熱那亞灰蒙蒙的天空剛透出一絲慘白的光線,科斯塔家那間巨大卻破敗的紡織作坊里,已經(jīng)響起了沉重而規(guī)律的敲擊聲??諝饫飶浡惸昝扌醯膲m埃味、機油的鐵腥氣,以及一種近乎凝滯的絕望,二十臺手搖織布機像沉默的怪獸,沿著墻壁排開,蒙著厚厚的灰塵,冰冷的鑄鐵框架上掛著蛛網(wǎng)。它們曾是喬瓦尼·科斯塔的驕傲,如今卻成了家族破產(chǎn)的冰冷注腳。
亞歷山德羅站在作坊中央,身上那件沾滿油污的工裝外套取代了昨日還算體面的呢絨大衣。他面前,一臺被從角落拖出來的、狀況稍好的織布機被拆得七零八落,安東尼奧和一個名叫盧卡的年輕學(xué)徒(作坊僅剩的、還沒跑路的工人)正按照他的指揮,吃力地搬運著沉重的木質(zhì)部件。角落里堆放著老管家連夜從相熟木材商那里賒來的硬木板、幾根粗鐵條、幾塊大小不一的鑄鐵配重塊,還有一小桶珍貴的潤滑油。
“少爺,這……真能行嗎?”盧卡抹了把額頭的汗,看著地上散亂的零件,又看看圖紙上那些前所未見的線條和符號,年輕的臉龐上滿是困惑和不安。他跟著老科斯塔干了五年,只懂得織布和簡單的機器保養(yǎng)。拆機器?改裝?這簡直是褻瀆!更別說要把織布機變成什么……彈棉機?
亞歷山德羅沒有立刻回答,他蹲下身,拿起一塊沉重的鑄鐵配重塊,掂量了一下分量,又拿起一塊厚實的硬木板。他的目光在拆散的織布機部件和手中材料之間來回掃視,屬于機械工程師的思維在高速運轉(zhuǎn)、建模、推演。這臺老式織布機的核心是曲柄連桿機構(gòu)驅(qū)動筘座往復(fù)運動打緯。彈棉呢?需要的是高速旋轉(zhuǎn)的刺輥撕扯棉纖維,同時配合氣流或機械力清除雜質(zhì)……
原理相通,但結(jié)構(gòu)需要徹底打敗?!氨R卡,把主傳動軸拆下來,小心齒輪?!眮啔v山德羅的聲音平靜,帶著不容置疑的指令感。他拿起一塊木炭,直接在冰冷的水泥地上畫了起來,“我們需要兩個核心部件:刺輥和集棉塵籠。刺輥——就用這根最粗的鐵軸,把表面打磨粗糙,增加摩擦力。安東尼奧,把硬木板鋸成薄片,要這種形狀,帶齒!”他飛快地畫出幾個帶著尖角的木片形狀。
安東尼奧立刻應(yīng)聲,拿起手鋸開始工作。盧卡雖然滿心疑慮,但在亞歷山德羅精準到位的指揮下,也只能壓下不安,努力拆卸著沉重的部件。作坊里只剩下鋸木聲、金屬碰撞聲和沉重的喘息。
“少爺,這……釘子釘木頭,高速轉(zhuǎn)起來不會散架吧?”盧卡看著那根漸漸成形的、布滿猙獰木齒的“怪物”鐵軸,忍不住再次發(fā)問,這和他認知中精密的機器相去甚遠。
“短時間,高強度,應(yīng)該夠了?!眮啔v山德羅頭也不抬,聲音帶著一種近乎冷酷的專注,“我們沒有時間也沒有錢去鑄造金屬刺輥。木齒易損,但更換快,成本低,這是應(yīng)急的權(quán)宜之計?!彼D(zhuǎn)向集棉塵籠的部分,指揮盧卡將拆下的幾個大小不一的木質(zhì)滾筒重新組合,外面蒙上從舊帆布帳篷上拆下來的粗麻布,縫隙用融化的松脂小心密封。“氣流不夠,就用機械力補充。用這個舊皮帶輪改造成風(fēng)扇葉輪,轉(zhuǎn)速不需要多高,能形成吸力把彈開的棉纖維吸到塵籠上就行?!?/p>
改造的過程充滿了挫折?,旣悂喸那某霈F(xiàn)在作坊門口,看著里面熱火朝天(或者說混亂不堪)的景象,看著兒子滿身污垢、眉頭緊鎖地與冰冷的機器搏斗,她嘴唇動了動,最終什么也沒說,只是默默地把一小壺熱水和幾塊黑面包放在門口,轉(zhuǎn)身離開。那背影,蕭索得如同深秋的枯枝。
整整兩天兩夜,亞歷山德羅幾乎沒合眼,餓了就啃幾口冰冷堅硬的黑面包,渴了就灌一口冷水。他的眼睛里布滿了血絲,但眼神卻像淬火的鋼,越來越亮,越來越專注。盧卡和安東尼奧被他這種近乎偏執(zhí)的瘋狂所感染,或者說懾服,機械地執(zhí)行著他的每一個指令。
第三天清晨,當?shù)谝豢|微弱的晨光艱難地透過作坊高窗上厚厚的污垢,照亮滿地的木屑、油污和散落的工具時,一臺奇形怪狀的機器終于矗立在作坊中央。它丑陋而粗獷。主體是那臺被掏空了筘座和綜框的織布機底座,裸露著粗糙的鑄鐵框架。一根布滿手工釘制木齒的粗鐵軸(刺輥)被安裝在原本梭箱的位置,由改造后的曲柄連桿驅(qū)動。旁邊是一個蒙著粗麻布的木滾筒(集棉塵籠),上方歪歪扭扭地安裝著幾片用舊皮帶輪改造成的風(fēng)扇葉片。幾根粗細不一的皮帶將動力從腳踏板傳遞到各個部件,整個機器看起來搖搖欲墜,像個隨時會散架的怪物。作坊里一片死寂。盧卡和安東尼奧疲憊地靠著墻,眼神復(fù)雜地看著這臺凝聚了他們兩天兩夜心血的“怪物”,又看看同樣疲憊不堪卻眼神灼熱的亞歷山德羅。空氣凝重得仿佛能擰出水來,亞歷山德羅深吸一口氣,壓下心臟狂跳的悸動。他走到機器旁,拿起一小團從倉庫角落里取來的、蓬松度尚可的埃及長絨棉。他的動作小心而鄭重,仿佛在放置一枚炸彈。
“盧卡,點火把,照亮出棉口。”他的聲音有些干澀,“安東尼奧,準備好接棉絮的筐子。”老管家立刻拖過來一個舊籮筐。盧卡點燃一支浸了油脂的火把,橘紅色的火焰跳躍著,照亮了集棉塵籠下方那個簡陋的出棉口。
亞歷山德羅站到了腳踏板前,冰冷的鐵質(zhì)踏板貼著他的鞋底。他最后看了一眼那團雪白的棉花,又掃過盧卡緊張的臉和安東尼奧緊握的拳頭。然后,他猛地用力踩下!
吱嘎——!哐當!哐當!
機器發(fā)出一陣令人牙酸的呻吟和劇烈的晃動!木質(zhì)的框架在巨大的扭力下痛苦地呻吟,皮帶劇烈地抖動著,仿佛下一秒就要崩斷!刺耳的摩擦聲和撞擊聲充斥了整個作坊,震得人頭皮發(fā)麻。
“少爺!要散了!”盧卡驚恐地大喊。
亞歷山德羅咬緊牙關(guān),額角青筋暴起,腳下卻更加用力!機器的晃動和噪音達到了頂峰!那根布滿木齒的刺輥瘋狂地旋轉(zhuǎn)起來,發(fā)出沉悶的呼嘯聲!
就在這令人窒息的噪音和震動中,奇跡發(fā)生了!只見亞歷山德羅投入的那團埃及長絨棉,在木齒刺輥狂暴的撕扯下,瞬間被扯碎、拉散!伴隨著風(fēng)扇葉片攪動起的微弱氣流,雪白、蓬松、細長的棉纖維如同被賦予了生命,被那股吸力猛地從刺輥區(qū)域抽離,翻滾著撲向那蒙著粗麻布的塵籠!
粗糙的麻布過濾掉細微的灰塵和雜質(zhì)(雖然效果有限),而那些被徹底彈開、變得無比蓬松柔軟的棉纖維,則如同潔白的云朵,源源不斷地從塵籠下方的出棉口噴涌而出!雪白的棉絮如同瀑布般傾瀉而下,瞬間就填滿了安東尼奧端著的舊籮筐底部,并且還在以肉眼可見的速度增加!
那蓬松度!那潔白度!遠超市面上任何手工彈制的棉絮!在火把跳動的光芒下,它們散發(fā)著一種近乎圣潔的柔光!作坊里震耳欲聾的噪音仿佛瞬間消失了。盧卡舉著火把,張大了嘴巴,眼睛瞪得滾圓,死死盯著那不斷噴涌而出的、雪白蓬松的棉絮洪流,仿佛看到了神跡!安東尼奧端著越來越沉的籮筐,布滿皺紋的臉上肌肉劇烈地抽搐著,渾濁的老眼里瞬間蓄滿了淚水,嘴唇哆嗦著,卻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亞歷山德羅緩緩松開了踩著踏板的腳,機器的轟鳴和震動漸漸平息,只剩下齒輪最后幾下不甘的“咔噠”聲。他走到籮筐前,伸手抓起一大把剛剛彈制出來的、溫暖而蓬松的埃及長絨棉絮。那柔軟細膩的觸感,如同握住了一捧溫暖的陽光。
他抬起頭,布滿血絲的眼睛迎上盧卡和安東尼奧那震驚、狂喜、甚至帶著一絲敬畏的目光。作坊里彌漫著新棉絮特有的、干凈而溫暖的氣息,徹底驅(qū)散了之前的絕望和塵埃。
亞歷山德羅嘴角微微勾起一個弧度,那是一種混合著極度疲憊和巨大成就感的笑容。他掂量著手中這把輕若無物卻又重逾千鈞的棉絮,聲音在空曠的作坊里清晰地響起,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權(quán)威:
“看到了嗎?這就是我們的武器!”
然而,他話音未落,那臺剛剛立下大功的簡易彈棉機,卻發(fā)出一聲不堪重負的“咔嚓”脆響!一根承受了巨大扭力的硬木齒輪軸,在眾目睽睽之下,赫然出現(xiàn)了一道刺眼的裂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