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的草垛硌硌著背脊，每一次細(xì)微的挪動都牽扯著全身撕裂般的劇痛。蘇塵躺在牛伯土坯房的角落，借著灶膛里微弱的余燼暖意，用那只還能動彈的左手，艱難地處理著傷口。
牛伯給的“黑玉斷續(xù)膏”氣味刺鼻，黑乎乎如同爛泥，散發(fā)著濃烈的硫磺和草藥混合的怪味。他咬緊牙關(guān)，用破布蘸著冰冷的井水，一點點擦去傷口邊緣凝結(jié)的血痂和污垢。每一下觸碰都帶來鉆心的銳痛，讓他眼前陣陣發(fā)黑。胸口的爪痕邊緣皮肉翻卷，呈現(xiàn)出詭異的暗紫色，滲出粘稠的黑血。他將那黑乎乎的藥膏厚厚地敷在傷處，一股灼熱的刺痛感瞬間傳來，如同燒紅的烙鐵燙在皮肉上，痛得他渾身痙攣，冷汗瞬間浸透了破爛的內(nèi)衫。但緊接著，那灼熱感似乎真的短暫壓下了部分陰寒的麻痹感，帶來一絲微弱的、近乎幻覺的舒緩。
肩胛骨被短棒砸中的地方高高腫起，皮下淤血紫黑一片，稍微一動就傳來骨頭錯位般的劇痛。他只能用布條簡單固定，再涂上厚厚一層藥膏。做完這一切，他幾乎虛脫，癱在草垛上大口喘息，如同離水的魚。
牛伯背對著他，佝僂著坐在小馬扎上，面朝墻壁，一動不動?；椟S的油燈將他的影子拉得很長，投在斑駁的土墻上，顯得格外蒼老孤寂。屋里只剩下柴火偶爾的噼啪聲和蘇塵粗重艱難的喘息。
時間在死寂和劇痛中緩慢流逝。灶膛的余燼漸漸熄滅，寒意重新彌漫。窗外，天色依舊漆黑如墨，但遠(yuǎn)處隱約傳來幾聲雞鳴。
牛伯猛地站起身，動作帶著一種決絕的僵硬。他走到門邊，側(cè)耳聽了聽外面的動靜。巷子里依舊死寂，只有寒風(fēng)呼嘯。
“天快亮了?！迸２穆曇羯硢「蓾瑳]有回頭，“‘三眼彪’的人…該來了。”
他走到墻角，拿起一個破舊的竹筐，從里面摸出兩個硬邦邦、帶著霉味的雜糧窩頭，塞到蘇塵身邊：“拿著。路上墊肚子?！?/p>
又拿起那個癟癟的獸皮水囊，灌滿冰冷的井水，放在窩頭旁。
“走吧?！迸２穆曇舻统?，帶著不容置疑的疲憊，“往西。過了‘三眼橋’，鉆‘花子窩’。那邊…是‘爛泥塘’的地界，‘三眼彪’的手也伸不了那么長…能不能活…看你造化?！?/p>
他不再多說，走到門邊，小心翼翼地將門閂拉開一條縫，渾濁的眼睛警惕地掃視著外面依舊昏暗的小巷。確認(rèn)無人后，他猛地拉開半邊門。
凜冽的寒風(fēng)裹挾著巷子里殘留的淡淡血腥和垃圾腐臭，猛地灌了進來。
“快走！”牛伯低喝一聲，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急促。
蘇塵掙扎著坐起，劇痛讓他眼前發(fā)黑。他抓起冰冷的礦鎬當(dāng)作拐杖，用盡力氣撐起身體。左手抓起那兩個窩頭和水囊，塞進懷里。冰冷的鐵匣緊貼著胸口，帶來一絲沉甸甸的依靠感。他看了一眼牛伯佝僂的背影，喉嚨滾動了一下，嘶啞地擠出兩個字：“…謝了。”
牛伯沒有回頭，只是背對著他，揮了揮手，動作僵硬。
蘇塵不再猶豫，拄著礦鎬，拖著麻木沉重的右半邊身體，踉蹌著邁出房門。寒風(fēng)如同無數(shù)冰針，瞬間刺透單薄的衣衫，凍得他一個哆嗦。他咬緊牙關(guān)，頭也不回，朝著巷子西頭，一步一挪，艱難地走去。每一步都牽扯著傷口，在冰冷的地面上留下深淺不一的腳印。
身后，傳來木門被輕輕關(guān)上的“吱呀”聲。
天光未明，寒風(fēng)刺骨。蘇塵如同一個游蕩的孤魂，在昏暗死寂的泥鰍巷里艱難跋涉。巷子兩旁的土坯房如同沉默的怪獸，窗戶緊閉，透不出一絲光亮。他不敢停留，強忍著劇痛和眩暈，朝著牛伯指點的方向——西。
不知走了多久，天色由墨黑轉(zhuǎn)為一種壓抑的深灰。他終于走出了泥鰍巷狹窄的巷道，眼前是一條相對寬闊、但同樣泥濘不堪的土路。路旁是低矮破敗的窩棚和傾倒的垃圾堆。遠(yuǎn)處，一座搖搖欲墜、由幾根朽木勉強支撐的石橋輪廓，在灰蒙蒙的天色中顯現(xiàn)出來——三眼橋。
橋下是早已干涸的河床，裸露著黑色的淤泥和碎石，散發(fā)著濃烈的腥臭。橋?qū)γ妫跋篌E然一變。
一片更加巨大、更加混亂的棚戶區(qū)，如同潰爛的瘡疤，密密麻麻地鋪展在低洼的濕地上。歪歪斜斜的窩棚由破木板、爛草席、油氈布甚至廢棄的馬車廂胡亂搭建而成，層層疊疊，擠作一團。狹窄的通道如同迷宮，污水橫流，垃圾遍地，散發(fā)著令人作嘔的混合惡臭——腐爛的食物、排泄物、霉味、還有某種難以形容的、如同死水溝般的陳腐氣息。
這就是“花子窩”。黑石鎮(zhèn)最底層、最混亂、最骯臟的貧民窟。
蘇塵站在三眼橋頭，望著這片如同巨大垃圾場般的區(qū)域，一股更加深沉的絕望感涌上心頭。這里，比泥鰍巷更加不堪。
他深吸一口氣，冰冷的空氣帶著濃烈的惡臭灌入肺腑，帶來一陣刺痛。他不再猶豫，拄著礦鎬，深一腳淺一腳地走下橋頭，踏入了這片散發(fā)著死亡氣息的“花子窩”。
剛一進入，他就感受到了無數(shù)道目光。陰暗的窩棚縫隙里，角落里堆積的垃圾山后，渾濁的眼睛如同鬼火般閃爍。麻木、警惕、貪婪、饑餓…種種情緒混雜在那些渾濁的目光里，如同跗骨之蛆，黏在他身上。
他低著頭，盡量避開那些目光，沿著一條相對寬闊、但污水橫流的“主路”艱難前行。腳下是粘稠的泥漿和腐爛的垃圾，每一步都異常艱難。路邊，幾個裹著破麻布、瘦得皮包骨的孩子蜷縮在避風(fēng)的角落，空洞的眼睛望著他，伸出烏黑的小手，發(fā)出微弱的、如同貓叫般的乞討聲。更遠(yuǎn)處，幾個衣衫襤褸、眼神渾濁的漢子蹲在污水溝旁，用破瓦罐舀著渾濁發(fā)綠的水，麻木地喝著。
饑餓感如同毒蛇，再次噬咬著他的胃袋。他摸出懷里一個硬邦邦的窩頭，掰下一小塊，塞進嘴里。粗糙的餅渣刮擦著喉嚨，帶來刺痛，但他用力咀嚼著，混合著唾液艱難咽下。冰冷的窩頭如同石頭沉入胃袋，帶來一絲微弱的飽腹感。
他不敢多吃，將剩下的窩頭小心藏好。水囊里的水冰冷刺骨，他小口抿著，潤濕干裂的嘴唇。
他需要找一個地方藏身。一個相對隱蔽、能避開大部分目光的角落。
他離開污水橫流的“主路”，拐進一條更加狹窄、堆滿垃圾和排泄物的岔道。惡臭幾乎令人窒息。他強忍著嘔吐的欲望，目光掃過兩旁如同蜂巢般擁擠的窩棚。最終，他的目光落在岔道盡頭，一個被廢棄的、半塌的窩棚上。窩棚由幾塊破木板和一張爛草席勉強搭成，一半已經(jīng)塌陷，里面堆滿了腐爛的菜葉和不知名的垃圾，散發(fā)著濃烈的霉味。
這里足夠偏僻，也足夠骯臟，沒人會靠近。
蘇塵踉蹌著走過去，用礦鎬撥開擋路的垃圾，艱難地鉆進那半塌的窩棚角落。一股更加濃烈的惡臭撲面而來，但他顧不上了。他蜷縮在冰冷的泥地上，背靠著腐朽的木板，將破舊的羊皮襖裹緊，試圖抵御刺骨的寒風(fēng)。
安全了…暫時。
緊繃的神經(jīng)稍稍放松，全身的劇痛和疲憊如同潮水般瞬間將他淹沒。胸口傷處敷著的“黑玉斷續(xù)膏”似乎失去了效力，陰寒的麻痹感和灼痛再次洶涌襲來，左臂的麻木感更重了。肩胛骨的劇痛如同鋼針攢刺。他感覺身體忽冷忽熱，意識開始模糊。
他顫抖著拿出水囊，又抿了一口冰冷的井水。寒意順著喉嚨滑下，卻無法澆滅體內(nèi)那冰火交織的煎熬。他下意識地摸向懷里的鐵匣。
入手依舊是冰冷的金屬觸感。但這一次，他清晰地感覺到，鐵匣表面的溫度…似乎比之前恒定了一些？不再是那種深入骨髓的、仿佛能凍結(jié)靈魂的冰冷，而是一種…如同深潭寒水般的、穩(wěn)定的涼意？同時，匣體表面那些繁復(fù)的螺旋紋路，似乎…更加清晰了？指尖劃過，能感受到一種極其微妙的、如同活物呼吸般的律動感？
最讓他心驚的是，胸口傷處那原本瘋狂肆虐的陰寒劇毒，似乎…被某種無形的力量束縛住了？雖然劇痛依舊，但那陰寒的麻痹感和向心脈侵蝕的速度，似乎真的被強行遏制在一個相對穩(wěn)定的狀態(tài)？仿佛有一道無形的、冰冷的枷鎖，將那跗骨之蛆般的陰毒，暫時禁錮在了傷口附近！
是鐵匣！它吸收了那些毒血后…真的在變化！在…壓制劇毒？！
這個發(fā)現(xiàn)讓他心頭狂震！恐懼與一絲微弱的希望交織。這鐵匣…到底是什么？它吸收毒血，是為了…療傷？還是…為了別的？
就在這時！
窩棚外傳來一陣嘈雜的腳步聲和粗魯?shù)慕辛R聲！
“媽的！搜！給老子仔細(xì)搜！那小子肯定鉆這‘花子窩’來了！”
“三眼彪爺發(fā)話了！活要見人，死要見尸！找到那小子，賞錢翻倍！”
“都他媽精神點！一個半死的礦奴崽子！跑不遠(yuǎn)！”
是“三眼彪”的人！他們追來了！而且…已經(jīng)進了花子窩！
蘇塵的心臟瞬間提到了嗓子眼！恐懼如同冰冷的毒蛇，瞬間攫住了他的心臟！他猛地屏住呼吸，身體僵硬，如同被凍僵的石頭。懷里的鐵匣似乎也感應(yīng)到了他的恐懼，那股穩(wěn)定的涼意微微波動了一下。
腳步聲和叫罵聲越來越近！手電筒（或火把）的光芒在窩棚縫隙間晃動！
“這邊！這個破棚子看看！”
“操！真他媽臭！跟豬圈似的！”
“進去看看！說不定就躲在這爛泥里！”
沉重的腳步聲停在窩棚外！一道刺眼的光束猛地射了進來，在蘇塵藏身的垃圾堆上掃過！
蘇塵的心跳幾乎停止！他死死蜷縮在陰影里，將頭埋進臂彎，身體因恐懼和劇痛而微微顫抖。
“媽的！全是垃圾！臭死了！”一個粗嘎的聲音罵道。
“沒人！走吧！去那邊看看！”另一個聲音催促。
“等等！”第三個聲音響起，帶著一絲狐疑，“…那堆爛菜葉子下面…好像有東西在動？”
光束再次聚焦！精準(zhǔn)地落在蘇塵蜷縮的角落！
完了！
蘇塵的心沉入萬丈深淵！絕望感瞬間將他吞噬！
就在這千鈞一發(fā)之際！
“嗷嗚——！”
“汪汪汪——！”
一陣狂暴的、充滿威脅的犬吠聲，如同炸雷般在不遠(yuǎn)處響起！緊接著是幾聲凄厲的慘叫和混亂的怒罵！
“操！哪來的野狗！”
“媽的！咬老子！”
“打死它！快！”
手電筒光束猛地移開！外面?zhèn)鱽砉靼魮]舞的破空聲、野狗兇猛的咆哮聲和地痞氣急敗壞的叫罵聲！混亂瞬間爆發(fā)！
“媽的！先對付這瘋狗！”地痞的注意力被突然出現(xiàn)的野狗群徹底吸引。
趁著這短暫的混亂！
蘇塵用盡最后一絲力氣，如同壁虎般貼著冰冷泥濘的地面，朝著窩棚塌陷的另一側(cè)、一個被垃圾半掩的、黑黢黢的破洞，猛地鉆了進去！
黑暗、冰冷、惡臭瞬間將他吞沒。他蜷縮在狹小的空間里，屏住呼吸，聽著外面激烈的打斗聲和犬吠聲漸漸遠(yuǎn)去…
暫時…又躲過一劫。
但危機遠(yuǎn)未解除。他蜷縮在惡臭的垃圾洞里，感受著體內(nèi)冰火交織的劇痛和鐵匣那詭異的穩(wěn)定涼意?；ㄗ痈C，已成獵場。
活下去…去震山武館…摸骨…
這個念頭，在無邊的黑暗和惡臭中，如同最后一點搖曳的星火，支撐著他瀕臨崩潰的意志。他顫抖著，再次摸出那半個冰冷的窩頭，用力咬了一口。粗糙的餅渣刮擦著喉嚨，帶來刺痛，卻讓他感到一絲活著的真實。
冰冷的鐵匣緊貼胸口，那穩(wěn)定的涼意如同無形的護盾，暫時禁錮著體內(nèi)的劇毒。而在那涼意深處，一絲難以言喻的、如同沉睡兇獸蘇醒般的悸動，正悄然醞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