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哐當(dāng)——!”
那聲刺耳的金屬撞擊聲,如同在凝固的空氣中投下了一顆炸彈,震得整個教室鴉雀無聲。時(shí)間仿佛停滯了,所有目光都聚焦在那個站在空座位前、胸膛劇烈起伏的少年身上。他像一座壓抑到極致終于噴發(fā)的火山,周身散發(fā)著令人窒息的冰冷與憤怒。滾到墻角的薄荷糖鐵盒子,盒蓋敞開,內(nèi)里空空如也,像一個被掏空了心臟的冰冷軀殼,嘲笑著他所有的犧牲與守護(hù)。
林溪捂著嘴,眼淚無聲地滑落,她看著江嶼通紅的眼眶和緊握到指節(jié)發(fā)白、微微顫抖的拳頭,感受到一種近乎實(shí)質(zhì)性的痛苦。她從未見過這樣的江嶼,那個永遠(yuǎn)冷靜、帶著點(diǎn)疏離感的學(xué)霸,此刻像一頭被逼入絕境、傷痕累累的孤狼。
幾秒鐘死寂的沉默后,教室里響起了低低的議論聲,帶著驚懼、不解和更多的同情。陳默猛地從座位上站起來,想沖過去,卻被旁邊幾個男生死死拉住,對他搖頭示意。
江嶼沒有理會任何聲音。他的視線死死釘在那張空椅子上,仿佛要將它燒穿。巨大的憤怒過后,一股更深的、冰寒刺骨的絕望和虛無感,如同跗骨之蛆,迅速蔓延至四肢百骸。他放棄競賽時(shí)那悲壯的決心,在蘇父面前強(qiáng)裝的平靜,此刻都被這空蕩蕩的座位和那個空盒子徹底碾碎成齏粉。他像個笑話,一個自以為能對抗命運(yùn)、守護(hù)星光的、徹頭徹尾的笑話。
他猛地轉(zhuǎn)過身,動作帶著一種瀕臨崩潰的僵硬。目光掃過林溪遞來的、被牛皮紙仔細(xì)包裹的速寫本,又落回林溪滿是淚痕的臉上。他沒有去接,也沒有說話,只是用一種空洞得讓人心悸的眼神看了她一眼,然后,一言不發(fā)地、大步流星地朝著教室后門走去。
“江嶼!” 林溪帶著哭腔喊他,聲音在寂靜中格外清晰。
江嶼的腳步?jīng)]有絲毫停頓,甚至更快了。他撞開幾個擋在過道上不知所措的同學(xué),像一陣裹挾著暴風(fēng)雪的風(fēng),沖出了教室門,消失在走廊的拐角。
教室里瞬間炸開了鍋。議論聲、詢問聲、安慰林溪的聲音交織在一起。陳默終于掙脫了拉扯,沖到墻角撿起那個摔得有些變形的薄荷糖盒子,金屬表面凹下去一塊,冰冷的觸感讓他心頭一沉。他小心地合上盒蓋,又看向林溪懷里那個牛皮紙包裹。
“這個……” 陳默的聲音也啞了。
林溪抹了把眼淚,緊緊抱著速寫本,聲音帶著濃重的鼻音:“是蘇晚……讓我一定要交給他的……”
江嶼不知道自己是怎么離開學(xué)校的。他像一具被抽空了靈魂的軀殼,漫無目的地走在積雪融化的街道上。寒風(fēng)凜冽,吹在臉上像刀割,他卻感覺不到絲毫疼痛。腦海里反復(fù)回放著辦公室里的場景:蘇父冰冷的眼神,那句刺耳的“外人”,蘇晚絕望的眼淚和最后那個痛苦歉疚的回眸……還有教室里,那張刺目的空椅子,和摔出去的、空蕩蕩的鐵盒子。
世界失去了色彩,只剩下大片大片冰冷的灰白。他放棄的物理競賽,那條通往頂尖學(xué)府的清晰道路,此刻也變得模糊不清,如同眼前被雪水模糊的街景。他以為自己選擇了守護(hù),卻連守護(hù)的對象都失去了。巨大的迷茫和虛無感吞噬著他。
不知不覺,他走到了那個熟悉的街角——蘇晚家巷口的對面。他停下腳步,站在人行道邊緣,隔著一條不算寬的馬路,望著巷子深處。那里依舊寂靜,只有融雪滴落的聲音。那扇熟悉的門緊閉著,沒有燈光透出,像一個沉默的墓碑,埋葬了他短暫的、帶著星光的美好時(shí)光。
他就那樣站著,像一尊凝固的雕塑,任由寒風(fēng)穿透單薄的校服,凍得身體麻木。時(shí)間一點(diǎn)點(diǎn)流逝,天色漸暗,路燈次第亮起,昏黃的光暈在他身上投下長長的、孤寂的影子。
不知過了多久,直到雙腿凍得失去知覺,他才緩緩轉(zhuǎn)身,拖著沉重的步伐,朝著家的方向走去。每一步都異常艱難。
回到那個依舊冰冷的家,父母還沒回來。他把自己摔進(jìn)書桌前的椅子里,像耗盡了所有力氣。書包被他隨手丟在地上,發(fā)出沉悶的響聲。
目光落在書桌上,那個被牛皮紙包裹的、厚厚的速寫本,不知何時(shí)被他帶了回來。也許是林溪在他沖出教室時(shí)塞進(jìn)他懷里的,也許是他在渾渾噩噩中下意識抓回來的。它靜靜地躺在那里,像一個潘多拉魔盒,里面鎖著他不敢觸碰的過往和可能更深的傷痛。
他盯著它,看了很久很久。窗外已經(jīng)完全黑了下來,房間里沒有開燈,只有窗外遠(yuǎn)處霓虹燈模糊的光線透進(jìn)來,勾勒出速寫本方正的輪廓。最終,一種近乎自虐般的沖動驅(qū)使著他。他伸出手,指尖帶著不易察覺的顫抖,一點(diǎn)一點(diǎn),拆開了那層堅(jiān)韌的牛皮紙。
速寫本熟悉的硬質(zhì)封面露了出來,帶著淡淡的鉛筆和紙張混合的氣息。
他深吸一口氣,翻開了扉頁。
映入眼簾的,不再是建筑草圖,而是一頁頁細(xì)膩到令人心顫的鉛筆素描。
第一張,是他。
不是舊書庫里那張仰望星空的宏大場景。而是更早、更日常、更不經(jīng)意的瞬間。
畫中的他,穿著校服,側(cè)身坐在靠窗的座位上,午后的陽光斜斜地打在他專注的側(cè)臉上,鼻梁挺直,睫毛在眼下投下淡淡的陰影。他手里拿著一支筆,似乎正在演算一道復(fù)雜的物理題,眉頭微蹙,帶著一種沉浸其中的、近乎神圣的專注力。線條流暢而柔和,光影處理得極其細(xì)膩,將少年專注時(shí)的沉靜氣質(zhì)捕捉得淋漓盡致。畫紙的右下角,用鉛筆寫著小小的日期,是幾個月前的一個普通下午。
江嶼的心猛地一跳。
他飛快地往后翻。
第二張,還是他。
是在學(xué)校的籃球場邊。他大概是剛打完球,額發(fā)被汗水濡濕,隨意地貼在額角,手里拿著一瓶水,仰頭喝著,喉結(jié)滾動,下頜線繃緊。夕陽的金輝勾勒著他運(yùn)動后蓬勃的朝氣。背景是模糊的球場和歡呼的人群,只有他是清晰的焦點(diǎn)。日期,是校籃球賽那天。
第三張,是初雪那天在教室。
他站在窗邊,和陳默一起看雪。但畫中的主角只有他。他微微側(cè)著頭,目光似乎沒有聚焦在窗外瘋狂的雪勢,而是……落在了畫外某個方向(蘇晚的座位?)。嘴角帶著一絲自己都未曾察覺的、極其微弱的弧度,眼神里有種難以言喻的溫柔和……牽掛?日期,正是初雪日。
第四張、第五張……一張張翻過去。
他在圖書館舊書庫靠著書架看書的背影,陽光穿過高高的氣窗,在他身上投下斑駁的光影。
他在走廊里和老師討論問題時(shí),微微頷首的認(rèn)真?zhèn)饶槨?/p>
甚至……還有一張他趴在課桌上小憩的速寫,線條放松而慵懶,連他鬢角幾根不聽話翹起的發(fā)絲都清晰可見。
……
每一張,都是他。
不同角度,不同場景,不同狀態(tài)下的他。
被觀察得如此細(xì)致入微,被描繪得如此生動傳神。那些他從未在意過的瞬間,那些他自己都未曾留意的神情,都被另一雙眼睛,用無比專注和溫柔的目光捕捉下來,小心翼翼地定格在了紙頁之間。
翻到最后一頁,江嶼的手指徹底僵住了。
這一頁沒有人物素描。
畫面上,是那個薄荷糖的鐵盒子。
它被畫得極其精細(xì),銀色的金屬質(zhì)感,邊緣的磨損,甚至連盒蓋上細(xì)小的劃痕都清晰可見。鐵盒子被打開著,里面不再是空的,而是畫滿了——一顆顆晶瑩剔透、用淡藍(lán)色透明糖紙包裹著的薄荷糖。它們像小小的星辰,填滿了整個盒子的空間,閃爍著柔和的光暈。
在盒子旁邊,畫著一只纖細(xì)的手,正小心翼翼地捏著一顆糖,似乎要遞給畫外的人。
畫的背景,是無數(shù)細(xì)密而朦朧的星光,如同一個溫柔的宇宙,包裹著這顆小小的糖果。
在畫的右下角,用鉛筆寫著一行娟秀卻帶著一絲顫抖的字跡,日期是……昨天。
糖吃完了。但盒子還在,光就在。
轟隆——!
江嶼只覺得一股巨大的、無法形容的洪流,瞬間沖垮了他心中那道由憤怒、絕望和冰冷筑起的堤壩!
那些被他刻意忽視的細(xì)節(jié),那些被解讀為“麻煩”的瞬間,此刻如同倒放的電影,帶著全新的、令人心悸的意義,清晰地回放在眼前:
她總是低著頭快速走過的身影,原來是在掩飾偷看時(shí)的慌亂。
她在他靠近時(shí)微微泛紅的耳尖和攥緊的手指。
她悄悄放在他桌肚里的、帶著體溫的薄荷糖。
她在他講解物理題時(shí),眼中閃爍的、遠(yuǎn)超對知識本身的專注光芒。
那句帶著哭腔的“我不想離開你”背后,是比他想像中更深沉、更早就在醞釀的情感!
她不是麻煩!她不是負(fù)擔(dān)!她是……在用她自己的方式,笨拙而執(zhí)著地,把他當(dāng)成她世界里最亮的那顆星,小心翼翼地收集著他散落的微光!
而他做了什么?
他放棄了競賽,卻沒能守護(hù)住她。
他在她父親面前選擇了沉默,讓她獨(dú)自承擔(dān)了所有的指責(zé)和分離。
他甚至在最后,用憤怒摔碎了那個承載著她心意的鐵盒子——那個她視為“光就在”的象征!
巨大的愧疚、懊悔、心疼,如同洶涌的巖漿,瞬間淹沒了之前的憤怒和絕望。心臟像是被一只無形的手緊緊攥住,疼得他幾乎無法呼吸。他猛地合上速寫本,仿佛被那里面洶涌而出的情感灼傷。他雙手緊緊捂住臉,指縫間,溫?zé)岬囊后w再也無法抑制地洶涌而出,滾燙地灼燒著冰冷的皮膚。
不是憤怒的淚水,是遲來的、巨大的心痛和無法挽回的懊悔。
他蜷縮在椅子里,肩膀無法控制地顫抖著。壓抑的、破碎的嗚咽聲,在寂靜黑暗的房間里低低響起,如同受傷野獸的哀鳴。他辜負(fù)了她的心意。他沒能保護(hù)好她。他用最糟糕的方式,回應(yīng)了她最純粹的情感。
他猛地起身,沖到墻邊,打開燈。刺眼的白光讓他不適地瞇了瞇眼。他像瘋了一樣在房間里翻找,最終在書包側(cè)袋的角落里,找到了那個被他摔出去、又被陳默撿回來合上的薄荷糖鐵盒子。
他顫抖著手拿起它。冰涼的金屬表面,那處凹陷的痕跡觸目驚心。他用力地、近乎偏執(zhí)地用手指去按壓,試圖將那處凹陷按平,就像試圖抹去他失控時(shí)犯下的錯。金屬的棱角硌得他指腹生疼,那凹陷卻頑固地存在著。
他頹然地靠在墻上,手里緊緊攥著那個帶著傷痕的空盒子,另一只手死死抓著那本沉甸甸的速寫本。速寫本里,是蘇晚眼中無數(shù)個他;空盒子里,曾經(jīng)裝滿過她悄悄遞來的、帶著心意的微光。
窗外,是沉沉的、沒有星光的寒夜。
窗內(nèi),少年蜷縮在冰冷的燈光下,懷里抱著一個破碎的空盒子和一本盛滿星光與心事的速寫本,無聲地、痛苦地消化著這份遲來的、沉重到讓他幾乎無法承受的認(rèn)知。
他弄丟了他的星光。
而這份認(rèn)知本身,比分離本身,更讓他痛徹心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