靈堂里彌漫著濃重的香燭味,混合著眾人身上的皂角氣息,在沉悶的空氣里發(fā)酵。百官的朝服下擺掃過青石地面,發(fā)出細碎的摩擦聲,三叩大禮時,黑壓壓的人群如麥浪般伏下,哭嚎聲從不同的喉嚨里擠出來,有的嘶啞如破鑼,有的哀慟如杜鵑泣血,也有的只是象征性地抽噎幾聲,眼角卻不見半滴淚。半刻鐘的哭禮終了,人群中響起窸窸窣窣的起身聲,衣料摩擦的聲響里,宇文護扶著腰緩緩站起,玄色朝服上的褶皺里還沾著方才跪地時蹭到的灰塵。
“奉圣上圣旨,太師遺命——”宇文護的聲音不高,卻帶著一種穿透人心的力量,瞬間壓下了周遭的嘈雜,“臣宇文護,攜諸位大人拜見新主,太師!”
眾人的目光齊刷刷投向一側(cè)。宇文覺在兩個內(nèi)侍的攙扶下慢慢站起身,他的身形還帶著少年人的單薄,素色的孝服穿在身上,顯得愈發(fā)清瘦。他努力模仿著父親往日的威嚴,眉頭微蹙,聲音卻還有些發(fā)飄:“諸位大人,平身吧……”話音落下,自己先松了口氣,仿佛完成了一項艱巨的任務(wù)。
宇文祁跪在人群后排,膝蓋下的蒲團早已被淚水和汗水浸得透濕。他低著頭,手指無意識地摳著蒲團邊緣的線頭,腦子里卻在飛速運轉(zhuǎn)。穿越到這個時空不過半日,還沒完全消化“宇文祁”這個身份,就撞上了原身父親——西魏太師宇文泰的死訊。他方才跟著眾人三叩九拜,與其說是哀悼,不如說是一場小心翼翼的試探,試探著這個時代的規(guī)矩,也試探著周遭人的反應(yīng)。
忽然,一陣陌生的氣血翻涌上來,宇文祁下意識地攥緊了拳頭。這具身體確實不一樣,自從謝澄的意識住進這具軀殼,那些困擾了他二十多年的頭痛就徹底消失了。1998年父親走的那天,他抱著父親冰冷的手,頭痛得像是要炸開;2000年母親合上眼時,他在太平間外蹲了整夜,太陽穴突突地跳,像是有無數(shù)根針在扎。那時候他總想著,要是有錢治就好了,后來才知道,有些病,不是錢能解決的。可現(xiàn)在,這具身體里奔涌的生命力讓他陌生,甚至有些不安。
“小祁。”
一只溫?zé)岬氖州p輕搭在他的肩上,宇文祁猛地回神,抬頭看見宇文護正彎腰看著他。靈堂里的人已經(jīng)漸漸散去,三三兩兩地聚在角落低聲交談,空氣中還殘留著哭腔的余韻。宇文護拉著他走到門口的廊柱旁,廊下的風(fēng)卷起他的衣袍角,露出里面素色的襯里。
“小祁,你還好嗎?”宇文護的聲音放得很柔,眼角的皺紋里帶著幾分真切的擔(dān)憂。
宇文祁在心里給自己比了個贊。不頒個白玉蘭最佳男一都說不過去。穿越者的自我修養(yǎng)第一條,就是演技要過關(guān)。他垂下眼瞼,裝作悲戚的樣子:“我沒事,阿護哥?!痹捯怀隹?,自己都愣了一下——原來“阿護哥”是這么叫的。
宇文護卻松了口氣,伸手揉了揉他的頭發(fā),動作自然得像是做過千百遍:“你今日見了我那樣生分,也不叫我阿護哥了,我還以為你生我的氣了?!彼闹父箮еD晡盏兜谋±O,蹭過宇文祁的發(fā)頂,帶來一種陌生的暖意。
宇文祁心里暗笑,這位可是歷史上鼎鼎有名的“屠龍專業(yè)戶”,四年之內(nèi)連殺三位皇帝,堪稱權(quán)臣界的“頂流”。可眼前這個胡子拉碴的中年男人,眼角帶著紅絲,說話時聲音還有些沙啞,怎么看都像是個操心家里事的長輩,哪有半分史書里“生性殘狠”的模樣?
“那些傳聞,不是真的……”宇文護還在絮絮叨叨地說著,“前日有人說你在府里砸了東西,還說你不肯見人,我就想著過來看看,偏偏太師這邊……”
宇文祁順著他的話頭嘆了口氣:“父親走得太急了?!彼а劭聪蛴钗淖o,努力讓自己的眼神顯得茫然又無助,“我就是突然覺得,往后的路,再也沒地方能看見父親的影子了?!边@話半真半假,謝澄的人生里早就沒有了父母的影子,可宇文祁的人生,似乎才剛剛失去靠山。
宇文護拍了拍他的后背,力道不輕不重:“有我在呢?!彼D了頓,抬眼看向正廳里的宇文覺,“我得先陪你阿覺哥入宮稟告圣上,你去找你阿毓哥,先把小殮的事辦了。等我們回來,一家人再辦大殮。”
“嗯?!庇钗钠铧c點頭,看著宇文護轉(zhuǎn)身走向宇文覺。陽光穿過廊檐的縫隙,在宇文護的背影上投下斑駁的光影,他的步履沉穩(wěn),腰桿挺得筆直。
宇文祁摸了摸自己的胳膊,方才被宇文護拉過的地方還留著溫度。他心里嘀咕:這演技,不去演瓊瑤劇可惜了。嘴上說著一家人,轉(zhuǎn)頭就能把“家人”送上黃泉路。歷史書上寫著,宇文護后來廢了孝閔帝宇文覺,殺了明帝宇文毓,最后連自己的堂弟武帝宇文邕都差點被他除掉。
“得拉近關(guān)系?!庇钗钠钚÷晫ψ约赫f,指尖無意識地敲著廊柱,“至少得讓他覺得,我是個無害的小透明?!笨刹荒芟衲切┗实垡粯樱凰龀伞半印蔽构?。
遠處傳來宇文覺的聲音,帶著少年人的生澀:“兄長,我們走吧?!庇钗淖o應(yīng)了一聲,轉(zhuǎn)身時又看了宇文祁一眼,眼神里帶著幾分說不清的意味。
宇文祁立刻露出乖巧的表情,對著他們的背影揮了揮手。風(fēng)從巷口吹進來,帶著遠處集市的喧囂,陽光落在他的手背上,暖融融的。他深吸一口氣,這西魏的空氣里,似乎都飄著刀光劍影的味道。
“去找宇文毓?!庇钗钠钔χ奔贡?,朝著后院走去。得先把眼前的事應(yīng)付過去,至于那位“屠龍刀”阿護哥……來日方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