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嗣源似乎并不在意他的沉默，目光在余晉臉上停留片刻，尤其在他那雙燃燒著不屈火焰的眼睛上多看了一眼，隨即移開，緩步走到一張紫檀木太師椅前坐下。
他端起旁邊茶幾上一個溫潤如玉的白瓷茶盞，輕輕撥弄著盞蓋，動作優(yōu)雅從容。
“北境苦寒，將士用命，忠勇可表?！鼻厮迷疵蛄艘豢诓瑁Z氣依舊平淡，“京畿重地，亦需干才。本相惜你之勇，調(diào)你入京，入‘神機營’效力。雖為武職，亦是皇恩浩蕩?！?/p>
他放下茶盞，目光再次落在余晉身上，那目光看似溫和，卻帶著一種無形的、令人窒息的壓力，“望你好自為之，莫負皇恩，莫負……本相期許?！?/p>
“神機營？”余晉心中冷笑。
這名字聽著唬人，實則是拱衛(wèi)京城的勛貴子弟鍍金之所，或者，就是安置他這種“危險人物”的牢籠！好一個“莫負期許”，這是赤裸裸的警告和監(jiān)視！
“謝……相爺?！庇鄷x終于開口，聲音嘶啞干澀，每一個字都像是從喉嚨里硬擠出來，帶著血沫的味道，“卑職……一介罪囚，僥幸未死，不敢……當此重任?！彼⑽⒋瓜卵酆?，掩住眸中翻騰的恨意。
“哦？”秦嗣源眉梢微不可察地挑動了一下，那溫和的笑意似乎更深了些，眼底卻依舊冰冷，“英雄不問出處。血狼谷之功，已抵前愆。年輕人，路還長，當向前看?！?/p>
他揮了揮手，如同拂去一粒塵埃，“下去吧。自有人帶你去安置?！?/p>
一個穿著管事服色、面容精干的中年人如鬼魅般，無聲無息地出現(xiàn)在敞軒門口，躬身道：“相爺。”
“帶他去神機營報到。”秦嗣源吩咐道，目光已不再看余晉，重新投向了池中的錦鯉，仿佛剛才的一切都只是微不足道的小事。
“是?！惫苁鹿Ь磻?yīng)聲，轉(zhuǎn)向余晉，臉上堆起諂媚的笑容，眼底卻是一片冰冷的審視，“余壯士，請隨我來?！?/p>
余晉最后看了一眼秦嗣源那看似專注賞魚的側(cè)影，強壓下喉頭的腥甜和體內(nèi)肆虐的燼毒之火，轉(zhuǎn)身，腳步有些虛浮地跟著那管事走出了敞軒。
剛一走出臨水的范圍，轉(zhuǎn)入一條繁花掩映的曲折回廊，那管事臉上諂媚的笑容瞬間消失得無影無蹤，取而代之的是一種居高臨下的冷漠和不易察覺的輕蔑。
“相爺心善，給你條生路?！惫苁碌穆曇魤旱?，帶著一種冰冷的敲打意味，“神機營雖不比邊軍廝殺，規(guī)矩卻大得很！管好自己的手腳，更要管好自己的嘴！不該看的別看，不該聽的別聽，不該想的……更別想！”
他腳步不停，語速飛快，“尤其記住，這府里的一草一木，一人一物，都不是你一個邊軍丘八能妄加揣測的！安心當差，或許還有口飯吃；若是不識抬舉……”
他冷笑一聲，沒有說完，但那威脅之意，如同冰冷的針，刺入余晉的耳膜。
余晉沉默地跟在后面，垂著眼瞼，仿佛在恭敬聆聽。只有他自己知道，指甲早已深深陷入掌心皮肉，帶來尖銳的痛感，才勉強壓制住那股想要一拳砸碎眼前這張臉的暴戾沖動。
這秦府，比逆鱗衛(wèi)的大牢更加兇險！每一口呼吸的空氣，都帶著無形的毒！
就在他們即將走出這片精致的花園，前方豁然開朗，似乎要通往府邸更外圍的區(qū)域時，一陣清越悠揚的琴音，如同山澗清泉，毫無征兆地流淌過來，打破了府邸那令人窒息的沉悶。
琴音空靈剔透，帶著一種難以言喻的穿透力，音符跳躍，時而如珠落玉盤，時而如風過松林，旋律中似乎蘊藏著一種超然物外的清冷與孤高，與這秦府的富貴豪奢格格不入。
余晉的腳步不由自主地頓了一下。這琴音……仿佛一縷清風，瞬間吹散了他心中些許因仇恨和壓抑而積聚的暴戾陰霾，連體內(nèi)灼燒的燼毒都似乎被這清冷的韻律安撫了一瞬。
他下意識地循著琴音傳來的方向望去。只見不遠處，一座架設(shè)在幾株高大古銀杏樹下的精致水榭中，一個身影正背對著他們，端坐撫琴。
那是一個女子的背影。一襲素雅到極致的月白色宮裝長裙，沒有任何繁復(fù)的繡飾，只在裙裾邊緣用銀線勾勒出幾片流云的暗紋。
墨玉般的長發(fā)并未盤成繁復(fù)發(fā)髻，僅用一根簡單的、通體無瑕的白玉簪松松綰起，幾縷青絲垂落頸側(cè)，更添幾分清冷飄逸。
她的背影纖細挺拔，如同月下新抽的修竹，帶著一種遺世獨立的孤高與靜謐。琴音正是從她指尖流瀉而出。纖長如玉的手指在七弦琴上靈動跳躍，每一個音符都仿佛帶著洗滌靈魂的力量。
似乎是察覺到背后的目光，又或許是一曲終了。琴音在一個清越的泛音后，裊裊散去。
水榭中的女子，緩緩收回了撫琴的雙手，置于膝上。她沒有回頭，只是微微側(cè)首，露出小半邊清絕的側(cè)臉輪廓。
肌膚勝雪，在深秋略顯暗淡的光線下，仿佛自帶柔光。鼻梁挺直秀氣，下頜的線條流暢而優(yōu)美，帶著一種天然的矜貴。雖然只是一個側(cè)影，一種難以言喻的清冷、高貴、聰慧與疏離感，已撲面而來。
就在余晉的目光與那驚鴻一瞥的側(cè)影接觸的瞬間，他清晰地看到，那女子置于膝上的、被寬大衣袖半掩著的右手食指指尖，似乎極其輕微地……顫動了一下。
隨即，一個清冷如冰泉擊玉、卻又帶著一種奇異穿透力的女聲，在水榭中淡淡響起，并非對著余晉他們，更像是自語，又似某種宣告：
“這滿園富貴，終究是……烈火烹油。”聲音不高，卻清晰地回蕩在寂靜的花園中。
那引路的管事臉色瞬間一變，如同被針刺了一般，猛地低下頭，腳步更快，幾乎是扯著余晉的胳膊，低喝道：“快走！那是長公主殿下！不得無禮窺視！”
長公主？蕭映雪！
余晉被管事強行拉走，腳步踉蹌，最后一眼，只看到水榭中那個素白清冷的背影，依舊端坐如山，仿佛剛才那驚心動魄的琴音與話語，都只是清風過耳，未曾留下絲毫痕跡。
然而，那句“烈火烹油”，卻如同一個冰冷的烙印，深深鐫刻進了余晉被仇恨與燼毒灼燒得滾燙的心底。
他猛地低下頭，眼中翻涌的恨意與痛苦深處，一絲微不可察的、連他自己都未曾意識到的悸動，如同投入死水中的一顆石子，悄然蕩開了一圈漣漪。
這秦府，這虞京，這巨大的囚籠里，似乎并非只有冰冷的權(quán)謀與血腥的仇恨。
還有一縷……清冷的月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