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風卷著殘雪在破廟殘缺的屋頂上嗚咽,如同萬千孤魂野鬼在哭嚎。黎明尚未到來,天地間一片昏沉,只有東方天際透出極淡、極冷漠的魚肚白。李昭是被凍醒的,也是被越來越清晰的、壓抑的呻吟和啜泣聲驚醒的。
這處不知供奉過何路神仙的殘破廟宇,此時已擠擠挨挨地塞進了二十余人。男女老少皆有,個個衣衫襤褸,面黃肌瘦。刺骨的寒意讓他們蜷縮成一團,彼此依靠著汲取那一點微薄的熱量??諝庵袕浡钩?、塵灰、霉爛,以及一種……淡淡的、令人不安的腥膻味。
李昭活動了一下幾乎凍僵的四肢,昨晚驚心動魄的逃亡和徹骨的寒冷讓他渾身酸痛,但更讓他心悸的是眼前這群人和這片土地彌漫的不祥氣息。他知道董卓亂兵的鐵蹄已踏破了潁川的表面平靜,無數(shù)家園化作焦土,像他這樣失去依靠的流民,或是更早在黃巾殘火和旱蝗中掙扎求生的底層百姓,正如同驚弓之鳥,倉皇逃離這個即將化為煉獄的“天下之腹”。
他的目光落在旁邊一個干瘦的老者身上。老者裹著一件臟兮兮的單衣,枯槁的臉上布滿深壑般的皺紋,此刻正閉著眼睛,身體微微顫抖,口中不時逸出一兩聲痛苦的呻吟。李昭靠近了些,低聲問道:“老丈,可是身上不適?”
老者艱難地睜開渾濁的眼睛,看了李昭一眼,聲音沙啞如同破鑼:“咳咳……小老兒……怕是染了時疫……昨夜開始,便覺寒熱交侵,骨節(jié)如針砭……怕是……咳咳咳……” 一陣劇烈的咳嗽打斷了他的話,咳得蜷縮起身體,仿佛要把肺都咳出來。
“時疫?!” 李昭心頭猛地一沉。這個時代,一場大規(guī)模的瘟疫足以讓整片土地淪為死域!尤其在流民隊伍中,人員混雜,饑寒交迫,衛(wèi)生條件極差,簡直是瘟疫傳播的溫床。傷寒、瘧疾、霍亂……任何一種,對這支缺醫(yī)少藥的隊伍而言,都是滅頂之災!
老者的話像是一枚投入死水的石子,瞬間在人群中激起了更大的恐懼漣漪。
“天殺的!真是時疫?!我就說怎么老覺得頭暈!” “這可怎么辦?我們沒藥沒錢的……” “完了,全完了!潁川待不住,路上還要病死……” “嗚嗚……娘,我害怕……” 絕望的陰影迅速籠罩了小小的破廟。本就緊繃的氣氛更添了幾分死氣。
李昭強迫自己冷靜下來。他沒有藥,不懂具體的病理和治療,但現(xiàn)代最基本的公共衛(wèi)生防疫知識還在!他深知當務之急是控制傳染源,切斷傳播途徑。
“都安靜!” 他猛地提高了音量,帶著一種超越年齡的沉穩(wěn)和不容置疑,壓下了人群的慌亂?!艾F(xiàn)在還不是等死的時候!這病,多半是‘傷寒’,或因飲水不潔,或因風寒邪氣入體!只要大家聽我的,按規(guī)矩辦,就能把災禍扼死在搖籃里!”
他的話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一個看起來不過弱冠之年的年輕人,在這種絕境下表現(xiàn)出的鎮(zhèn)定和氣勢,竟讓惶惶不安的流民們仿佛抓住了一根稻草。
“小哥……你說咋辦?”一個抱著嬰孩的婦人淚眼婆娑地問。
李昭環(huán)視一周,迅速做出安排: 第一,隔離。 他指著老者,又仔細辨認了另外兩個同樣面色潮紅,精神萎靡的男子,一個壯年和另一個少年然后說:“勞煩幾位身強的兄弟,請這位老丈,他,還有他,” 他指了指那兩個人,“請他們到廟門口那個透風的回廊下稍坐。他們三位離大伙稍遠些,不是嫌棄,是為了大家好!”
人群中有短暫的騷動,但對疫病的恐懼最終壓倒了憐憫的本能。幾個相對健康的漢子默默地幫忙將病患移到了門口通風處,并搬去了一些干草。
第二,飲水衛(wèi)生。 “所有人,從此刻起,不準喝生水!” 李昭斬釘截鐵地說,“去找瓦罐、破鍋!生火!把所有能搜集到的積雪、冰塊、河水溪水,全部煮沸!必須滾透!涼透了才能喝!” 他記得《漢書·食貨志》里雖然沒寫這么細,但漢代名醫(yī)張仲景的《傷寒雜病論》里就強調過“勿食生冷”,煮沸是最基礎的消毒方法。
“煮……煮水?那多費柴火?再說,哪有那么多家伙事兒……”一個漢子嘀咕道。
“費柴火也得煮!費事也得煮!除非你想爛肚子、拉死!” 李昭目光銳利地盯著他,“沒鍋的,用竹筒裝了水放火上燒!瓦片烤熱了澆涼水再燒!辦法總比困難多!去找!”
他嚴厲的語氣鎮(zhèn)住了場面。流民們開始行動起來,搜集殘破的陶器、瓦片,拆下朽木、干草生火。很快,幾處小小的火堆在破廟中燃起,煙氣嗆人,卻帶來了生的希望。 第三,排泄規(guī)范。 “還有,所有人都注意!拉屎撒尿,都到廟外遠處挖坑解決,完事用土掩埋!絕不能隨地亂潑亂倒!” 李昭再次強調。糞便管理是控制腸道傳染病的關鍵一步。
第四,環(huán)境清潔。 李昭親自抓起一把冰冷的草木灰,這是昨夜他嘗試生火留下的,灑在老者三人剛才停留的地方和破廟潮濕的角落,“都去找點柴火灰或者干凈的干土,撒在腳底下。能防潮,也能……驅邪氣!” 他用了點古人的說法,實際是利用草木灰的堿性進行簡易消毒。他甚至指揮幾個半大孩子,用樹枝綁上破布,蘸著煮開的溫水,等水涼些,盡量清潔自己的手臉衣物。雖然簡陋,聊勝于無。
第五,食物衛(wèi)生。 李昭將自己包袱里所剩不多的干糧分了一點給病重的老者——那幾塊硬得像石頭的粗糧餅子。同時叮囑大家:“能不吃生冷霉爛的,就不吃!有干糧的,省著點吃干凈的食物!沒干糧討到稀粥爛菜的……也給我煮熟了再吃!”
做完這一切,天色已經(jīng)大亮。風雪似乎小了些,但依舊冷酷。李昭安排兩個還算硬朗的中年漢子輪流照看門口的三名病患。其余的人,在李昭的帶領下,開始清理破廟角落的垃圾污穢,盡量保持空間的相對干凈。
他如同風暴中的舵手,用自己的知識和決斷,艱難地維系著這艘隨時可能傾覆的危船。他的指令簡潔、明確、切中要害,在求生欲面前,原本一盤散沙的流民們爆發(fā)出驚人的執(zhí)行力。盡管依舊寒冷,依舊饑餓,但一種秩序感和希望感,在這狹小破敗的空間內悄然滋生。
連續(xù)兩天,流民隊伍都在這破廟中休整,等待風雪減弱,也等待三名病患的狀況明朗。李昭像是最嚴厲的軍法官,一絲不茍地監(jiān)督著每一項衛(wèi)生措施的落實。他甚至親自檢查每一罐煮開的水是否真正沸騰。
老者病情沉重,依舊高燒咳嗽,但至少沒有再惡化,神志也保持著幾分清明。那個壯年男人在第二日午后就退了大燒,雖然還虛弱,但能起身活動了。只有那個少年情況不妙,持續(xù)發(fā)熱,甚至開始說胡話。
“他…怕是不行了…”老者看著角落里的少年,渾濁的眼中流露出深深的悲憫,看向李昭的眼神卻多了幾分敬服?!靶「纭舴悄恪闲嗪推渌恕?/p>
李昭搖搖頭,心中并無多少得意,只有沉甸甸的壓力。他走到那少年身邊,摸了摸他滾燙的額頭,又翻開眼皮看了看,看見瞳孔對光反射還在,心中嘆息:沒有抗生素,沒有真正的對癥退熱藥,自己能做到的太少了!他只能盡力讓人多喂他溫熱的米湯他把自己省下的一點小米煮了濃汁,保持水分。至于生死,只能看天意。
第三天清晨,少年的高熱奇跡般地開始減退,雖然依舊虛弱,但眼神有了焦點。人群發(fā)出一聲低低的歡呼。李昭緊抿的嘴角也終于放松了一絲。這證明他的措施是有效的!至少阻止了瘟疫在隊伍內爆發(fā)性蔓延!這個認知比他救了一個人更令他振奮——這是知識的力量!是在這個殘酷世界活下去的依仗之一!
風雪終于漸歇,雖然天穹依舊陰沉得仿佛要壓下來。道路泥濘不堪。李昭知道此地不可久留。董卓亂兵的陰影隨時可能籠罩過來。更重要的是,隊伍的食物儲備已經(jīng)見底,必須盡快找到補給。
“大家收拾東西!我們必須往西走了!”李昭再次成為領頭者?!盎ハ鄮头觯疹櫤貌∪撕蛬D孺!路上遇到水源,必須煮開才能喝!排泄必須掩埋!都記住了嗎?”
經(jīng)歷了這場小小的生死劫,李昭在流民中的聲望悄然建立。他那份與年齡不符的堅毅、果斷和似乎“未卜先知”能識疫防病的能力,讓他成為這支二十多人小隊默認的核心。
“記住了!” “都聽小哥的!” “李哥”,我們往哪去?” “往西,”李昭看著泥濘的道路盡頭,那里通向更廣闊也似乎更迷茫的天地,“過潁川,入河南郡,按照漢代行政區(qū)劃,大致洛陽周邊,再往西…據(jù)說關中平原雖也荒廢,但山河險固,或可覓得一線生機?!?他把昨夜思考的模糊方向拋了出來。潁川是死地,必須離開。
隊伍艱難地在泥濘中跋涉。越往西走,景象越是凄涼。官道兩旁時??梢姀U棄的村落,殘墻上留有刀砍火燒的痕跡,田畝荒蕪,雜草叢生。偶爾有零星的流民匯入他們這支隊伍,同樣面黃肌瘦,眼神麻木。李昭的“衛(wèi)生條例”也被他強行推廣給新加入的人,引起一些不解和怨言,但面對他沉靜而略帶威嚴的目光,最終都選擇了遵從。
行了兩日,傍晚時分,他們抵達了一座名為“陽城”的小鎮(zhèn),位于潁川郡西北。鎮(zhèn)子依山而建,破敗的城樓上有幾個懶散的士兵倚著長矛打盹,似乎還沒完全被亂世的風暴徹底摧垮。遠遠望去,鎮(zhèn)外竟有一處小小的“市集”,聚集著一些攤販,還有稀稀拉拉前來交換或乞討的流民。這對饑腸轆轆的隊伍來說,簡直如同沙漠中的綠洲!
一股微弱的肉香飄了過來。所有人都精神一振,腳步都不由自主地加快。
李昭卻眉頭微蹙,沒有貿然接近。他在市集邊緣仔細觀察。幾個攤位賣著粗糧、劣鹽、一些腌菜,甚至有一家賣煮熟的雜碎湯,香氣就是從那里飄出來的。圍著雜碎湯的人最多,大多面有菜色,眼中透著貪婪的光。
賣雜碎的是一個精瘦的漢子,腰間掛著一把豁了口的刀,眼神滴溜溜亂轉,在顧客的錢袋和旁邊幾個粗壯漢子的肌肉上來回掃視。他的攤位旁邊,還有幾個同樣面帶兇悍之氣的男人擺著些破爛的陶罐、獸皮之類的物品。這幾個攤主不時交換著眼色,似乎在無聲地交流。
李昭的目光最后停留在旁邊一個不起眼的角落里。那里坐著兩個看起來稍微體面些的“商人”,面前放著一小袋粟米和一束半干不干的山貨。其中一個年輕的,穿著雖舊但看得出是細麻布做的衣服,皮膚白皙,神情間帶著一絲與周圍環(huán)境格格不入的矜持和……緊張。他的手指無意識地摩挲著一個玉環(huán)——那玉的成色在黃昏的光線下閃著溫潤的光,絕不是普通人家能有的東西!
“世家子!” 李昭心中立刻下了判斷。看其穿著氣質,很可能是某個潁川或豫州郡縣世家外出歷練或突逢變故的子弟。他身邊那個年長些的,身形挺拔,目光沉穩(wěn),像是護衛(wèi)。
更讓李昭警覺的是,剛才那幾個眼神亂瞟的攤主,目光也不時掃過那個年輕世家子腰間的佩囊和手上的玉環(huán),眼神深處藏著不加掩飾的貪婪。那護衛(wèi)顯然察覺到了,身體微微繃緊,手也按在了腰間,雖未佩刀,但必有短刃,警惕地打量著四周。
“有賊!而且盯上了那對肥羊……”李昭瞬間明白了市集邊緣這種詭異氣氛的源頭。那賣雜碎的和幾個同伙,根本不是正經(jīng)商販,而是假扮攤主釣魚的流寇!他們的目標不是眼前這些饑腸轆轆的真流民,而是那個初出茅廬、不懂得財不露白道理的世家子!
流民隊伍里的人也聞到了肉香,眼巴巴地看著那鍋翻滾的雜碎,喉嚨不斷吞咽著。有人甚至拿出僅存的幾枚五銖錢,準備上前。
“都停下!” 李昭低喝一聲,攔住了蠢蠢欲動的同伴。
“小哥……我們就買一點湯……分著喝點熱乎的……” 一個漢子忍不住道。
李昭不動聲色地靠近人群中心,目光鎖定在那一小鍋雜碎上。他突然指著其中一個破瓦罐里殘留的一點凝固的油塊,大聲道:“店家,你這油……怎么像是人油???”
“人……人油?!” 周圍的人臉色瞬間大變,驚恐地看著那鍋油光發(fā)亮的雜碎湯!在那個動蕩的年代,人相食的慘劇雖隱秘卻真實存在!“人油”的說法,如同最惡毒的詛咒和最恐怖的聯(lián)想,瞬間引爆了人群的恐慌!
原本圍在鍋前的流民驚恐地后退幾步,胃里翻江倒海,有人當場就嘔吐起來。
那精瘦攤主臉色一僵,隨即暴怒:“放你娘的屁!哪里來的野小子!敢來壞爺爺?shù)纳?!?他身邊的幾個同伙也面露兇相,霍然站了起來,手按向了腰間別著的武器,甚至有人掏出了藏著的短刃!
混亂!正是李昭想要的!
就在攤主及其同伙被突如其來的指摘和人群瞬間的恐慌所吸引,注意力出現(xiàn)空檔的剎那!那邊假扮賣陶器的兩個壯漢,以為計策敗露,也下意識地伸手入懷摸向兵器!
“動手!” 李昭等的就是這一刻!他根本沒再看那賣雜碎的一眼,身形猛地竄出!目標直指那角落里的年輕世家子!
同時,他口中發(fā)出一聲尖銳的唿哨!那是對護衛(wèi)的信號!他不知道對方能否聽懂、能否信任他,但他必須賭一把!
那世家子身邊的精干護衛(wèi)在“人油”二字出口時已瞬間警覺,手已經(jīng)握住了袖中的短匕!此刻聽到哨聲,再看到李昭疾撲而來的身影,以及旁邊摸過來的兩個兇徒,瞬間明白了所有!
“公子小心!” 護衛(wèi)厲喝一聲,猛地將年輕世家子推向李昭沖來的方向,同時匕首如毒蛇出洞,閃電般刺向最靠近他們的一個假陶販!
“鐺!”
短匕劃過對方匆忙舉起格擋的木棍,削下大片木屑!
“點子硬!亮家伙!” 另一個假陶販怒吼,拔出一把雪亮的短刀就撲了上來!同時,賣雜碎攤主那邊的人也被激怒,分出兩人兇神惡煞般朝李昭這邊沖來!場面瞬間變得混亂不堪!
李昭的目標很明確——保護那個世家子!那不僅是兩個人,更是他們這一支小小流民隊伍離開潁川、獲得某種身份護符的關鍵!
他疾沖中一個矮身,躲過雜碎攤主那邊撲來的漢子掃來的一棍,同時右手猛地抓住路邊一根被丟棄的鋤把,也不知誰扔的,借著沖力順勢橫掃!啪!鋤把狠狠砸在另一個試圖攔住他的漢子膝蓋上!那漢子慘嚎一聲撲倒在地!
李昭一刻不停,撲到那被護衛(wèi)推過來、嚇得面無人色的年輕世家子身邊,一把抓住他的胳膊,將他拽向流民隊伍的方向!口中大喊:“都靠攏!別亂跑!”
流民們雖然驚恐,但經(jīng)歷過風雪和瘟疫的考驗,對李昭的命令已有本能的服從感,下意識地就靠攏聚集起來,幾個身體強壯的漢子甚至還抄起了順手的木棍、石頭。
“狗娘養(yǎng)的!” 那被撞破好事的陶販頭目眼見“肥羊”被搶走,氣得七竅生煙,揮著刀就朝李昭這邊沖殺!“砍死那個多管閑事的小子!”
那護衛(wèi)極其悍勇,一人纏住兩個持刀兇徒,匕首在他手中劃出道道寒光,雖然身上也瞬間添了傷口,竟一時讓對手占不到便宜。但雜碎攤主那邊又分出兩人加入了對他的圍攻!
李昭將世家子推到流民隊伍中間,隊伍里幾個老人和婦人下意識地將他護在身后,自己則轉身,緊握手中的鋤把,死死盯著撲過來的陶販頭目和三四個跟班。汗水浸濕了他的后背,心臟在胸腔里狂跳——這是他第一次真正意義上的生死搏殺!
“結陣!” 李昭嘶吼著,指揮著隊伍中幾個還能動的青壯,“三人一組!背靠背!舉家伙!”
他的聲音帶著一種奇異的鼓動性。幾個漢子下意識地按照他說的,與身邊人背靠背聚攏,舉起木棍石塊,盡管雙腿還在打顫,但眼神里多了一份拼命一搏的血性!他們不再是待宰的羔羊!
那陶販頭目沖到近前,看著眼前突然凝聚起來的“人墻”和指向他的棍棒石塊,沖鋒的勢頭為之一滯。他眼神兇狠地在李昭臉上剜了一下,似乎在衡量強攻的損失。
就在這片刻的僵持中,鎮(zhèn)子方向傳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和呼喊:“哪里的賊人敢在陽城鬧事?!” 是城樓的衛(wèi)兵!雖然只有三五人,但畢竟是官兵!
那陶販頭目臉色一變,不甘地瞪了一眼被簇擁在人群中的世家子和站在最前面的李昭,惡狠狠地啐了一口:“呸!算你命大!撤!”
他一聲唿哨,那些假扮攤主的同伙也紛紛抽身,跟著他迅速鉆入鎮(zhèn)外的山林之中,轉眼消失不見。那護衛(wèi)捂著流血的手臂,警惕地掃視著四周,確定流寇撤走后才緩緩退到世家子身邊。
一場危機,來得迅疾,去的也突然。
城樓的幾個衛(wèi)兵姍姍來遲,看到一地狼藉和驚魂未定的人群,也只是粗聲粗氣地呵斥了幾句“不準在城外生事”,便又懶洋洋地回去了。
流民隊伍經(jīng)歷了這場無妄之災,都有些后怕。但更多的是對李昭的感激。若非他及時識破歹人,又指揮得當,大家就算不死于非命,也難逃洗劫一空的下場。
那年輕的世家子臉色慘白,在護衛(wèi)的攙扶下才站穩(wěn)。他看向李昭的眼神充滿驚懼后的余悸,更多的則是深深的感激和后怕。
他整理了一下狼狽的衣著,對著李昭,鄭重地作揖長揖:“在下……潁川鄭氏鄭澤。謝俠士救命之恩!若非閣下慧眼如炬,仗義出手,鄭某與家仆今日恐難逃毒手!”
李昭坦然受了這一禮。對方報出了潁川鄭氏的名頭,雖然只是旁支庶族,但潁川鄭氏乃海內望族,這個身份背書極其重要!
“鄭公子客氣了。舉手之勞,適逢其會罷了。”李昭拱了拱手,不卑不亢。
那護衛(wèi)阿誠也強忍著傷痛對李昭行了一禮,眼中充滿敬佩:“俠士好眼力,好膽識!阿誠佩服!”
鄭澤平復了一下情緒,看了看李昭身后那群衣衫襤褸、面黃肌瘦的男女老少,又看了看周圍荒涼的景象,臉上露出深深的同情和無奈。他解下腰間的佩囊,又從袖中取出一張疊得整整齊齊的絲帛文書,遞給李昭。
“俠士,實不相瞞,我與阿誠也是遭逢禍事,家業(yè)難歸,不得不外出尋訪親故。囊中金銀,大半已……被劫,”他臉上一紅“只剩下這十幾兩散碎金銀,約有十幾小錠銀子,俠士可拿去,權作救命之恩的微薄謝意,與這些鄉(xiāng)親買些吃食?!?/p>
李昭沒有立刻去接金銀,目光卻落在了那張絲帛文書上:“這是……?”
鄭澤將絲帛攤開一點,露出上面清晰的印鑒和文字:“這是我鄭家族譜的一頁抄件,上面有我祖父的押印和現(xiàn)任族長的私章。潁川郡府曾為各家發(fā)放過一些‘驗傳過所’,方便族中子弟行商求學。這張文書雖非正式官憑路引,但鄭家的印鑒在潁川、乃至河南郡尚能賣幾分薄面。尋常城關哨卡,查驗此憑,應可通行無虞。”
路引!在這個動蕩的年代,在關卡林立、盤查森嚴的逃亡路上,一張能證明身份、允許通行的路引文書,其價值遠勝于黃金!
李昭心中一震,這正是他最需要的東西!光靠這二十幾個人徒步穿越關卡,難如登天!有了這張帶有鄭氏印鑒的文書作背書,他們的西行之路將順暢許多!
他深吸一口氣,鄭重地雙手接過那張輕飄飄卻重如千鈞的絲帛文書,以及那裝了十幾兩碎銀的佩囊,他掂量了一下,至少有十多兩,足夠整個隊伍短期內支撐。
“鄭公子高義!李昭代所有鄉(xiāng)親,拜謝公子救命贈引之恩!”李昭后退一步,對著鄭澤,深深一揖!
鄭澤連忙還禮:“俠士言重了!區(qū)區(qū)薄物,何足掛齒!他日若能再見,鄭某必再報厚恩!”他又看了看周圍,壓低聲音提醒道:“此地魚龍混雜,非久留之地。俠士得了路引,還是……趁早離開潁川為妙?!?/p>
李昭點頭:“正要與公子辭行。公子日后……也請多加小心!”
鄭澤嘆了口氣,點點頭,在護衛(wèi)阿誠的攙扶下,朝著鎮(zhèn)子的另一頭蹣跚走去,他們大概有別的門路想辦法進入鎮(zhèn)子。
李昭目送他們消失在視線外,才緩緩收回目光。他捏緊了手中的絲帛文書,那細膩的觸感帶來一種前所未有的踏實感。有了它,通往關中的路,就有了鑰匙!
他轉身,迎著二十幾雙充滿感激、好奇和希望的眼睛。
“兄弟們,大娘大姐們!”李昭的聲音沉穩(wěn)有力,目光掃過一張張疲憊卻透著光的面孔,“我們有路了!帶上病人,收拾家伙,買些干糧!我們……西進!”
他揚起了手中那張絲帛文書,夕陽的余暉落在上面,仿佛給冰冷的文字鍍上了一層溫暖的金色。
流民隊伍再次啟程。這一次,隊伍的氛圍與之前完全不同。雖然依舊饑寒交迫,步履維艱,但絕望的氣息消散了許多,取而代之的是一種在絕境中看到生路的堅韌和一股隱隱的凝聚力。隊伍的核心,無疑是那個手持文書、目光堅定地望向西方的年輕身影——李昭。
他們沿著泥濘的官道繼續(xù)西行,目標是函谷關!越過那道象征東西分野的千古雄關,就是傳說中“沃野千里”的關中平原。前方依然有數(shù)不清的艱難險阻,但至少,手中有了“路引”,心中有了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