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琴房與暗影
傍晚的陽光穿過音樂學院的長廊,在水磨石地面上投下琴鍵般的光影。蘇清和抱著一本厚厚的樂譜,剛走出階梯教室,就被走廊盡頭的身影釘在了原地。
那人站在窗邊,逆著光,身形挺拔得像株孤松。黑色西裝熨帖得沒有一絲褶皺,腕上的百達翡麗在夕陽下泛著冷光——是沈倦。
他身邊跟著兩個穿黑西裝的男人,像兩尊沉默的石像,目光銳利地掃過每個經(jīng)過的學生,讓原本喧鬧的走廊瞬間安靜下來。有幾個女生抱著樂譜竊竊私語,眼神里帶著好奇和怯意,顯然被這陣仗驚到了。
蘇清和的心跳突然亂了節(jié)拍。他下意識地想轉身躲進旁邊的琴房,可沈倦已經(jīng)看到了他,目光穿過人群,精準地落在他身上。那眼神很深,像結了冰的海,看不出情緒,卻帶著一種無形的壓力。
“蘇同學?!?/p>
沈倦朝他走過來,皮鞋踩在地面上發(fā)出清脆的聲響,每一步都像敲在蘇清和的神經(jīng)上。他比蘇清和高出大半個頭,站定的時候,投下的陰影幾乎將蘇清和完全籠罩。
“沈先生。”蘇清和定了定神,盡量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平靜,“您怎么來了?”
“來謝謝你。”沈倦的視線落在他懷里的樂譜上,封面是《拉赫瑪尼諾夫第三鋼琴協(xié)奏曲》,邊角已經(jīng)磨得發(fā)白,“陳默說,你沒收那張支票?!?/p>
蘇清和捏緊了樂譜的書脊,指尖泛白:“我救您不是為了錢?!?/p>
“我知道?!鄙蚓氲恼Z氣很淡,聽不出喜怒,“所以我換了種方式?!彼麄攘藗壬?,露出身后那個被黑布蓋住的長條形物件,“陳默說,你常用的那架練習琴,音準已經(jīng)偏了三個月。”
蘇清和的心猛地一沉。
他確實在為琴的事犯愁。音樂學院的公用琴房里,那架國產(chǎn)老鋼琴是十年前淘汰下來的,踏板早就失靈,低音區(qū)的弦銹得發(fā)悶,上個月請調音師來看過,說零件老化太嚴重,修不好了??尚虑俚淖饨饘λ麃碚f,是一筆不小的負擔。
“沈先生,您不用這樣?!彼笸肆税氩剑_距離,“琴的事我自己能解決。”
“我不是在跟你商量。”沈倦的聲音里添了點不容置疑的意味,他示意身后的人掀開黑布——那是一架斯坦威立式鋼琴,烏木琴身泛著溫潤的光澤,琴鍵潔白如玉,顯然是全新的?!耙呀?jīng)調好了音,放在你的專屬琴房?!?/p>
周圍路過的學生忍不住停下腳步,對著鋼琴發(fā)出低低的驚嘆。蘇清和能感覺到那些目光落在自己身上,有好奇,有羨慕,還有一絲不易察覺的審視。他臉頰發(fā)燙,不是因為窘迫,是因為一種強烈的割裂感——這架琴太華麗,太昂貴,像不屬于他的另一個世界的物件,突兀地闖進了他沾滿松香和汗水的生活。
“我不能收?!彼痤^,直視著沈倦的眼睛。那雙眼睛很黑,像深不見底的潭水,里面映著自己的影子,渺小又固執(zhí)?!澳闹x意我心領了,但這太貴重了。”
沈倦的視線在他臉上停留了三秒,突然笑了。那笑容很淡,只在嘴角漾開一點弧度,卻像冰面裂開一道細縫,泄出點不同尋常的溫度:“在你眼里,我像送不起一架鋼琴的人?”
“不是這樣的。”蘇清和急忙解釋,聲音有些發(fā)緊,“只是……我們本來就不是一個世界的人,這樣的東西會讓我覺得……”他頓住了,找不到合適的詞,最后只能低聲說,“很別扭?!?/p>
“別扭?”沈倦往前走了一步,兩人之間的距離瞬間拉近。蘇清和能聞到他身上淡淡的雪松味,混著一絲若有若無的消毒水氣息,那是屬于醫(yī)院和傷口的味道?!澳憔任业臅r候,怎么沒想過我們不是一個世界的人?”
這句話像根細針,輕輕刺破了蘇清和刻意維持的平靜。他想起那個暴雨夜的海水,想起那人手腕上的冰冷和血痕,心臟突然抽痛了一下。
“那是兩回事。”他別過臉,看向走廊盡頭的琴房,“救人是本能,收下這么貴重的東西,不是。”
沈倦沒再堅持,只是朝身后的人抬了抬下巴。那兩人立刻會意,小心翼翼地推著鋼琴往琴房的方向走。“琴我留下了。”他的聲音恢復了慣常的冷硬,“你可以不用,但我必須還這個人情?!?/p>
蘇清和看著鋼琴消失在走廊拐角,心里像被塞進了一團濕棉花,悶得發(fā)慌。他知道沈倦這種人,決定的事很難改變,就像那晚海面上的浪,帶著不容抗拒的力量。
“警察說,碼頭的事和你家里有關?”他突然開口,聲音很輕,卻足夠讓沈倦聽清。
沈倦的腳步頓了頓,轉身時眼底的溫度已經(jīng)褪盡:“不該問的別問?!?/p>
“我不是想打聽什么。”蘇清和捏著樂譜的手指泛白,“我只是……”他想說“我擔心你”,又覺得這話太唐突,咽下去后變成了,“我只是覺得,你好像……活得很累?!?/p>
最后三個字出口的瞬間,他看到沈倦的瞳孔驟然收縮。
像有什么東西被猛地戳中,沈倦周身的氣壓瞬間降低,走廊里的空氣仿佛都凝固了。蘇清和的太陽穴突然突突直跳,那些被他刻意遺忘的、屬于昨晚的情緒碎片再次涌來——冰冷的閣樓、鐵鏈拖地的聲響、男人暴怒的吼聲,還有……一股濃烈的、化不開的絕望。
他踉蹌著后退一步,撞在冰冷的墻壁上,才勉強穩(wěn)住身形。冷汗順著額角滑下來,滴在樂譜的封面上,暈開一小片深色的水漬。
“你怎么了?”沈倦的聲音里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緊繃。他看著蘇清和蒼白的臉色,看著他緊咬的嘴唇和泛紅的眼角,心里突然升起一種莫名的煩躁。這個年輕人總是這樣,像塊過于敏感的水晶,能輕易映照出他藏在深處的東西。
“沒事?!碧K清和用力閉了閉眼,把那些洶涌的情緒壓下去。再次睜開眼時,眼底的慌亂已經(jīng)褪去,只剩下疲憊,“可能是還在發(fā)燒,有點頭暈。”
沈倦盯著他看了幾秒,似乎想從他臉上找出說謊的痕跡,最后卻只是從口袋里掏出個小小的藥盒,放在他手里?!巴藷?。”他的指尖無意中碰到蘇清和的掌心,兩人都像被燙到一樣迅速縮回。
蘇清和低頭看著掌心里的白色藥盒,包裝很簡單,卻透著一股昂貴的質感。他突然想起自己抽屜里的那個白色信封,想起那張五十萬的支票和黑色的卡片。這些東西像一個個標記,清晰地劃開了他們之間的界限。
“我送你回琴房。”沈倦的聲音聽不出情緒。
“不用了?!碧K清和把藥盒塞進褲袋,抱著樂譜往琴房走,“我自己可以?!?/p>
他走得很快,像是在逃離什么。沈倦站在原地,看著他的背影消失在琴房門口,指尖還殘留著剛才碰到的溫度——很燙,像發(fā)燒時的體溫,又像某種更灼熱的東西,輕輕燎過他冰冷的皮膚。
陳默不知何時出現(xiàn)在他身后,低聲匯報:“沈馳的人在音樂學院門口徘徊了半個小時,剛走?!?/p>
沈倦的視線落在琴房緊閉的木門上,眼底的寒意漸濃:“盯緊他?!?/p>
“是。”陳默頓了頓,又說,“蘇清和的鋼琴比賽下個月開始,沈馳那邊……會不會對他下手?”
“他敢。”沈倦的聲音里淬著冰,“動他之前,先掂量掂量自己有幾條命。”
陳默沒再說話,他知道沈倦這句話不是威脅,是警告。這個被蘇清和救起的夜晚,似乎有什么東西在沈倦心里悄悄變了質,就像那架被留下的鋼琴,突兀,卻又帶著某種無法言說的執(zhí)念。
***琴房里很安靜,只有老式吊扇慢悠悠轉動的聲響。
蘇清和坐在那架嶄新的斯坦威前,手指懸在琴鍵上方,遲遲沒有落下。琴蓋的倒影里,他的臉顯得有些模糊,像隔著一層水霧。
他知道自己不該碰這架琴。它太貴重,太顯眼,像沈倦投下的一道影子,提醒著他兩人之間那道深不見底的鴻溝。可指尖還是忍不住落了下去。
第一個音符響起時,他微微一怔。音色干凈得像雪山融水,飽滿得能在空氣里漾開漣漪,和他用慣的那架老鋼琴相比,簡直是兩個世界。他下意識地彈奏起《月光奏鳴曲》的第一樂章,指尖在琴鍵上流淌,旋律比平時流暢了不知多少。
可彈到一半,他突然停了下來。
這不是他的聲音。
屬于他的旋律,應該帶著老鋼琴的沙啞和滯澀,像帶著溫度的呼吸,而不是這樣完美得近乎冰冷的流暢。他站起身,走到窗邊,看著樓下沈倦離開的方向——那輛黑色賓利已經(jīng)消失在街角,只留下一道淡淡的車痕。
抽屜里的手機突然震動起來,是個陌生號碼發(fā)來的短信,只有一行字:“你父親在城東的**欠了三百萬,債主說,今晚不還就卸他一條腿?!?/p>
蘇清和的心臟猛地一沉。
父親這個詞,對他來說幾乎是陌生的。那個嗜賭如命的男人,在母親去世后就消失了,五年來杳無音信,現(xiàn)在卻以這種方式重新闖入他的生活,像一塊沾滿泥污的石頭,砸進他好不容易平靜的世界。
他握著手機的手指在發(fā)抖,指尖的冷汗讓屏幕變得濕滑。三百萬,對他來說是天文數(shù)字,就算把他賣了也湊不齊。債主顯然知道他的身份,不然不會把消息發(fā)到他手機上——他們是想用他來逼那個不負責任的父親現(xiàn)身,或者……逼他做什么。
窗外的天色漸漸暗了下來,路燈次第亮起,在琴房的地板上投下昏黃的光暈。蘇清和看著那架嶄新的斯坦威,突然明白了沈倦留下它時的眼神——那不是施舍,是一種不動聲色的提醒:他有能力解決這些麻煩,只要他愿意接受。
可接受意味著什么?意味著他要踏入沈倦的世界,那個充滿血腥、算計和冰冷規(guī)則的世界,意味著他可能再也回不到只有琴鍵和陽光的生活里。
手機又震動了一下,這次是張照片。照片里,他的父親被綁在椅子上,臉上青一塊紫一塊,嘴角淌著血,眼神里滿是恐懼。背景是個昏暗的倉庫,墻角堆著生銹的鐵鏈,像極了昨晚他在沈倦的記憶碎片里看到的場景。
蘇清和的胃里一陣翻江倒海,他沖進衛(wèi)生間,對著馬桶干嘔起來。胃酸灼燒著喉嚨,眼淚不受控制地涌出來,不是為那個從未盡過責任的父親,是為自己的無力,為這種被命運強行拖拽的窒息感。
他抬起頭,看著鏡子里狼狽的自己,眼底突然閃過一絲決絕。
他不能讓沈倦插手。
不是因為驕傲,是因為他隱約知道,沈倦解決問題的方式,一定帶著他無法承受的代價,就像那晚碼頭的血腥味,濃得化不開。
他掏出手機,翻找出張揚的號碼,手指在屏幕上懸了很久,最終還是按下了刪除鍵。張揚只是個普通學生,不該被卷進這些事里。
最后,他的視線落在了通訊錄里那個沒有名字的號碼上——那是沈倦送的黑卡背面刻著的數(shù)字。
窗外的風掀起窗簾,帶著夜晚的涼意,吹在他汗?jié)竦暮箢i上。蘇清和盯著那個號碼,指尖微微顫抖,像在做一個關乎一生的決定。
琴房里的斯坦威靜靜地立在角落,琴鍵在月光下泛著冷光,像一排沉默的眼睛,看著這個被命運推到十字路口的年輕人。而遠處的城市霓虹里,沈倦正坐在賓利的后座上,聽著陳默匯報蘇清和父親的消息,指尖在膝蓋上輕輕敲擊著,眼底的神色晦暗不明。
“沈總,要處理嗎?”陳默的聲音很低。
沈倦看著窗外掠過的街景,沉默了很久,才緩緩開口:“不用?!?/p>
他想看看,這個在暴雨夜敢伸手拉他的年輕人,面對自己世界的泥沼,會做出怎樣的選擇。
是會像他一樣,被拖進黑暗里,還是……能走出一條不一樣的路。
琴房里的手機屏幕暗下去又亮起,映著蘇清和蒼白而掙扎的臉。夜色漸深,屬于兩個世界的齒輪,在無人知曉的角落,開始了第一次真正意義上的咬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