下像道丑陋的疤?!袄蠔|西我清點過了,能修好的只剩七把?!?老人往刀身上撒了把金剛砂,“得連夜磨,明日還有硬仗?!?他忽然壓低聲音,“剛才聽見王承業(yè)跟小宦官說,魚公公要把咱們的活榫技法說成是他的發(fā)明?!?/p>
裴琰正在打磨一枚新鉚釘,聞言動作頓了頓,隨即又繼續(xù)手上的活計。“讓他說去?!?鉚釘在砂輪上漸漸鋒利,“技法在咱們手里,不在他嘴里?!?他忽然將鉚釘往甲片的凹槽里一敲,“你看,這樣才牢實,光靠嘴說的,風一吹就散?!?/p>
天快亮時,魚朝恩派人送來了 “賞賜”—— 二十匹粗布,十石糙米,還有塊刻著 “軍器監(jiān)效命” 的木牌。王承業(yè)站在帳門口,三角眼在那些修好的甲胄上掃來掃去:“魚公公說了,這些東西夠你們用到下一場仗。” 他忽然指著那堆陌刀,“這些廢鐵就別留著占地方了,讓雜役抬去熔了吧。”
“不能熔!” 裴琰擋在陌刀前,刀刃的寒光映在他眼里,“這些刀還能修好,陌刀隊的弟兄等著用。”
王承業(yè)冷笑一聲:“裴監(jiān)丞還真把自己當回事了?魚公公說了,往后軍器坊歸咱家管,你們只配打打雜!” 他轉(zhuǎn)身就走,袍子下擺掃過地上的馬蹄鐵,“明日卯時,把木牌掛在帳外,別讓咱家親自來催!”
魯爾氣得要追上去,被裴琰死死拉住。突厥漢子望著那堆賞賜,粗布上還沾著霉斑,糙米里混著沙石,忽然蹲在地上笑了起來,笑聲里帶著哭腔:“這就是咱們拼死拼活換來的?還不如塊干凈的馬蹄鐵!”
裴琰沒說話,只是將那塊刻著 “匠” 字的鵝卵石塞進魯爾手里。石頭被體溫焐得溫熱,紋路里還沾著香積寺的泥土?!澳憧催@石頭,” 他指著上面的活榫刻痕,“埋在土里百年,下雨會滲,風吹會磨,可這痕總在。咱們做的事也一樣,有沒有木牌都在?!?/p>
沈蘅的商隊清晨來拉傷員時,晚晴悄悄塞給裴琰個布包,里面是二十兩銀子和張新畫的地圖。“小姐說,這銀子夠你們買些好鐵?!?侍女的聲音壓得像蚊子哼,“東邊山谷里還有叛軍的殘部,武器庫里藏著些精鋼?!?/p>
裴琰將銀子分給眾人,自己只留了兩塊,其余全塞進秦九老人手里:“買些好料,把那些陌刀修得再利些?!?他往地圖上的山谷畫了個圈,“魯爾,咱們?nèi)タ纯茨翘幬淦鲙臁!?/p>
太陽爬上山頭時,他們在山谷里找到了藏著的精鋼。鐵錠在晨光里泛著冷光,上面還留著叛軍鏨的記號。魯爾抱起塊鐵錠,忽然往山崖邊走去,那里能望見中軍帳的方向。“少郎你看!” 突厥漢子的聲音里帶著古怪的笑,“魚公公的馬正在打滑!”
裴琰望去,果然見魚朝恩的坐騎在坡地踉蹌,馬蹄鐵上的紋路淺得像被磨平了 —— 想來是王承業(yè)學了半吊子技法,只刻了樣子卻沒掌握分寸。他忽然笑了起來,笑聲在山谷里蕩開,驚起一群山雀。
“走吧。” 裴琰扛起塊精鋼,鐵與甲胄碰撞的聲響在晨光里格外清亮,“回去修陌刀?!?他知道,香積寺的硝煙終會散盡,魚朝恩的吹噓也會被風吹散,只有這些帶著體溫的甲胄、磨利的刀刃、甚至打滑的馬蹄鐵,會在時光里留下真正的印記 —— 那是無數(shù)雙幕后的手,在亂世里刻下的 “活” 字。
山谷外傳來陌刀隊操練的吶喊,聲浪撞在崖壁上,像無數(shù)把鈍刀在反復(fù)敲打。裴琰望著遠處的晨霧,忽然想起父親說的 “天工無聲”,真正的技藝從不需要張揚,就像這香積寺的石頭,歷經(jīng)戰(zhàn)火卻依舊沉默,卻在每道裂痕里,藏著不肯碎的骨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