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洗!換衣?!睓C械般的聲音如同鐵片摩擦,簡短生硬,不容置疑。
冰冷的、帶著濃重皂角味的清水當(dāng)頭澆下,刺骨的寒意激得余晉渾身劇顫,卻也暫時壓下了體內(nèi)的灼痛。
他像一件待處理的雜魚,被粗暴地剝?nèi)ノ鄯x不堪的囚衣,被粗糲的刷子用力擦洗著布滿新舊傷痕和污垢的身體。
傷口被觸碰,帶來撕裂般的痛楚,余晉咬緊牙關(guān),一聲不吭,只有身體因劇痛而無法抑制的一陣陣痙攣。
“行,是條漢子!”一名漢子由衷贊嘆。
換上那身干凈的靛藍(lán)布衣,布料粗糙,摩擦著傷口,但比起之前黏膩腥臭的囚服,已是天壤之別。他被推出囚室,再次行走在那條幽深冰冷的甬道中。
這一次,方向并非牢獄深處,而是通向地面。
當(dāng)厚重的玄鐵大門在身后關(guān)閉,久違的天光,即便是虞京陰霾天空下的微光,也刺得余晉雙眼生疼,淚水不受控制地涌出。
他下意識地抬手遮擋,動作牽扯到左肩的傷口,一陣鉆心的疼。
一輛沒有任何標(biāo)識、通體漆黑的馬車停在不遠(yuǎn)處。
“走吧!”他被推搡著上了車。車廂內(nèi)依舊狹窄昏暗,但沒有了那揮之不去的血腥霉味,只有一種淡淡的、類似檀香的氣息。
馬車啟動,平穩(wěn)地行駛在京城的寬闊平坦的街道上。
這一次,他沒有被蒙眼。透過車廂前方細(xì)小的縫隙,余晉貪婪地、冰冷地注視著這座巨大的囚籠。
馬車駛過寬闊的朱雀大街,又轉(zhuǎn)入更加幽深、守衛(wèi)森嚴(yán)的坊區(qū)。
這里的街道更加寬闊整潔,兩旁是高聳的圍墻,朱門緊閉,門前的石獅狻猊愈發(fā)猙獰巨大,無聲地彰顯著主人的權(quán)勢。空氣似乎都凝滯了,彌漫著一種無形的、令人窒息的威壓。偶爾有華麗的車駕經(jīng)過,拉車的駿馬神駿非凡,車簾緊閉,透出拒人千里的尊貴。
最終,馬車在一處恢弘到令人震撼的府邸側(cè)門停下。府邸的圍墻仿佛沒有盡頭,墻頭覆蓋著象征最高品階的深青色琉璃瓦,在陰云下泛著冷硬的光澤。
巨大的朱漆大門緊閉,門上巨大的鎏金獸首門環(huán)猙獰威嚴(yán)。門楣上方,懸掛著一塊巨大的黑底金漆匾額,上面兩個龍飛鳳舞、氣勢磅礴的大字:秦府!
權(quán)傾朝野,一手遮天!當(dāng)朝宰輔秦嗣源的府??!
一股冰冷的寒氣從余晉的尾椎骨竄起,瞬間席卷全身。
血仇的線索,最終的指向,就是這座府邸的主人!
他體內(nèi)的燼毒仿佛也被這巨大的仇敵氣息所刺激,灼燒感陡然加劇,幾乎要沖破他的忍耐極限。他死死攥緊了拳頭,指甲深深嵌入掌心,用劇烈的疼痛強迫自己保持冷靜。
不能失控!絕不能在這里失控!
側(cè)門無聲地打開,露出一條通往府邸深處的幽徑。引路的逆鱗衛(wèi)沉默地示意他進(jìn)去。
余晉深吸一口氣,那空氣里帶著一種奇異的混合氣息:名貴花木的冷香、上等熏爐逸散的沉水香氣、還有一種……如同古墓深處散發(fā)出的、權(quán)力沉淀后的腐朽氣味。
他踏入了這座帝國權(quán)柄的核心巢穴。
府邸內(nèi)部,是另一種極致的、令人目眩神迷的富貴氣象。
九曲回廊,雕梁畫棟,飛檐斗拱精妙絕倫。巨大的太湖石假山嶙峋如鬼斧神工,引來的活水在精巧的溝渠中潺潺流淌,匯入碧波蕩漾的池塘。珍稀的花木被精心修剪成各種姿態(tài),即使在蕭瑟的深秋,依舊有常青的名品綻放著孤傲的生機??諝庵酗h蕩著若有似無的絲竹管弦之聲,更添幾分奢靡。
然而,余晉那雙在尸山血海中淬煉過的眼睛,看到的遠(yuǎn)不止這些表面的奢華。
那些穿梭在廊下、庭院中的仆役丫鬟,無論男女,皆穿著整潔的綢緞衣裳,但他們的腳步極其輕快,落地?zé)o聲,眼神低垂,臉上帶著一種近乎刻板的恭敬和一絲難以察覺的惶恐。
守衛(wèi)看似松散,但每一個關(guān)鍵的轉(zhuǎn)角、每一處視野開闊的亭臺,都隱約有人影佇立,目光如同鷹隼,銳利地掃視著一切。
整座府邸,如同一架龐大精密的機器,在一種無形的、嚴(yán)苛的秩序下無聲運轉(zhuǎn),彌漫著一種令人心頭發(fā)緊的壓抑感。
他被引至一處臨水的敞軒。軒內(nèi)陳設(shè)極盡奢華雅致,紫檀木的桌椅泛著幽光,博古架上擺放著價值連城的瓷器玉器。地面鋪著厚厚的地毯,踩上去如同墜入云端。
一個穿著深紫色錦緞常服的老者,正背對著門口,負(fù)手而立,靜靜望著軒外池塘中幾尾悠然游動的錦鯉。
他身形并不高大,甚至有些清瘦,但僅僅是站在那里,就仿佛是整個空間的重心,散發(fā)著一種淵渟岳峙、深不可測的氣度。
余晉的心臟猛地一縮。
秦嗣源!
逆鱗衛(wèi)無聲地退下,只留下余晉一人站在敞軒入口,面對著那個掌握著虞朝生殺大權(quán)的背影。
空氣中沉水香的氣息愈發(fā)濃郁,壓得人喘不過氣。燼毒的灼燒感在體內(nèi)瘋狂叫囂,余晉調(diào)動起全部意志力,才勉強維持住站立的姿態(tài),只是額角的冷汗,不受控制地涔涔而下。
時間仿佛凝固了。只有池中錦鯉攪動水波的細(xì)微聲響。終于,那背影緩緩轉(zhuǎn)了過來。
一張清癯而儒雅的臉龐映入眼簾。秦嗣源的年紀(jì)約莫五十許,鬢角微霜,面容保養(yǎng)得極好,皮膚白皙,不見多少皺紋。
他的五官端正,尤其是一雙眼睛,深邃如同古井,平靜無波,沒有任何鋒芒外露,反而帶著一種閱盡世事的淡然與溫和。嘴角甚至還噙著一絲若有似無的笑意,如同一位慈祥的長者。
然而,余晉卻在那雙看似平靜溫和的眼眸深處,看到了一閃而過的、如同萬年寒冰般的冷漠與審視。
那目光掃過余晉,仿佛不是在看一個人,而是在評估一件貨物的價值和危險性。溫和的表象下,是深不見底的城府和掌控一切的自信。
“余晉?”秦嗣源開口了,聲音不高,卻帶著一種奇特的穿透力和磁性,清晰地送入余晉耳中,如同玉石相擊,溫潤平和。
“血狼谷一戰(zhàn),以殘兵據(jù)強敵三日,焚糧阻騎,壯烈可嘉。本相,甚慰?!彼恼Z氣平淡,聽不出絲毫情緒,仿佛只是在陳述一個無關(guān)緊要的事實。
余晉沉默著,喉嚨發(fā)緊。巨大的仇恨在胸腔中翻涌,幾乎要沖破理智的堤壩。他死死盯著秦嗣源,那雙布滿血絲的眼睛里,燃燒著壓抑到極致的火焰。他一個字也說不出來,生怕一開口,便是咆哮與質(zhì)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