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風如刀,刮過蘇塵裸露在外的傷口,帶來刺骨的寒意和針扎般的劇痛。他佝僂著背,像一張被狂風蹂躪的破帆,在崎嶇的山道上艱難挪動。每一次呼吸都牽扯著胸口那五道深可見骨、邊緣發(fā)黑潰爛的爪痕,陰寒的毒力如同跗骨之蛆,正緩慢而堅定地向心脈侵蝕。右半邊身體麻木僵硬,焦黑的右手徹底失去知覺,無力地垂在身側(cè)。唯有那只完好的左手,死死攥著沾滿泥污和血痂的礦鎬,支撐著搖搖欲墜的身體。
饑餓像一只無形的手,狠狠攥緊了他的胃袋,絞得他眼前陣陣發(fā)黑。喉嚨干得如同被砂紙磨過,每一次吞咽都帶著撕裂般的痛楚。他舔了舔干裂起皮的嘴唇,嘗到一絲血腥和泥土的混合味道。
水…食物…活下去…才能報仇…
王大虎他爹那張油膩的胖臉、翡翠扳指刺眼的綠光、屠村那夜沖天而起的火光、父母兄長倒在血泊中的身影…如同燒紅的烙鐵,反復(fù)灼燙著他瀕臨崩潰的神經(jīng)。復(fù)仇! 這個念頭如同黑暗中的唯一火種,支撐著他搖搖欲墜的身體和意志。但此刻,比復(fù)仇更迫切的,是活下去和走出去!
他茫然地環(huán)顧四周。群山連綿,在暮色中如同匍匐的巨獸,望不到盡頭。他徹底迷失了方向。村子在哪里?礦場在哪個方位?黑風寨又在何處?他像一只被拋入汪洋的螻蟻,對這片天地茫然無知。父親留下的鐵匣冰冷沉重,被他胡亂塞在懷里,此刻只是無用的累贅。
“呃…”一陣劇烈的眩暈襲來,他腳下一軟,重重摔倒在冰冷的碎石地上。礦鎬脫手飛出,砸在旁邊一塊巖石上,發(fā)出沉悶的響聲。全身的傷口被狠狠撞擊,尤其是胸口毒傷,如同被無數(shù)冰針攢刺,痛得他蜷縮成一團,發(fā)出壓抑的嘶吼。
不能倒…不能倒在這里…
他死死咬住舌尖,劇痛帶來一絲清明。就在這時!
一陣極其微弱、卻異常清晰的流水聲,如同天籟般,穿透了呼嘯的山風,傳入他嗡嗡作響的耳中!
水!
蘇塵精神猛地一振!求生的本能瞬間壓倒了一切!他掙扎著爬起,循著水聲傳來的方向,踉蹌著奔去。繞過一片茂密的、掛著冰霜的荊棘叢,眼前豁然開朗!
一條不過丈許寬的山澗,在亂石叢中蜿蜒流淌!澗水清澈見底,在微弱的星光下反射著粼粼波光!水聲潺潺,在這死寂的寒夜里顯得格外悅耳!
蘇塵如同沙漠中瀕死的旅人看到了綠洲,撲到澗邊,不顧一切地將頭埋進冰冷的溪水中,貪婪地大口吞咽起來!甘冽清甜的溪水涌入干涸灼痛的喉嚨,如同瓊漿玉液,瞬間滋潤了幾乎要燃燒起來的五臟六腑!他喝得太急,被嗆得劇烈咳嗽起來,咳得撕心裂肺,卻依舊不肯停下,直到肚子被冰冷的溪水灌得發(fā)脹,才喘息著抬起頭。
冰冷的溪水暫時緩解了干渴和灼熱,卻也讓身體的寒意更加刺骨。他打了個寒顫,意識清醒了幾分。借著微弱的星光,他環(huán)顧四周。山澗兩側(cè)是陡峭的山坡,長滿了低矮的灌木和枯黃的雜草。就在這時,他的目光被澗邊不遠處幾株即使在寒冬也依舊翠綠欲滴的植物吸引住了。
植株矮小,不過半尺高,葉片肥厚,呈三瓣心形,邊緣帶著細密的鋸齒。三片心形葉片簇擁著中心一根細小的莖稈。
止血草!村里人叫它“三葉青”!母親以前常用它搗碎了敷在傷口上止血!
蘇塵眼中閃過一絲希望。他掙扎著爬過去,用左手小心翼翼地采下幾片最肥厚的葉子,塞進嘴里,用力咀嚼起來。葉片入口苦澀,帶著一股濃烈的青草味和土腥氣。他將嚼爛的草泥吐出,小心地敷在胸口那五道發(fā)黑潰爛的爪痕上。
一股清涼的感覺瞬間從傷口傳來,如同炎炎夏日里澆下的一瓢冰水,暫時壓下了那火燒火燎的劇痛!雖然無法根除毒素,但那令人窒息的灼痛感似乎減輕了一絲!他又采下幾株,將葉片嚼爛,一部分敷在傷口,一部分勉強咽下。清涼的藥汁滑入腹中,帶來一絲微弱的暖意。
做完這一切,他背靠著一塊冰冷的巖石坐下,感受著傷口傳來的微弱清涼,開始冷靜思考。
活下去是第一要務(wù)。 有水,有止血草,暫時能緩解傷勢和干渴。但食物呢?這荒山野嶺,去哪里找吃的?野果?野獸?他連最簡陋的陷阱都不會布置。
必須走出去!找到人! 他需要知道這是哪里!是哪個州府的地界?離他的家鄉(xiāng)(江州?)有多遠?礦場在什么方位?黑風寨又在何處?只有找到人煙——一個村莊、一個鎮(zhèn)子,哪怕是一個路過的樵夫或獵人——他才能問清方位,才能知道下一步該往哪里走,才能打聽仇人的消息!
他強迫自己回憶逃亡的路徑。礦場似乎在一片巨大的黑石山脈深處。他被擄走時,在顛簸的馬車上昏昏沉沉,只記得走了很遠的路,穿過了一片很大的林子。屠村那晚,黑風寨的土匪是從西邊來的…但這些碎片化的記憶,在這莽莽群山中毫無用處。
他抬頭望向天空。北斗七星在墨藍色的天幕上清晰可見。他記得村里的老人說過,北斗的勺柄指向北方。他艱難地辨認著方向。山澗大致是東西走向…他逃出礦洞時似乎是朝著背離礦場火光的方向跑的…那么,沿著山澗向下游走,或許能走出這片大山?下游地勢低,更可能有河流和平原,也就更可能有人煙!
一個模糊的計劃在腦中形成:沿著山澗向下游走!尋找出路!尋找人煙!
他掙扎著站起身,拄著礦鎬,拖著沉重的步伐,沿著水流的方向,一步一步,艱難地向下游走去。每一步都牽扯著全身的傷口,但他咬緊牙關(guān),眼神中燃燒著求生的火焰和復(fù)仇的執(zhí)念。
不知走了多久,天色徹底暗了下來。黑暗如同濃稠的墨汁,吞噬了周圍的一切。山風變得更加凜冽,如同鬼哭狼嚎。蘇塵只能憑借著微弱的星光和對水流聲的依賴,在黑暗中深一腳淺一腳地摸索前行。腳下的山路變得更加崎嶇難行,布滿碎石和盤結(jié)的樹根。他摔倒了無數(shù)次,每一次都牽扯著全身的傷口,痛得幾乎昏厥。但他咬著牙,用礦鎬支撐著,一次次掙扎著爬起。
饑餓感如同跗骨之蛆,瘋狂啃噬著他的意志。他嘗試在黑暗中摸索,尋找任何可以果腹的東西——樹根、草莖、苔蘚??酀y咽,甚至引發(fā)陣陣惡心,但他強迫自己吞咽下去。冰冷的溪水灌滿了肚子,帶來一陣陣痙攣般的絞痛。
就在這時!
“嗷嗚——!”
一聲凄厲、悠長的狼嚎,如同來自地獄的號角,猛地撕裂了山林的寂靜!緊接著,是第二聲、第三聲!狼嚎聲由遠及近,迅速變得密集、清晰!一雙雙幽綠色的、如同鬼火般的眼睛,在黑暗的叢林深處亮起,帶著貪婪和嗜血的光芒,死死鎖定了蹣跚前行的蘇塵!
狼群!
蘇塵的心瞬間沉到了谷底!全身的汗毛瞬間倒豎!他猛地停下腳步,背靠著一塊巨大的巖石,左手死死攥緊了礦鎬!冰冷的恐懼如同毒蛇,瞬間攫住了他的心臟!重傷、饑餓、疲憊…此刻的他,面對饑餓的狼群,幾乎是待宰的羔羊!
黑暗中,幾道灰色的影子如同鬼魅般竄出!腥風撲面!一頭體型最大的灰狼,獠牙在星光下閃爍著寒光,率先撲了上來!目標直指蘇塵的咽喉!
避無可避!蘇塵眼中閃過一絲絕望的瘋狂!他根本來不及思考,身體的本能比思緒更快!他像一只被逼到絕境的野獸,猛地向側(cè)面翻滾,同時用盡全身殘存的力氣,將手中的礦鎬朝著撲來的狼影狠狠橫掃過去!
“砰!”
沉重的礦鎬結(jié)結(jié)實實地砸在灰狼的腰肋上!清晰的骨裂聲伴隨著凄厲的慘嚎響起!灰狼被砸得橫飛出去,重重摔在亂石灘上,掙扎著卻一時無法站起!
但更多的狼影已經(jīng)撲到近前!利爪撕開了蘇塵本就破爛的褲腿,在腿上留下深可見骨的血痕!獠牙咬向他的手臂!蘇塵發(fā)出野獸般的嘶吼,礦鎬瘋狂地揮舞、劈砸!每一次揮動都牽扯著胸口的毒傷,帶來鉆心的劇痛!他根本不懂什么招式,只是憑借著礦場磨礪出的狠勁和求生的本能,用最原始、最慘烈的方式搏殺!
噗嗤!一頭狼被礦鎬尖刺穿了脖頸,滾燙的狼血噴了蘇塵一臉!但另一頭狼趁機撲上,鋒利的爪子狠狠抓在他的后背上,留下數(shù)道深可見骨的血槽!劇痛讓他眼前一黑!
“滾開!”蘇塵發(fā)出不似人聲的咆哮,反手一鎬砸在狼頭上!狼頭瞬間塌陷下去!但他也被巨大的反震力帶得向后踉蹌,后背重重撞在巖石上!
更多的幽綠眼睛圍攏上來!血腥味刺激得狼群更加瘋狂!蘇塵渾身浴血,體力飛速流逝,意識開始模糊。他知道,自己撐不了多久了…
就在這千鈞一發(fā)之際!
“咻——!”
一支燃燒著火焰的箭矢,如同流星般劃破黑暗,精準地射入狼群中央!
“嗷!”被火箭射中的狼發(fā)出一聲慘嚎,帶著火焰瘋狂地翻滾起來!
緊接著,是第二支、第三支火箭!密集的箭雨帶著呼嘯的風聲,狠狠射入狼群!同時,一陣急促而沉重的腳步聲和憤怒的呼喝聲從下游方向傳來!
“畜生!滾開!”
“點火把!快!”
幾支熊熊燃燒的火把猛地亮起,驅(qū)散了部分黑暗!幾個魁梧的身影如同天神下凡般沖了過來!為首一人手持獵叉,動作矯健,一叉就將一頭撲向蘇塵的餓狼狠狠釘在地上!另外幾人揮舞著燃燒的火把和沉重的木棒,將狼群逼退!
突如其來的援兵讓狼群一陣騷亂。頭狼發(fā)出一聲不甘的嚎叫,幽綠的眼睛怨毒地掃了一眼火光中的人類和奄奄一息的蘇塵,隨即帶著殘余的狼群,迅速消失在黑暗的叢林深處。
危險暫時解除。
蘇塵背靠著冰冷的巖石,劇烈地喘息著,渾身如同散了架,鮮血順著傷口不斷涌出,染紅了身下的碎石。他艱難地抬起頭,布滿血絲的眼睛望向火光中那幾個魁梧的身影。
是獵戶!三個男人!一個須發(fā)花白、滿臉皺紋的老者,手持獵叉,眼神銳利如鷹;一個身材壯碩、臉上帶著一道猙獰刀疤的中年漢子,手中握著一把滴血的獵刀;還有一個看起來年紀稍輕、面色黝黑的青年,正警惕地舉著火把,照向蘇塵。
三人身上都穿著厚實的皮襖,背著弓箭和獵物袋,顯然是常年在山中狩獵的老手。
刀疤漢子幾步走到蘇塵面前,居高臨下地看著他,眼神如同審視獵物般銳利而冰冷。火光映照下,蘇塵那張沾滿血污、泥灰,蒼白如紙,卻寫滿了疲憊、傷痛和一絲絕望的臉龐,以及他身上那襤褸不堪、被血浸透的破爛衣衫,顯得格外凄慘。
“你是誰?怎么一個人在這深山老林里?還傷成這樣?”刀疤漢子的聲音低沉沙啞,帶著不容置疑的威嚴。
蘇塵張了張嘴,干裂的喉嚨卻只能發(fā)出嘶啞的氣音。他努力抬起那只還能動的左手,指向自己,又指向身后黑暗的群山,用盡全身力氣,才從喉嚨里擠出幾個破碎的字眼:
“逃…逃出來的…礦…礦奴…求…求口吃的…指…指個路…”
他的身體晃了晃,眼前陣陣發(fā)黑,再也支撐不住,雙腿一軟,朝著溫暖的火光方向,重重栽倒下去。在意識徹底陷入黑暗之前,他最后看到的,是那老者眼中一閃而過的復(fù)雜神色,以及刀疤漢子緊鎖的眉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