政和三年的梁山泊，深秋的水汽裹著八百頃蘆葦蕩，蒸騰出一片灰蒙蒙的天地。聚義廳內(nèi)，炭火噼啪，卻驅(qū)不散一種無形的滯重。王倫端坐主位，青布長衫漿洗得發(fā)白，指尖捻著一份由朱貴呈上的新謄名冊，眉頭擰成一個川字。名冊上墨跡清晰：梁山泊實有嘍啰一千二百零九人。有的還拖兒帶女的，人數(shù)大約2000人。
“兩千張要吃飯的嘴，兩千顆躁動不安的心，”王倫的聲音不高，卻像沉甸甸的石塊投入廳中寂靜的深潭，“濟州府、鄆城縣，至今只當(dāng)我們是疥癬之疾，未曾大動干戈。此乃天賜良機！若我等仍如散沙，各自為政，劫掠為生，縱有八百里水泊天險，也難逃傾覆之禍！”他抬眼，目光掃過下首三位核心頭領(lǐng)：杜遷如山岳沉穩(wěn)，宋萬虬髯戟張如怒獅，朱貴則精干內(nèi)斂，似靜水深流。
杜遷抱拳，聲音渾厚：“大哥所言極是。人丁興旺本是好事，然則亂象叢生。前日水軍營兩隊為爭泊船新位，險些在金沙灘火并；昨日營造司伐木，又與巡哨營因越界起了齟齬，傷了幾人。長此以往，恐生肘腋之患！”
宋萬大手一揮，聲若洪鐘：“大哥！兄弟們聚義，圖的就是個快意恩仇！些許摩擦算得什么？要我說，多下山做幾票肥的，金銀糧米堆滿倉，自然消停！”
王倫搖頭，指尖在粗糙的桌面上輕輕叩擊，發(fā)出篤篤的輕響：“宋萬兄弟，快意恩仇，終究是小道。我等要的是梁山基業(yè)長久！搶掠無度，必引官府雷霆之怒；山頭林立，則內(nèi)耗自損根基！”他深吸一口氣，眼中銳芒一閃，“從今日起，梁山，要立規(guī)矩、定章程！首要之事，便是立這‘聚義廳議事’之制！”
他站起身，環(huán)視廳內(nèi)大小頭目數(shù)十人，聲音陡然拔高，字字鏗鏘：
“自今而后，凡涉梁山根本大計：山寨發(fā)展方略、嘍啰頭目升遷任免、新人上山之職司安置、糧秣金銀大筆支用、乃至山寨內(nèi)部重大紛爭事故——皆須經(jīng)聚義廳議事公決！在座諸位頭領(lǐng)、頭目，皆有發(fā)言、議事之權(quán)！”
此言一出，廳內(nèi)頓時響起一片壓抑的嗡嗡議論聲。大小頭目們交換著驚疑不定的眼神，以往山寨諸事，多是王倫與杜、宋、朱三人議定，或由幾位大頭領(lǐng)一言而決，何曾輪到他們置喙？
王倫抬手壓下議論，目光投向杜遷、宋萬、朱貴三人，聲音沉穩(wěn)而鄭重：“杜遷兄弟，統(tǒng)轄步軍諸營，專司陸路攻防、山寨守衛(wèi)、嘍啰操練升黜！宋萬兄弟，統(tǒng)轄水軍諸營，專司水泊防務(wù)、舟船打造、水上戰(zhàn)法！朱貴兄弟，總管山寨倉廩司（錢糧物資）、營造司（房舍工事）、巡哨司（內(nèi)外警戒）、南山酒店（情報刺探）！此乃爾等權(quán)責(zé)根基，議事之時，爾等三位于各自職司所轄，有首議之權(quán)！”
他頓了頓，目光變得銳利如鷹隼，掃過全場，一字一句道：“然，議事公決，非是眾聲喧嘩，更非人人做主！凡議事，諸位可暢所欲言，然最終決議，須得多數(shù)認同。若遇僵持難斷、或事涉山寨生死存亡之重大關(guān)節(jié)……”他聲音陡然加重，帶著不容置疑的威壓，“我王倫，身為梁山之主，當(dāng)行‘一票否決’之權(quán)！此權(quán)，非為專橫，實為保我梁山不偏航向、不墮深淵！”
“一票否決？”宋萬瞪大了眼睛，虬髯抖動，顯然對這新詞有些懵懂，但“梁山之主”四字的分量他懂，便也按下疑惑。
杜遷眼中精光閃爍，抱拳沉聲道：“大哥思慮周詳！杜遷謹遵號令！”朱貴亦躬身：“朱貴領(lǐng)命，必盡職守。”
王倫微微頷首，坐回主位，聲音緩和下來：“今日第一議：糧！”
朱貴立刻起身，捧著一卷厚厚的賬簿走到廳中。他面色凝重，聲音清晰平穩(wěn)，卻帶著千鈞重壓：“大哥，諸位頭領(lǐng)、頭目。倉廩司現(xiàn)存糧秣：陳粟一千三百五十石，新麥八百二十石，鹽一百二十壇，腌魚干六百斤。以目下一千二百零九人計，按最低口糧，每日耗糧約二十石。更不論打造軍械、修葺房舍、南山酒店日常運轉(zhuǎn)、各營操練犒賞之額外消耗！若無新進項，現(xiàn)存糧秣，至多支撐兩月！”
“兩月？”廳內(nèi)一片倒吸涼氣之聲。幾個掌管嘍啰隊的頭目頓時面露憂色，交頭接耳起來。
宋萬霍然站起，聲震屋瓦：“這有何難？大哥！給我十條快船，三百精壯兄弟！今夜便可出泊，濟州府外那幾處富戶莊子，肥得流油！搶他娘的一票，夠吃半年！”
“不可！”杜遷立刻出言反對，他看向王倫，又環(huán)視眾人，“宋萬兄弟勇則勇矣！然此等大舉劫掠，必驚動州縣！濟州府如今裝聾作啞，我等豈能自招禍端？此議斷不可行！”
王倫目光沉靜，看向朱貴：“朱貴兄弟，依你之見？”
朱貴早有腹稿，不慌不忙道：“大哥，諸位。開源之外，節(jié)流更為當(dāng)務(wù)之急。小弟掌倉廩司數(shù)月，察得舊弊有三：其一，支取混亂，大小頭目隨意取用，嘍啰所得微薄不均，怨氣暗生；其二，耗損無度，營造伐木、軍械打制，用料大手大腳，浪費驚人；其三，南山酒店迎來送往，開銷甚巨，卻無明細賬目可查?！?/p>
他頓了頓，迎著眾人各異的目光，聲音斬釘截鐵：“小弟提議：第一，立‘口份定例’！無論頭領(lǐng)頭目嘍啰，每日口糧，按定額憑條支??！壯丁一升糙米，輔役九合，傷病者額外加粟米粥一碗！鹽三錢！此例，自王頭領(lǐng)起，至最低嘍啰，一體遵行！杜絕私占多貪！”
“第二，行‘物料核銷’！營造司領(lǐng)一木一石，軍器坊取一斤鐵一兩炭，皆需寫明用途、預(yù)估耗量、完工后由專人核驗實際耗用！若有虛報浪費，嚴懲主事之人！”
“第三，南山酒店所有收支，旬日一報，由倉廩司與巡哨司共同核查！凡非必要開支，一概削減！”
“朱貴！你這是要勒死兄弟們嗎？”一個掌管營造司的老資格頭目劉魁忍不住拍案而起，滿臉漲紅，“我等兄弟提著腦袋干買賣，如今連口飽飯都要算計？伐木修屋，損耗些邊角料算得什么？你這般斤斤計較，寒了兄弟們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