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過了多久,一種規(guī)律而冰冷的顛簸感取代了純粹的黑暗。身體仿佛被拋在堅硬的木板上,每一次顛簸都牽動著全身撕裂般的傷口,燼毒的灼燒也隨之加劇。
余晉悶哼一聲,意識稍稍恢復。濃重的血腥味和另一種奇異的、帶著沉水香氣的冷冽氣味鉆入鼻腔。
余晉艱難地掀開沉重的眼皮。視線模糊,眩暈感如同重錘敲擊著太陽穴。他發(fā)現(xiàn)自己躺在一個狹小、昏暗、密閉的空間里。身下是冰冷的硬木板,隨著某種節(jié)奏規(guī)律地晃動。
是馬車!一輛行駛中的馬車。
車廂四壁包裹著厚實的、吸光的黑色絨布,沒有任何窗戶,只有前方車廂連接處的縫隙,透進一絲微弱的光線,照亮空氣中浮動的細小塵埃。
“這是要帶我去哪?”
余晉想動,卻發(fā)現(xiàn)身體被堅韌的牛筋索牢牢捆縛,繩索深深勒進皮肉,手法極其專業(yè),確保了他無法發(fā)力掙脫。每一次掙扎,換來的,只是傷口撕裂的劇痛和繩索更深的嵌入。
“呃……”余晉扯到傷口,發(fā)出一聲壓抑的痛哼。
“醒了?”一道冰冷的聲音在前方響起,毫無感情,正是那個透過面具發(fā)出的、金屬摩擦般的聲音。
余晉猛地抬頭,充血的眼睛死死盯向前方。光線勾勒出一個端坐的背影。漆黑如墨的玄甲,覆蓋著挺直的脊梁。黑色的兜帽罩著頭顱,連一絲發(fā)絲都未曾露出。
正是那個逆鱗衛(wèi)首領!
那個……沈青檀!
她背對著他,如同一尊冰冷的玄鐵雕像,仿佛剛才血狼谷中那短暫的、劇烈的情緒波動從未發(fā)生。只有空氣中那若有似無的沉木香氣,帶著一種拒人千里的疏離與肅殺。
“你……”余晉的聲音嘶啞得如同砂紙摩擦,“沈青檀!”他幾乎是咬著牙,從齒縫里擠出這三個字,每一個音節(jié)都帶著血沫和刻骨的恨意與不解。
前方的背影紋絲不動,連呼吸的起伏都微不可察。過了幾息,那冰冷的聲音才再次響起,依舊是毫無感情的命令口吻:“省點力氣。你的命,現(xiàn)在不屬于你?!?/p>
余晉的心沉入谷底。他想質(zhì)問、想咆哮,想問她為何背叛,問她余家血案她究竟知道多少!但殘存的理智告訴他,此刻任何失控的情緒都只會將自己更快地推向毀滅。
他強壓下翻騰的怒火與劇痛,閉上眼睛,不再去看那個冰冷的背影,只余下粗重的喘息在狹小的車廂內(nèi)回蕩。
燼毒又開始新一輪的猛烈灼燒,左肩胛下的傷口更是火辣辣地疼。
他咬緊牙關,調(diào)動起在無數(shù)次生死邊緣磨礪出的意志,像一塊頑石般對抗著內(nèi)外交加的痛楚。
馬車不知行駛了多久,仿佛穿越了無盡的荒原和風雪。
當顛簸終于停止,車廂門被從外面打開時,一股與北境截然不同的、帶著濕冷水汽和某種隱隱的、混合著香料與腐朽氣息的風猛地灌了進來。
陽光刺眼。余晉被兩個沉默的逆鱗衛(wèi)粗暴地拖下馬車。
他瞇起眼睛,適應著光線,隨即被眼前的景象所吸引。
高聳!巍峨!幾乎要刺破這陰霾的天空!巨大的、望不到邊際的城墻,如同匍匐在大地上的洪荒巨獸。
城磚是深沉的青灰色,被歲月和風雨侵蝕出斑駁的痕跡,上面布滿了刀砍斧鑿和暗紅色的、洗刷不凈的污漬,無聲訴說著這座城池經(jīng)歷過的無數(shù)慘烈的攻防。
城門巨大的令人窒息,厚重的包鐵門板如同山岳,上面鑲嵌著巨大的、猙獰的狴犴獸首門環(huán)。
城門上方,巨大的石匾上,兩個鐵畫銀鉤、卻透著一股沉沉暮氣的古篆大字:虞京!
京城,大虞王朝的京城——虞京!
“還是回來了!”余晉心底嘆息,他終于被帶回了這個帝國的權力中心,這個埋葬了余家家族榮耀與生命的巨大囚籠!
空氣中彌漫著一種奇特的混合氣味:潮濕的泥土氣、河邊特有的腥味、焚燒香燭的煙氣、隱約的食物香氣、還有……某種難以言喻的、從無數(shù)人畜身上散發(fā)出的、沉淀發(fā)酵后的體味與排泄物的穢氣。
遠處傳來鼎沸的人聲、車馬的喧囂、小販的叫賣、絲竹管弦的靡靡之音……
各種聲音混雜在一起,形成一種巨大、嘈雜、令人頭暈目眩的背景噪音。
這就是虞京。華麗與腐朽共生,極致的繁華之下,掩蓋著難以想象的骯臟與血腥。
余晉被兩名逆鱗衛(wèi)架著,穿過如同巨獸咽喉般深邃幽暗的門洞。光線驟然變暗,冰冷的石壁仿佛擠壓過來。
門洞內(nèi),兩隊盔甲鮮明的守城禁衛(wèi)肅立,眼神銳利地掃視著進出的人群,但在看到逆鱗衛(wèi)那標志性的漆黑裝束時,都下意識地微微垂下了目光,帶著深深的忌憚。
走出門洞,喧囂如同巨浪般撲面而來。寬闊得足以容納十數(shù)輛馬車并行的朱雀大街映入眼簾。
街道兩旁,是鱗次櫛比、飛檐斗拱的樓閣店鋪,朱漆彩繪,極盡奢華。
綾羅綢緞的富商、高冠博帶的士子、乘坐華麗香車寶馬的貴人、粗布麻衣的苦力、沿街乞討的流民……形形色色的人流如同渾濁的河水,在這巨大的城市溝渠中奔涌不息。
然而,在這表面的繁華之下,余晉敏銳地捕捉到了更多:街道青石板縫隙里難以洗凈的污垢;墻角蜷縮著的、眼神麻木空洞的乞丐;空氣中那揮之不去的、隱隱的尿臊和腐爛氣味;還有那些看似恭敬的禁衛(wèi)眼底深處,一閃而過的貪婪與疲憊。
一個巨大的、由十二匹純白駿馬拉著的鎏金車駕,在一群鮮衣怒馬的家奴簇擁下,蠻橫地沖開人流,囂張地疾馳而過。
路邊一個躲避不及的老者被撞倒在地,籮筐里的果子滾落一地,被沉重的車輪碾得稀爛。那車駕毫不停留,揚長而去,只留下老者痛苦的呻吟和周圍人群敢怒不敢言的沉默。
這就是虞京!權力與欲望交織的漩渦中心!
這里沒有北境邊關的粗糲豪邁,沒有血狼谷的慘烈悲壯,只有一種無處不在的,令人窒息的,金玉其外、敗絮其中的腐爛氣息。
余晉的心,比在血狼谷面對北狄狼騎時更冷。
他被逆鱗衛(wèi)推搡著,像一件貨物般在人群中穿行。周圍投來各式各樣的目光:好奇、畏懼、厭惡、麻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