濕透的青石板反照著陰郁的天光，昨夜雨水的寒意在巷子深處凝成白霧。
雷暴冰冷的眼瞳穿透彌漫的水汽，落在“血蝠賭巢”那兩扇緊閉的包鐵木門上。
門縫里滲出的渾濁燭光和濃重的劣酒、汗液氣味，與“絕戶會”打手特有的兇狠低語混合在一起。
他身后，披著暗色斗篷的親衛(wèi)如雕像般靜立，唯有雨水順著黑色甲葉滴落成線。
“清道?！?/p>
雷暴的聲音不高，砸在雨霧中卻像滾石。
門栓爆裂的巨響撕破了濕漉漉的死寂。
兩扇沉重的木門向內(nèi)轟然倒飛，狠狠砸中兩個來不及反應(yīng)的打手。驚呼與怒吼瞬間炸開。
煙霧蒸騰的賭巢內(nèi)骯臟不堪。
粗糲的木桌旁，幾個滿臉兇相的男人正揪著一個瘦弱的老人。
老人臉上布滿淤青，破碎的衣衫下露出嶙峋的肋骨。
一塊沾血的玉珮被一只粗糙的大手強攥著，從老人枯槁的手指間死命往下拽。
“老東西！你家人都死絕了，守這破玉有個屁用！”為首漢子獰笑，唾沫星子噴在老人無助的臉上，“乖乖畫押！死個痛快！”
雷暴的身影陡然出現(xiàn)在這片狼藉的中心。
如巨石墜入腐爛的池塘。
他沒有絲毫停頓，身形一晃，已到為首漢子身前。
那漢子只覺一股令人窒息的腥風(fēng)撲面。
咽喉已被一只覆著冰冷金屬手甲的鐵掌扼??！
“呃——！”
恐懼凝固在他的瞳孔里。
雷暴手臂一震，那漢子重達二百斤的身軀竟被單手掄起，如同掄動一個破麻袋，狠狠砸向正對賭桌后的巨大酒柜！
轟??！
厚實的木板與碎裂的瓷壇、酒液像爆炸般四散飛濺！
尖叫聲、咒罵聲戛然而止。
全場死寂。
所有人都被這雷霆般的手段震住。
“王…王上？！”
被打手圍在中心的老人呆呆看著雷暴冰冷的面甲，渾濁的淚水混著血水滾落。
他終于認出這位一夜之間震動烈陽的新君。
雷暴的目光掃過老人臉上的傷，在那塊幾乎被奪走的玉珮上定格了一瞬。那是一塊質(zhì)地普通的平安扣，卻干凈得與這污穢之地格格不入。
殺意，無聲，卻凝如實質(zhì)，讓每一個“血蝠”打手如墜冰窟。
“你，”雷暴的聲音毫無起伏，指向一個剛想伸手去摸匕首的嘍啰，“剛才，用腳?！?/p>
那嘍啰抖得篩糠一樣，撲通跪下，語無倫次：“王…王上饒命！小人…小人只是奉命行事！是…是葛老大…哦不！是葛榮那個天殺的……”
話未說完。
一道烏光掠過。
“嗤！”
親衛(wèi)的長刀無聲歸鞘。
嘍啰捂住自己劇痛的膝蓋，喉嚨里發(fā)出漏氣般絕望的嘶吼——他的腳筋斷了。
“辱孤寡者，以手奪者斷手，以腳踐踏者斷足。”
雷暴的聲音不高，卻清晰地壓過那人的慘嚎，在死寂的賭巢內(nèi)回蕩。
“孤寡者…皆朕子民?！?/p>
他的目光掃過所有打手，每一個被他視線觸及的人都感覺像被毒蛇纏住了脖頸。
“回去告訴葛榮?！?/p>
他頓了頓，一字一句，殺機凜冽。
“再觸一民，朕親手，抽干他九族筋骨?！?/p>
他轉(zhuǎn)向涕淚縱橫的老人，眼中的冰寒融開絲毫。
“名字？”
“孫…孫老六…賤名污了王上耳朵…”老人聲音嘶啞。
“家可還有物？”
“只?！皇＿@玉…我兒…臨了…給我戴上的…”老人死死攥著那廉價的平安扣，如同溺水者緊抓浮木。
雷暴沉默地解下腰間一塊非金非木、紋路古樸的黑色令牌，令牌邊緣刻著細小的火焰紋飾。
他將令牌放在老人顫抖的手心，覆在他攥著玉佩的手上。
“此為‘絕戶令’?！?/p>
他的聲音沉靜，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力量。
“見此令如朕親臨。攜此物，日落之前，遷入內(nèi)城衛(wèi)所。”
“無人敢動你一瓦一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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烈日城中心的刑場廣場，平日便是喧囂的集市，此刻卻被一種沉重肅穆的氣氛籠罩。
昨夜暴雨的痕跡未干，濕濘的地面在正午的陽光下蒸騰著難聞的熱氣。人群如潮水般匯聚，嘈雜中夾雜著壓抑的興奮與恐懼。高臺一側(cè)臨時搭建的絞刑架上，幾具尚未清理的尸體隨風(fēng)微微晃動，那是“血蝠賭巢”的頭領(lǐng)和幾個骨干，脖頸被粗硬的麻繩勒斷了骨頭，死狀猙獰。血腥味混著塵土和汗臭，彌漫在空氣里。
高臺之上，雷暴的身影如孤峰矗立。
依舊是一身冰冷的玄甲，未卸。
上面還殘留著昨夜行動的暗紅印記——那是惡徒的血。
他面對洶涌人海，寂靜無聲。
那雙眼，沒有絲毫登上王位君王的意氣風(fēng)發(fā)，只有沉淀了無盡血淚的冷酷、以及一種深不見底的疲憊。
他緩緩抬起手。
身后兩名禁衛(wèi)抬上一截沉重的木箱，“咚”地一聲砸在臺上。
箱蓋被打開。
里面堆滿繩索纏繞的舊契紙、借條、抵押契約……厚厚一摞，墨跡不同，年代各異。
像一座污穢堆積的病瘡。
“睜眼看！”雷暴的聲音不高，卻以奇異的穿透力直達廣場邊緣，蓋過所有竊語。
他抽出一張發(fā)黃的房契，上面按著一只扭曲顫抖的血指印。
“西城李姓，五代鐵匠，無后。絕戶會后假造債務(wù)，強奪百煉火爐！”
他手一揚，那張沾滿不義血淚的紙片如同骯臟的蝶，飄落臺下泥濘。
又拿起一張借條，數(shù)額龐大得滑稽。
“南門柳氏老嫗，孤苦半生。葛榮走狗，夜半縱火，燒死其相依為命的義女，再以此條訛其僅存半間茅舍！”
紙片化作利刃，被雷暴甩出，釘在絞刑架濕冷的木柱上，簌簌作響。
一卷用紅綢裹纏的特殊帛書被他攥在掌心。
他猛地將它攤開，高高舉起！
陽光下，“烈陽法典·絕戶清產(chǎn)令”幾個朱砂大字如泣如訴。
廣場瞬間死寂！隨即爆發(fā)出更大的驚恐低語。
“法典…是貴人們定的??！”
“祖宗規(guī)矩…這…也能動?”
無數(shù)雙眼睛盯著那卷象征著王權(quán)與規(guī)則的帛書，充滿敬畏和不解。
雷暴盯著那卷帛書，眼神深處掠過刻骨劇痛。他仿佛看到冰冷的法律如何在權(quán)謀與貪婪下變成絞殺無辜的繩索。
“法？”
他嗤笑一聲，冰冷刺骨。
“法若淪為豺狼之齒！便是擦襠污紙！”
話音未落，他竟抽出腰間的戰(zhàn)刀！
“咔嚓！”
冰冷的斷玉聲驚得臺下所有人頭皮發(fā)麻！
卷軸被刀刃貫穿撕裂！
錦帛寸斷殘片！
“啊——！”臺下驚呼四起。
撕裂法典！等同撕裂天命王權(quán)！何等大逆！
就在碎片尚未落地的瞬間，雷暴已將那卷軸的殘骸連同從賭巢搜來的一把骯臟鐵鏈擲入早備好的銅盆！
盆下，早有人傾倒了刺鼻的猛火油！
一束火苗落下！
“轟——！”
烈焰如憤怒的狂龍沖天而起！
貪婪契約在火中扭曲焦黑，錦帛的碎片化作猩紅的飛灰升騰。
“從今日起，此法即廢！”
火焰舔舐著雷暴冰冷的玄甲，在他臉上投下跳躍的紅光，宛如煉獄中歸來的復(fù)仇之神。
“凡恃強凌孤者！”
他用刀鋒挑起一條在火中燒得通紅的鐵鏈！
那滾燙的鐵鏈像一條嘶吼的毒蛇！
“誅！”
“凡助紂為虐者！”
又是一條燒紅的鐵鏈被挑起！
“殺！”
“凡欲效法葛榮者——”
他的聲音陡然拔至最高，帶著金鐵交鳴的嘶啞，炸響在全場：
“死無葬身之地！九族流絕冥淵！”
紅火的鐵鏈被他猛力甩出，在空中炸開耀眼的火星，如同神明對人世發(fā)出的血誓宣言！
“朕，雷暴！于此天地眾生立誓！孤寡不寧！此火！不熄！”
滾燙的鐵鏈砸在臺面石板，火星四濺。
廣場一片死寂，只剩下烈火焚燒的噼啪聲。
無數(shù)曾被絕戶會踩在泥濘中的面孔，茫然地仰望著臺上火焰映照下的君王。
那冰冷如神兵利器的君王，剛剛用撕裂法典和烈焰誓言，為他們這些卑賤者畫下了一道前所未有的血火界限。
死水般的眼底，悄然點燃了一星點連他們自己都未曾發(fā)覺的微光。
滾燙的鐵鏈在石板上漸漸黯淡，扭曲成恥辱的象征。
臺下人群深處，一個戴著破舊斗笠的身影，身體劇烈地抖了一下，幾乎站立不穩(wě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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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宮議事殿的側(cè)廳，與廣場的烈火焚天相比，這里只有冰霜般的寂靜。
血腥氣透過沉重的宮門縫隙，飄入一絲。雷暴坐在寬大陰沉的烏木案幾后，玄甲已卸，只著一身玄色常服。他雙手按在桌沿，指節(jié)因為用力而微微泛白，手背上還沾著一點凝固暗褐的印記。他閉著眼，似在小憩。
方才那斬破規(guī)則、焚盡污穢的暴君威儀褪去，只剩深深的疲憊和孤獨。
輕微的腳步聲響起。
很輕，卻又無比清晰。
雷暴緩緩睜開眼。
斗笠人站在門口，褪下了那遮住大半面容的舊笠。
一張蒼白卻清秀的臉顯露出來，是蘇明。
他的眼圈通紅，袖口下，一雙布滿青紫傷痕和粗繭的手，死死攥著一樣?xùn)|西——一塊最下等的麥餅。餅上有一個清晰的孩童咬痕。
那是他死去妹妹最后吃的一口東西。
他慢慢走近。
無聲。
每一步都像踏在雷暴心上那片永不愈合的傷口上。
那種痛，他們一樣。
蘇明走到王座近前，距離三步之遙停下。
他慢慢抬眼，看著雷暴。沒有恐懼，沒有哀求，只有一種耗盡一切后的平靜與洶涌燃燒著的仇恨。
兩人視線在沉重的空氣里相遇。
無需言語。
雷暴疲憊地抬了抬手，指向案幾上一個卷宗。
蘇明上前，拿過打開。
上面密密麻麻記錄著烈陽國絕戶會的觸手——賄賂稅吏的名單、參與強奪孤寡田產(chǎn)的衙役、為葛榮草擬假債契的訟師名字；還有一份更為隱秘的，標記著葛榮核心財路的地下賭窯、放閻王債的錢行、以及他們與上城某些貴胄“合法分贓”的幾條明暗脈絡(luò)…
極為詳盡。
蘇明的手指劃過那些名字，指尖冰涼，眼神卻越來越銳利。
他的手在那份關(guān)于“青石巷老鐵匠李家火爐被奪案”上停了下來。
又緩緩移向旁邊一個毫不起眼的角落：
一張幾乎被蟲蛀空的舊戶冊殘頁。
上面是多年前某個深夜，青石巷巡更差夫醉酒目囈的記錄：
“丑時…城南運炭老魏的車馬…怎走東邊官倉…那可不是回炭廠的道…怪…”
后面字跡模糊難辨。
蘇明的眉毛猛地絞緊了！
城南運炭…東邊官倉…
他猛地抬頭看向雷暴：“青石巷李家…那把火！”
聲音艱澀刺耳。
雷暴眼中寒芒一閃：“人證已滅口。”
他早懷疑李家的火絕非普通意外，只是證據(jù)鏈被斬得支離破碎。
蘇明的手死死扣住那份陳舊破爛的戶冊殘頁，指節(jié)用力到發(fā)白。
“青石巷失火當日…暴雨?！?/p>
他喃喃自語，聲音發(fā)顫。
“城南唯一能供木炭進出的…是半廢棄的‘云水倉’。官倉，自有律法護著…運炭老魏的車痕…”他猛吸一口氣，眼中爆發(fā)出驚人的光。
“王上！”蘇明聲音帶著一種病態(tài)的急促，“那些所謂‘罪證’…賬簿…契約…”
他用力點在剛才戶冊殘頁旁邊那份葛榮與某位貴胄的“明暗脈絡(luò)”上。
那份脈絡(luò)清晰記錄著一個不起眼的小吏名字——司倉副史，胡麻子。負責(zé)協(xié)調(diào)倉廩臨時堆棧的雜役文書差事。
此人正是葛榮堂叔的妻弟。
“……它們不在葛榮的幾座**錢鋪里?！碧K明的眼神銳利如剛磨好的刀鋒，“也不會在貴人們的莊園地庫?！?/p>
他猛地抬頭，一字一句，擲地有聲：
“在‘云水倉’！”
轟?。?/p>
一道無聲的驚雷仿佛在雷暴腦中炸開！
他猛地站起，眼中沉郁的疲憊被瞬間燃起的冰焰燒盡！
燈下黑！
他查了明處的賭窟、錢莊、貴胄府邸，卻疏忽了那座半廢棄、卻有完整王朝律法外衣庇護的官倉！
這是葛榮那老狐貍給自己留的最后一條退路！
一個最危險、卻又最安全的保險庫！甚至可能是他絕境中準備拖某些“貴人”下水的棺材底牌！
窗外最后一縷余暉將蘇明蒼白的臉分割成明暗兩半。
他將那塊有咬痕的冰涼麥餅，輕輕按在雷暴的烏木案幾上。
一個無聲的印記。
代表著一個再也無法被填平的窟窿，和一場必須以血償還的代價。
“蘇明?！崩妆┒⒅躯滐炆系男⊙烙。曇舻统?，卻又仿佛注入了某種力量。
“你愿為那無數(shù)窟窿，要個公道？”
“要？”
蘇明慘笑一聲，眼中燃燒著不顧一切的火焰，那是將自身都投入熔爐才能迸發(fā)的光。
“臣，愿與賊子同焚！”
夜風(fēng)猛地灌入內(nèi)殿。
吹熄了桌角的一盞燈。
黑暗瞬間吞噬了兩人大半身影，只剩下蘇明眼底那兩簇不滅的、甘愿燃盡自己的火光。
和雷暴眼中，終于徹底鎖定獵物巢穴的冰冷殺機。
遠處宮墻角樓上，守夜的衛(wèi)兵換崗。
一截殘燭在窗臺下?lián)u曳，拉長了孤零零的影子。
窗紙外，是無邊深沉的夜色。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