守孝的小院里積著層薄雪，檐角的冰棱掛得老長，宇文祁裹著件素色棉袍坐在窗下，手里捻著串檀木珠子，看院外光禿禿的梅枝被風(fēng)刮得搖晃。這陣子宮里的動靜隔著宮墻傳出來，零碎得像被揉碎的紙，只知道魏帝退了位，宇文覺成了新帝，至于太和殿里那些明爭暗斗，他這守孝的閑人半點也探不到實底。
宇文泰的喪期還沒過，靈前的白燭換了一批又一批，燭淚積在銅座上，像層化不開的冰。他每天對著牌位磕三個頭，余下的時辰就枯坐著，偶爾翻兩頁兵書，心思卻總飄到別處。亂世是塊磨刀石，可南北朝的刀太快，稍不留神就會被劈成兩半，他這具十三四歲的身子骨，實在經(jīng)不起折騰。
院門“吱呀”一聲被推開時，宇文祁正數(shù)著窗欞上的冰花。回頭看見宇文護披著件玄色披風(fēng)站在雪地里，袍角沾著些碎雪，身后跟著的侍從手里捧著個食盒，他才驚覺，上回在宮里分別，已經(jīng)過了一旬。
那些日子他沒閑著，托府里的老仆四處打聽，才拼湊出原主和宇文護的交情——遠不止堂兄弟那么簡單。宇文護少年時寄住在宇文泰府里，原主是他一手帶大的，夜里尿床是他給換的褥子，學(xué)騎射摔斷了腿是他背著去找的郎中，這份情分，親兄弟也未必能比。
宇文護踏雪進來，披風(fēng)上的寒氣裹著風(fēng)灌進屋里，他抬手解了系繩，目光在宇文祁臉上轉(zhuǎn)了兩圈，眉頭就蹙起來：“瘦了。”聲音里帶著點不易察的沉郁，“怎么回事？”
宇文祁把檀木珠子攥緊了些，指腹蹭過冰涼的木面：“沒什么胃口?！?/p>
“胡說?！庇钗淖o走到他跟前，伸手捏了捏他的臉頰，指腹帶著常年握兵器的薄繭，“廚房送來的肘子你一口沒動，臘鴨也剩著，當我沒問過？多吃點，你這樣子，我看了，心疼?！?/p>
宇文祁別開臉，望著案上那盞快燃盡的油燈：“你現(xiàn)在是太師了，日理萬機……”
“日理萬機？”宇文護低笑一聲，笑聲震得披風(fēng)上的雪簌簌往下掉，“九千機是來看你，剩下一千機才分給那些官文軍情?！?/p>
這話聽得宇文祁耳尖發(fā)燙，他清了清嗓子，往窗外瞟：“你現(xiàn)在忙，軍權(quán)政權(quán)都得抓，既要擔著父親留下的擔子，又要管著自己原本的差事……”
“你到底怎么了？”宇文護打斷他，語氣沉了沉，“從叔父病重開始，你就不對勁。說話躲躲閃閃，眼神也飄，到底是怎么了？”
宇文祁被他問得一窒，手里的珠子差點掉在地上。他抬頭看宇文護，對方眼里的關(guān)切濃得像化不開的墨，讓他心里那點因穿越而生的疏離忽然軟了。他低下頭，聲音悶悶的：“沒事，阿護哥……”
其實是這些天打探來的舊事，讓他對宇文護的好感像春草似的瘋長。不用想也知道，那個原主記憶里那個總把糖塊塞給他、替他背黑鍋的兄長，如今成了權(quán)傾朝野的太師，看他的眼神應(yīng)該半點沒變。
雖然宇文祁沒有原主的記憶，但他知道，一定如此…
“我就是有點想我爹?！彼荒馨岢鲞@個擋箭牌，喉嚨發(fā)緊，“守著這院子，總覺得他還在里屋看書……”
宇文護沉默了片刻，伸手揉了揉他的頭發(fā)，像小時候那樣：“那也別熬壞了身子。人啊，總要經(jīng)歷這些?！彼虼巴獾难?，聲音輕下來，“我四十多了，送走的人還少嗎？父親，母親，同僚，朋友 還有……”他頓了頓，沒說下去，“索性人這一輩子終有大限，不用嘗遍四面楚歌、親人盡喪的苦，至少能讓別人為自己傷心一次，也算沒白來?！?/p>
“可我才十六?！庇钗钠钐ь^，眼里還帶著少年人的茫然，“我沒想過要送誰走?！?/p>
宇文護看著他，忽然笑了，眼角的紋路像被風(fēng)吹開的水紋：“我還等著你，為我傷心一次呢。”
這話讓宇文祁愣住了，手里的珠子“啪嗒”掉在地上，滾到宇文護腳邊。他慌忙去撿，聲音都變了調(diào)：“別這么說，哥哥……”
“欸?！庇钗淖o彎腰替他拾起來，把珠子塞回他手里，“我雖不想你受這份苦，可仍盼著你能長命百歲。這樣，我也能放心?！?/p>
“四十歲正是春秋鼎盛，老說這些喪氣話干什么?！?/p>
宇文護說著：“那天我?guī)闳雽m，我說魏帝那個蠢才活不過十四年，其實我也沒底，我都不知道我能不能活夠十四年，二十年前，叔父在大行臺人生得意，二十年后，未必大周還在，未必我還在。但…你平安就好…”
宇文祁把珠子攥得死緊，指尖泛白。他算著日子，556年尾到557年初，離572年春天還有十五個年頭，剛好超過十四年，可這話他沒法說，只能梗著脖子犟，“有我在，至少讓你長命百歲。”
宇文護被他逗笑了，笑聲在安靜的屋里蕩開，帶著點暖意：“那你可得當個郎中，好好給我看一輩子病?！彼蜷_侍從手里的食盒，里面是碗熱氣騰騰的羊肉羹，撒著翠綠的蔥花，“剛讓御膳房燉的，你小時候最愛喝這個，快趁熱吃。”
宇文祁看著那碗羹，熱氣模糊了視線。他忽然想起聽自己身邊那個小孩兒說，有年冬天他染了風(fēng)寒，宇文護守在床邊，也是這樣一勺一勺喂他喝羊肉羹，說喝了就不冷了。
“阿護哥?！彼闷鹕鬃?，聲音有點啞，“你真的……每天都來看我？”
“騙你干什么。”宇文護靠在窗邊，看著他小口喝羹，“今早朝上剛定了河南的刺史，轉(zhuǎn)身就往你這跑。那些官文堆成山，哪有你這碗羹重要?！?/p>
宇文祁舀羹的手頓了頓，低頭時，嘴角忍不住往上翹。窗外的風(fēng)還在刮，冰棱偶爾“啪”地掉下來一塊，落在雪地里沒了聲息。他想，或許這亂世也不全是刀光劍影，至少在這小院里，在宇文護的目光里，還有塊能讓人喘口氣的地方。
宇文祁扒拉著碗里的肉，心里那點因生死而起的沉郁，漸漸被這暖融融的羊肉羹熨得平了些。他想，不管將來有多少風(fēng)雨，至少此刻，他可以安心當個被兄長護著的少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