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衍道長那“心存黎庶”四個字,像一根淬了冰的針,扎在心頭,拔不出,化不掉。光祿寺的差事,于我而言,已成了每日不得不踏入的泥沼。珍饈署里依舊彌漫著那股令人窒息的混合氣味,賬冊上依舊流淌著天文數(shù)字的奢靡,只是陳墨看我的眼神,多了幾分復(fù)雜難辨的東西——不再是純粹的麻木和畏懼,偶爾會閃過一絲欲言又止的探究,或是極其隱晦的憂慮。
我試圖做些什么。在職權(quán)范圍內(nèi),削減了幾樣可有可無的貢品名目,將省下的些許銀錢(在龐大的宮廷開支中不過是滄海一粟)悄悄挪去接濟京中幾處收容流民的粥棚。杯水車薪,聊勝于無。更多的時候,是沉默地看著一車車山珍海味、海外奇珍被送入深宮,看著大司農(nóng)寺和少府寺的批條如同催命符般飛來,榨取著民間的最后一滴膏血。
父親陸衍對我的“安分”似乎頗為滿意。在書房考校功課時,他難得地多說了幾句:“臨淵,光祿寺雖非機要,卻是近御之地,亦是歷練人情世故之所。謹言慎行,多看,多聽,少問。待時機成熟,為父自會為你謀一清貴顯職。”他捻著頜下幾縷清須,目光深邃,仿佛已為我規(guī)劃好了一條通往權(quán)力核心的錦繡坦途。那目光里沒有詢問,只有篤定,篤定我會沿著他預(yù)設(shè)的軌跡走下去,成為蘭陵陸氏這棵參天巨樹上,又一枚光鮮亮麗的葉子。
我垂首應(yīng)是,指尖無意識地劃過書案上冰冷的紫檀木紋。那夜車輪下伸出的枯手,陳墨跪地時絕望的悲呼,云衍道長清冷的目光……在父親沉靜如淵的注視下,都顯得如此渺小,如此不合時宜。朱門內(nèi)的路,每一步都鋪著錦繡,也鋪著無形的枷鎖。
打破這窒息般“安分”的,是一紙來自尚書省的調(diào)令。
那日我正對著陳墨新呈上的一份關(guān)于南海采珠人因風(fēng)浪折損慘重的密報出神,管家福伯匆匆而入,雙手奉上一份蓋著鮮紅尚書省大印的公文。
“公子,吏部急遞,河洛府督造皇陵的差事,點您為‘副使協(xié)理’!老爺……老爺讓您即刻準備,三日后啟程赴任!”
河洛府?督造皇陵?
我猛地抬頭,接過公文。冰冷的紙張上,工整的館閣體清晰地寫著:“……著光祿寺珍饈署丞陸臨淵,充任河洛府‘玄宸陵’營造副使,協(xié)理欽天監(jiān)正使、匠作大監(jiān)督辦皇陵一應(yīng)營造事宜。即日赴任,不得延誤?!?/p>
落款處,除了尚書省的大印,還有工部(匠作大監(jiān)直屬上官)和欽天監(jiān)的副署簽押。
玄宸陵!那是承平帝為自己百年后準備的陵寢!耗費巨萬,征發(fā)民夫數(shù)十萬,已營造數(shù)載!河洛府……不正是前些時日,那批差點被挪作煉丹的“常平倉”賑災(zāi)糧本該送往的地方嗎?雪災(zāi)、饑荒、流民……還有這勞民傷財、不知何時才能完工的浩大陵工!
一股寒意,比光祿寺后庫那日的風(fēng)雪更甚,瞬間攫住了心臟。
“父親……怎么說?”我的聲音有些發(fā)緊。
福伯垂著頭,恭敬道:“老爺說,此乃歷練良機。河陵營造,雖屬工部匠作大監(jiān)管轄,但涉及錢糧調(diào)度、民夫征發(fā)、地方協(xié)調(diào),事務(wù)繁雜,正可磨礪公子統(tǒng)籌之能。且欽天監(jiān)正使乃當(dāng)朝國師親傳弟子,深得陛下信重,與之共事,亦是機緣。”他頓了頓,聲音更低了些,“老爺還說……讓公子務(wù)必謹慎行事,莫要再……意氣用事。”
“意氣用事”四個字,像一根無形的鞭子,輕輕抽打了一下。我攥緊了手中的公文,紙張邊緣硌得掌心發(fā)疼。
三日后,天啟城的晨光熹微,依舊帶著料峭春寒。一輛比瓊林宴那夜簡樸許多的青篷馬車,駛出了蘭陵陸府氣派的朱漆大門。沒有四匹神駿的河西健馬,只有兩匹耐力頗佳的青驄。車廂內(nèi),除了必備的行李,便是我和書童青墨。
父親陸衍并未相送,只讓福伯轉(zhuǎn)交了一封給河洛府刺史崔煥的親筆信。母親則紅著眼眶,塞給我一個裝滿金葉子和名貴藥材的錦囊,千叮萬囑。車輪滾動,碾過熟悉的御街青石。我掀開車簾一角,最后回望了一眼那高聳的、象征著無上權(quán)柄的宮闕飛檐。琉璃瓦在初升的陽光下反射著冰冷的光,如同巨獸的鱗甲。
馬車駛出巍峨的城門,天地驟然開闊,卻也驟然荒涼。
官道兩旁,不再是天啟城內(nèi)店鋪林立的景象。初春的田野本該孕育著生機,但入眼所見,卻是一片令人心悸的凋敝。大片大片的土地荒蕪著,長滿了枯黃的蒿草,在寒風(fēng)中瑟瑟發(fā)抖。偶爾可見幾塊勉強翻耕過的田地,泥土貧瘠,稀稀拉拉地點綴著病懨懨的麥苗,毫無綠意。村落稀疏,土坯茅屋低矮破敗,許多屋頂坍塌,露出黑洞洞的窟窿,像一只只絕望的眼睛,無聲地凝望著灰蒙蒙的天空。
越往東行,景象越是凄慘。
路上開始出現(xiàn)衣衫襤褸的人群。他們扶老攜幼,背著僅有的破舊家當(dāng),像一股股渾濁的泥流,沿著官道,麻木地向著未知的方向蠕動。男人面黃肌瘦,眼神空洞;女人蓬頭垢面,懷里抱著餓得連哭都發(fā)不出聲的嬰兒;老人拄著木棍,每一步都走得搖搖欲墜。寒風(fēng)卷起塵土,撲打著他們單薄的衣衫,卻吹不散那籠罩在每個人頭頂?shù)乃罋狻?/p>
“公子……這些人……”青墨縮在車廂角落里,臉色發(fā)白,聲音帶著驚恐。他從小在陸府長大,何曾見過這等景象。
我沒有回答。目光死死盯著車窗外。一個瘦得只剩骨架的老婦人,癱坐在路邊,懷里緊緊抱著一個同樣瘦小的孩子。孩子一動不動,小小的臉上覆蓋著一層不祥的青灰色。老婦人渾濁的眼睛直勾勾地望著天空,干裂的嘴唇無聲地翕動著,像是在祈求,又像是在詛咒。幾個穿著破爛號衣、像是官差模樣的人,正粗暴地驅(qū)趕著幾個試圖在路邊荒地挖草根的流民。
“滾開!這地是清河崔老爺?shù)模≡俑覄油?,打斷你們的狗腿!?/p>
“官爺……行行好……孩子快餓死了,就挖點草根……”
“餓死?餓死關(guān)老子屁事!滾!”
鞭子抽打在皮肉上的悶響和凄厲的哭嚎聲,清晰地穿透了車廂壁。
“停車!”我猛地喝道。
車夫勒住韁繩。我推開車門,跳了下去。冰冷的空氣夾雜著塵土和一股難以言喻的腐臭味,猛地灌入肺腑。那被鞭打的漢子蜷縮在地上,痛苦地呻吟著,背上破爛的衣衫滲出血痕。旁邊他的妻兒嚇得抱在一起,瑟瑟發(fā)抖。
“住手!”我強壓著翻騰的怒意,對著那幾個官差喝道,“為何打人?”
為首一個滿臉橫肉的官差斜睨著我淺青色的官服,又瞥了一眼我那輛不算奢華的馬車,鼻孔里哼了一聲:“哪里來的小官?少管閑事!這幾個刁民,膽敢偷挖崔老爺家的地!打死了也是活該!”
“偷挖?”我看著路邊那片荒草叢生、顯然久已無人耕種的荒地,“這地荒著也是荒著,挖幾根草根果腹,何至于此?”
“荒著?”那官差像是聽到了天大的笑話,指著遠處隱約可見的一片高墻大院,“瞧見沒?那一片,連著這官道兩邊的地,全是清河崔氏的產(chǎn)業(yè)!崔老爺?shù)牡?,就算荒著長草,那也是崔老爺?shù)牟?!這些賤民敢動一指頭,就是偷!就是搶!就該打!”他唾沫橫飛,語氣里充滿了對崔氏權(quán)勢的敬畏和對眼前流民螻蟻般的蔑視。
清河崔氏!又是清河崔氏!崔琰那張張揚著狎昵笑意的臉在眼前閃過。這廣袤荒蕪的土地,這流離失所的饑民,這飛揚跋扈的惡仆……原來都與那瓊林宴上推杯換盞、吟風(fēng)弄月的世家大族,血脈相連!
我深吸一口氣,努力平復(fù)著胸腔里翻涌的怒火,從袖中摸出幾塊碎銀子,丟給那挨打的漢子:“拿去治傷,買些吃的?!庇掷淅鋻吡四菐讉€官差一眼,“得饒人處且饒人。走吧。”
那官差掂量著碎銀子的分量,又狐疑地看了看我,終究沒敢再說什么,罵罵咧咧地帶著人走了。那漢子掙扎著爬起來,和他的家人對著我千恩萬謝,渾濁的眼中充滿了劫后余生的感激和茫然。
回到車上,青墨遞過水囊,小心翼翼地問:“公子,那崔家……不就是崔琰公子他們家嗎?他們……他們怎么……”
“怎么?”我接過水囊,冰冷的瓷壁貼著掌心,“朱門酒肉臭,路有凍死骨。今日方知,這‘路’有多長,這‘骨’……有多少?!甭曇舾蓾硢 D抢蠇D人懷中孩子青灰色的臉,那漢子背上滲血的鞭痕,像烙印般刻在腦海里。光祿寺賬冊上的數(shù)字,第一次如此真實而殘酷地具象為眼前這一片片荒蕪的土地和一張張絕望的面孔。
馬車繼續(xù)前行,車內(nèi)的氣氛沉悶得如同鉛塊。官道逐漸遠離了荒蕪的平原,開始進入河洛府地界。地勢起伏,丘陵漸多。然而,沿途的景象非但沒有好轉(zhuǎn),反而更加觸目驚心。
一片片本該是村落聚集的山坳、河灣,如今只剩下一片片焦黑的斷壁殘垣。燒焦的房梁烏黑地指向天空,殘破的土墻在寒風(fēng)中搖搖欲墜。焦糊的氣味混雜著若有若無的尸臭,彌漫在空氣里,揮之不去。烏鴉在廢墟上空盤旋,發(fā)出嘶啞難聽的鳴叫。
“這……這是遭了兵災(zāi)還是匪禍?”青墨的聲音帶著恐懼的顫抖。
我沉著臉,沒有回答。目光掃過那些廢墟旁,偶爾可見新翻的泥土,插著簡陋的木牌,上面似乎用炭筆寫著什么。
“停車?!?/p>
再次下車。走到一處較大的廢墟旁。這里似乎曾是一個不小的村莊,如今只剩下滿地狼藉。幾處新墳散落在廢墟邊緣,墳前插著的木牌上,用粗糙的炭筆寫著歪歪扭扭的字跡:
“父張大山之墓 冤!”
“母趙氏攜幼子同葬 恨!”
“清河崔 奪田焚屋 天理不容!”
字跡潦草,卻力透木背,每一筆每一劃都浸透著血淚和沖天的怨憤!特別是最后那塊木牌上,“清河崔”三個字寫得格外大,格外猙獰,像三把帶血的匕首!
“奪田焚屋……”我念著這四個字,只覺得一股寒氣從腳底直沖頭頂,連指尖都在微微發(fā)麻。這遍地的焦土,這新起的墳塋,不是天災(zāi),不是匪禍!是人為的、有組織的、慘絕人寰的驅(qū)趕和毀滅!只為了……土地!
“公子!快看那邊!”青墨突然指著遠處山腳的方向,聲音驚恐。
循著他指的方向望去,只見遠處一片地勢相對平緩、靠近水源的山坡下,一大片土地已被平整出來,用白灰畫出了巨大的、縱橫交錯的基址輪廓,規(guī)模宏大得令人咋舌。許多民夫像螞蟻一樣,在監(jiān)工的皮鞭呵斥下,艱難地搬運著巨大的石料和木料。而在那片巨大工地的邊緣,與旁邊尚未被圈占的村落接壤處,正上演著一幕人間慘?。?/p>
數(shù)百名官兵和豪奴模樣的人,手持刀槍棍棒,正兇神惡煞地驅(qū)趕著不愿離開家園的村民??藓奥暋⑴R聲、哀求聲、棍棒砸在皮肉上的悶響、房屋被推倒的轟隆聲……交織成一片絕望的狂亂樂章。
“滾!都滾出去!這塊地,欽天監(jiān)已定為皇陵‘吉壤’!爾等賤民,速速遷往‘安置點’!”
“天殺的!這是俺祖祖輩輩活命的地??!你們這是要俺們的命啊!”
“跟這群狗官拼了!”
“娘!娘!他們打我爹!”
“燒!不走的,連人帶屋,一并燒了!”
濃煙沖天而起!幾間簡陋的茅屋被潑上火油,瞬間燃起熊熊大火!火光映照著官兵和豪奴們猙獰的臉,也映照著村民們絕望哭嚎、在棍棒下掙扎倒地的身影!一個白發(fā)蒼蒼的老者,死死抱著自家門框,被兩個惡奴強行拖開,狠狠摜在地上。他掙扎著抬起頭,渾濁的老眼死死盯著那些施暴者,猛地噴出一口鮮血,嘶聲力竭地詛咒:
“清河崔!你們喪盡天良!奪我田產(chǎn),焚我屋舍!老夫做鬼也不放過你們!這皇陵……這皇陵必遭天譴!必斷子絕孫——!”
凄厲的詛咒聲如同鬼哭,穿透混亂的喧囂,清晰地刺入我的耳膜。老者隨即被一個惡奴狠狠一腳踢中胸口,抽搐幾下,再無聲息。
我站在遠處的高坡上,渾身冰冷,血液似乎都凝固了。眼前這一幕,比光祿寺的奢靡更觸目驚心,比車輪下的凍骨更慘烈百倍!這哪里是督造皇陵?這分明是踩著累累尸骨,在血與火中開掘帝王的陰宅!那所謂的“吉壤”,每一寸都浸透了百姓的血淚!那高聳的陵寢,將是建立在萬千冤魂哀嚎之上的地獄之門!
“崔煥……”我死死盯著遠處混亂中心,那個騎在高頭大馬上、身著緋紅官袍、正冷漠指揮著這場暴行的身影——河洛府刺史,崔琰的族叔,清河崔氏在河洛的代言人!瓊林宴上,他曾與父親把酒言歡,談笑風(fēng)生!
怒火,前所未有的灼熱怒火,混合著巨大的悲愴和一種近乎窒息的無力感,瞬間點燃了我全身的血液!那被父親叮囑的“謹言慎行”,那世家子弟的矜持與權(quán)衡,在這血淋淋的暴行面前,被燒成了灰燼!
“駕!”我猛地翻身上馬(馬車已無法前行),不顧青墨的驚呼,狠狠一夾馬腹,朝著那片燃燒的村莊,朝著那地獄般的景象,疾馳而去!腰間的佩劍(依舊是那把華美的裝飾品)在顛簸中撞擊著馬鞍,發(fā)出無用的脆響。
“住手——!”我用盡全身力氣嘶吼,聲音在混亂的風(fēng)煙中顯得如此微弱,卻又帶著一種絕望的憤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