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城南繡坊的「巧舌仙」與暗紋
蘇州城南的青石板路，總被賈虛偽的木屐敲出細(xì)碎的節(jié)奏。卯時二刻，他準(zhǔn)時推開「云錦閣」的朱漆門，袖中藏著從波斯商人那里賒來的半縷孔雀羽線——這是今日哄富商太太的「點睛之筆」。
「夫人您看這并蒂蓮，」他半跪著將繡樣捧過頭頂，指尖的金護(hù)甲在晨光里晃了晃，「花瓣邊緣用的是『纏金繞繡』，每針都藏著個『壽』字——這是小人特意找靜安寺的師父求的吉兆?！固Φ醚畚捕哑鸺?xì)紋，沒看見他袖口露出的普通棉線——這匹標(biāo)價百兩的屏風(fēng)，真正用羽線的不過巴掌大，其余全是染了色的蠶絲充數(shù)。
后堂伙計低頭穿針，忽見他從暗格里摸出個布包，里面裹著褪色的粗麻布——那是三年前巷口盲女阿繡送的，上面歪扭地繡著朵野菊，針腳里還夾著草葉。「把上個月那批『宮廷貢緞』搬出來，」他忽然開口，「給城西的周寡婦送兩匹，就說……是夫人賞的?！够镉嬨蹲。氈恰肛暰劇故撬玫蛢r收的瑕疵品，卻被他連夜繡了暗紋掩蓋——繡的不是龍鳳，是周寡婦亡夫最愛的菖蒲。
入夏的暴雨突至?xí)r，阿繡的賣花筐撞翻了他新繡的喜帕。雪白的緞面上沾了泥點，他卻蹲下身替她撿起散落的茉莉，指尖在她掌心飛快畫了個「安」字——這是他們約定的暗號，意思是「別慌，有我」。當(dāng)晚他在染缸前站了整夜，把臟緞子染成黛青色，隨手繡了朵半開的茉莉，卻在緞子夾層縫了張小當(dāng)票——當(dāng)?shù)氖撬ツ陻€下的銀鐲子，足夠阿繡換副結(jié)實的柳編筐。
二、城北繡棚的「拙手匠」與素心
城北「素心棚」的竹架上，永遠(yuǎn)晾著洗得發(fā)白的粗布。珍仗義握著銹跡斑斑的繃架，指尖的倒刺勾住了亞麻線——這是她今早從農(nóng)戶手里收的「百家布」，每塊布上都有補(bǔ)丁，卻帶著太陽曬過的暖香。
「繡麥穗要分三股線，」她把學(xué)徒的手按在繃架上，自己卻因用力過猛扎破了指尖，血珠滴在布上暈開個紅點，「最底下用深棕線，模擬泥土里的根；中間用鵝黃，是灌漿的穗子；尖上用淺綠，留著未褪的麥芒?！箤W(xué)徒盯著她歪扭的針腳撇嘴，卻不知這看似笨拙的「三層繡」，是她在麥田里跪了整宿，看露水如何從麥尖滾落才琢磨出來的。
阿繡抱著褪色的緞子來道謝時，珍仗義正在給瞎眼婆婆改壽衣。她指尖劃過領(lǐng)口的藍(lán)鳶尾，忽然皺眉抽出銀剪——這線用了石青加膠礬，洗后必是滿衣藍(lán)渣?！缸?。」她往阿繡手里塞了團(tuán)靛藍(lán)線，竹繃上早已繃好塊新織的細(xì)棉，棉線里混著她偷偷摻的苧麻，「真正的藍(lán)鳶尾，花瓣要有『水痕』——你摸，這里針腳密，是花瓣根部的深色；這里疏，是被雨打過的淺色?！?/p>
夜深人靜時，她摸著腰間的銅鑰匙嘆氣。隔壁小屋的門軸吱呀作響，霉味里混著淡淡的樟香——三十匹湖藍(lán)杭綢整齊碼在木架上，每匹布角都繡著極小的「義」字，是她用半年診金換的。最底層壓著件青衫，袖口繡著半朵未完成的鳶尾——那是賈虛偽十六歲時送的，那時他說「等我學(xué)會巧繡，就給珍姐繡件天下最素凈的衣」。
三、災(zāi)年里的繡魂與藏金
蝗災(zāi)席卷蘇州時，護(hù)城河漂滿了枯黃的稻穗。賈虛偽的云錦閣卻突然張燈結(jié)彩，門口停滿了織造局的馬車——他們要趕制百件官服，為巡撫大人的壽辰。
「用『盤金繡』繡補(bǔ)子，」他盯著伙計們手抖著穿金線，忽然從袖中掏出包粗線，「但領(lǐng)口、袖口換這種——」那是摻了麻絲的混紡線，耐磨卻粗糙，「大人體恤下屬，說要與民同苦。」伙計們面面相覷，不知他昨夜已將半數(shù)金線熔成金葉子，藏在給災(zāi)民的粥桶底部。繡到后半夜，他獨自坐在繡架前，在每件官服的衣領(lǐng)內(nèi)側(cè)繡了排極小的麥穗——針腳歪扭，卻比任何龍紋都用力，那是珍仗義教他的「第一針」。
與此同時，素心棚的竹架全拆了，搭成了臨時粥棚。珍仗義把小屋的杭綢全抱了出來，剪成布片裹麥餅：「粗布裹餅?zāi)头?，綢子軟和，給老人墊著坐?！拱⒗C舉著繡繃站在棚口，繃上不再是藍(lán)鳶尾，而是密密麻麻的「米」字——每繡十個，就往旁邊丟顆石子，算著今天該去哪家富戶門口「賣繡」。
三更天，賈虛偽踩著泥濘來了。他懷里揣著十二片金葉子，袖口的金護(hù)甲不知何時丟了，露出道新添的傷疤——是今早為搶回被衙役扣下的糧食，被鞭子抽的。「給?！顾呀鹑~子塞進(jìn)珍仗義手里，觸到她掌心的繭子，忽然想起小時候，她用這雙手替他縫補(bǔ)被老鼠咬破的布衫，「官服的金線換的，夠買三千斤糙米，藏在城西土地廟的香爐里?！?/p>
她沒說話，卻從懷里掏出塊繡布塞給他——粗麻布上歪扭地繡著「虛偽」二字，「虛」字的筆畫里卻纏著朵麥穗，針腳里還帶著血痂。他忽然想起十年前，他們在破廟的雨夜發(fā)誓：「你學(xué)巧繡，哄富人的錢；我學(xué)拙繡，暖窮人的身?！谷缃裼暧致湎聛恚蛟诶C棚的竹席上，像極了當(dāng)年漏雨的破廟屋頂。
四、雪夜中的針疤與心印
初雪落時，云錦閣的燭火映著賈虛偽的剪影。他正在給阿繡繡新圍裙，圍裙面上是鮮艷的藍(lán)鳶尾，里子卻用白絲線繡著小字：「王大爺七月壽辰，繡壽桃；李嬸八月出閣，繡并蒂蓮……」每筆都是用珍仗義教他的「逆針繡」，針腳朝內(nèi)，外人看不見，卻能貼著皮膚取暖。
「你當(dāng)年為什么偷我的野菊繡樣？」門忽然被推開，珍仗義裹著一身雪氣闖進(jìn)來，手里攥著半塊褪色的繡片——那是她十三歲時繡的，被他撕走半片去換饅頭。他沒說話，卻卷起袖口，露出道細(xì)長的疤——從手腕到肘彎，是當(dāng)年為幫她搶回被惡霸奪走的繡繃，被刀劃的?！覆皇峭?，」他指尖劃過繡片邊緣的毛邊，「是想記住，最真的花樣，從來長在泥里?！?/p>
她忽然摸出個布包，里面是十二枚銹跡斑斑的針——每枚針尾都刻著字，「虛」「實」「珍」「義」……是他們用破廟的斷簪子磨的?！肝医裨缛チ送恋貜R，」她把針塞給他，指尖觸到他掌心的繭，「香爐里的金葉子底下，壓著張繡樣——是你畫的麥穗，旁邊寫著『等災(zāi)年過了，給珍姐繡件麥穗紋的披風(fēng)』?！?/p>
窗外的雪越下越大，他忽然想起珍仗義說過的話：「好繡品要分兩面，一面給世人看，一面給自己知?！勾丝趟粗植忌老侣冻龅男淇凇抢锊恢螘r繡了個極小的「巧」字，是他去年偷偷縫的，就像他袖口永遠(yuǎn)藏著她刻的「義」字。繡架上的燭火晃了晃，映著兩人交疊的影子，一個穿著華麗的繡袍，一個穿著補(bǔ)丁的粗衫，卻在影子里拼成了完整的「珍巧」二字——那是他們小時候給自己起的「字號」，說「珍誠為骨，巧舌為翼，方能在這人間飛」。
五、繡幡上的陰陽圖
十年后，蘇州的繡幡依舊在風(fēng)中飄。有人說云錦閣的賈掌柜是「繡界狐貍」，能把稻草說成金絲，卻不知他的暗格里藏著本「窮鬼賬本」，每筆富戶的銀錢都記著「換米十斤」「買布五尺」；有人說素心棚的珍繡娘是「笨手菩薩」，連個鴛鴦都繡不囫圇，卻不知她繡的粗布衣裳穿在窮人身上，比任何綾羅都暖。
某個清明，賈虛偽在云錦閣門口掛起新繡幡。幡面用金線繡著「天工云錦」，幡里卻用極細(xì)的棉線繡著麥田，每顆麥穗上都綴著露珠——那是珍仗義教他的「濕繡」技法，需在清晨沾著露水繡，針腳里藏著潮氣。珍仗義路過時，把新繡的「麥穗荷包」塞給他，荷包里掉出張泛黃的紙——是他們當(dāng)年在破廟墻上畫的「理想繡坊」：左邊掛著「巧舌換銀」的幡，右邊掛著「拙手繡心」的旗，中間畫著個大大的「人」字，底下寫著「讓窮人穿暖，讓富人知善」。
風(fēng)掀起繡幡，陽光穿過兩層繡布，在青石板上投下疊合的圖案：上層的龍紋與下層的麥穗交織，金線的「巧」與棉線的「拙」相襯，就像賈虛偽指尖的金護(hù)甲與珍仗義掌心的繭——一個在浮世里逢迎，一個在泥地里扎根，卻在彼此的針腳里，藏著永不褪色的真心。
街角的說書人敲著驚堂木，聲音混著繡線的沙沙聲：「各位看官，這世上哪有純粹的虛與實？就像蘇繡的雙面繡——一面繡繁華，護(hù)得生計周全；一面繡素心，守得魂靈干凈。那針眼里穿的不是線，是兩個苦命人把血熬成墨，把淚捻成絲，在這亂世里繡出的、半真半假的慈悲……」
雪又落了，落在云錦閣的飛檐上，落在素心棚的竹席上。賈虛偽摸著繡幡里的麥穗笑，珍仗義望著他袖口的「義」字嘆氣——他們終究活成了彼此的「另一面」：他用虛偽做鞘，藏住她的鋒芒；她用笨拙做盾，護(hù)著他的柔軟。就像這蘇州的煙雨，看似模糊了真假，卻在每片水洼里，映著兩個清清楚楚的魂靈——一個在巧舌如簧里藏著仗義，一個在拙手笨腳里守著珍誠，共同在這繡針起落間，織就了一幅名為「人間」的雙面繡：一面是浮世的虛，一面是心底的實，合起來，才是這煙火人間最真的模樣。
第三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