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的燭火在王宮最深處的密室里跳動,只照亮石臺上一具開始僵硬的尸體??諝饽郎?,混雜著未散盡的血腥與一種更令人作嘔的、官署文牘特有的霉味和腐朽墨香。
蘇明俯身,眼神銳利如針,仔細檢驗著這具昨夜闖入王宮的“信使”——葛榮派來、被雷暴故意放回的刺客。
“王上?!碧K明的聲音低沉,打破死寂,“刺客身上確實沒有其他印記?!?/p>
他捏起刺客沾有暗紅血漬的粗麻衣一角。
“但有這個?!?/p>
他的指尖,黏著幾片極其微小的深青色碎屑,宛如魚鱗。
燭光下,碎屑閃動著一種冰冷、權威的光澤。
雷暴高大的身影陷在王座般的石椅中,陰影投下半張冷硬的臉龐。
他無聲的目光落在那些碎屑上。
“‘天青石墨’?!崩妆┑穆曇舴路饋碜跃庞暮?,毫無波瀾,卻足以凍結空氣,“王城庫藏,供職于戶稅司、刑獄司及司庫掌印三署的專用印色。其色澤沉斂,經久不褪,非民間所用廉價之物可比。”
“正是?!碧K明點頭,眼中精芒閃爍。他用極小的銀鑷子小心將碎屑夾起,置于一片潔白的素絹上。
“更關鍵處,”蘇明指著刺客肋下衣物一道不甚起眼的磨損,“這里曾附著過東西,被急切撕掉??催@殘留的痕跡…”
他伸出手指,虛虛一劃。
“邊緣整齊,呈豎長方狀,尺寸…符合國庫小號文書袋?!?/p>
雷暴的眼神沒有絲毫變化,但無形的壓力已在密室中彌漫。
“戶稅司掌官文印信,稅務征管、清冊皆出自其手。軍費調撥,必經該司核驗畫押?!碧K明的思路飛速運轉,“昨夜此人潛入路線,直指內務府庫房檔室核心,那里存放的,恰是近年國庫收支密檔,尤其以邊防軍費與各地賑濟虧空賬目為重中之重?!?/p>
他拿起那片沾著“天青石墨”微屑的白絹。
“能染上此等印色碎屑,必在極近之距接觸過大量加蓋此印的文書…最有可能,便是偷盜或藏匿時倉促沾染。而此人身份不過螻蟻走卒,絕無資格、也無膽量觸碰稅司署內務。唯有一種解釋…”
蘇明看向雷暴,一字一頓:
“有人授意,為他開啟門戶。而這門戶鑰匙,便是‘天青石墨’所鈐之印!有人監(jiān)守自盜,引‘鼠’入倉!”
他的目光投向雷暴。
“刺客是餌,更是針?!^戶會’的爪牙既已伸進稅司庫藏,其所圖,無非是那足以將他們釘死在墻上的實據(jù)。稅司掌印者,乃當朝稅務大臣,崔顯?!?/p>
“崔顯…”雷暴緩緩開口,冰冷得沒有一絲情緒,“王后的族叔。葛榮的腿腳,已經伸進了本王的后花園,還妄想在里面刨土掘金?!?/p>
他的指節(jié)在扶手上叩擊了一下,聲音輕微如枯枝斷裂。
卻像一道無聲的敕令。
“查?!?/p>
一個字,重逾千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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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
同一時刻,“金鱗畫舫”如同巨獸般無聲地漂浮在王城最奢靡的水域——“醉金池”的核心。池面波光詭譎,倒映著兩岸徹夜不息的琉璃燈火與絲竹喧聲,糜爛的氣息在水汽中發(fā)酵。畫舫之內,極盡奢華。金銀絲嵌的云母屏風隔開外間的喧囂,波斯地毯厚軟無聲地吞沒腳步聲。
絲竹靡靡,熏香濃烈。
一張巨大的紫檀木圓桌旁,卻籠罩著截然不同的緊張寒氣。
“諸位!”葛榮將手中的琉璃夜光杯重重頓在桌面上,醇紅的葡萄酒汁濺了幾滴到雪白的蜀錦桌布上,迅速洇開,如同數(shù)點污血。
他環(huán)視圍坐的五六人。
富商、貴族、退下來的老將軍。
每個人的臉上都帶著或多或少的驚疑和不情愿。雷暴新頒的《絕戶令》和那烙鐵猙獰的“貪噬印”如同噩夢的投影,沉甸甸壓在心頭。
“昨夜之事,諸位想必心知肚明!”葛榮的聲音刻意壓低,卻更具力量感,帶著煽動人心的嘶啞,“那是警告!雷暴的獠牙,已經頂在我們的喉嚨上!‘貪噬印’?哈!不過是這暴君鏟除異己、肆意掠奪我輩多年基業(yè)的惡毒借口!他就是要將我們這些真正支撐著烈陽國運轉的棟梁,一個個冠上惡名,剝皮拆骨,好讓他那套虛偽的‘正義’踩踏著我等的血肉鋪就!”
他猛地站起,雙手撐在桌沿,身體前傾,銳利的目光如同錐子,逐一刺向在座的每個人。
“他忘了自己是怎么上臺的嗎?!”葛榮繼續(xù)煽動,“一個僥幸未死的絕戶遺孤,披著復仇的皮,骨子里流淌的卻是嗜血與暴虐!他所謂的‘誓言’,就是要讓整個烈陽國陷入混亂與貧窮!看看他干了什么?”
他猛地拍桌。
“肆意捕殺商賈貴族家丁部曲,美其名曰‘緝拿惡徒’!動輒抄沒家產,充入他那空耗無用的‘孤寡賑濟府’!頒布那些嚴苛到無法呼吸的政令,打壓商貿流通,這分明是在自毀國本!諸位家中的庫房、田莊、商船……哪一個沒被他的爪牙盯上過?哪一個不是寢食難安?!”
這番話精準地戳中了這群人的痛處和恐懼,也激活了他們根深蒂固的貪婪??謶滞巳?,怒意與兇狠漸漸爬上他們的臉龐。
“他今日敢用烙鐵燙那些街頭的潑皮,‘絕戶會’的伙計,”葛榮的聲音如同毒蛇吐信,陰冷而充滿誘惑,“那明日呢?明日這燒紅的烙鐵,就會按在你我的臉上!按在我們妻兒家眷的臉上!他的律法就是懸在所有人頭頂?shù)牡?!他想燙誰就燙誰,他想殺誰就殺誰!那些低賤的絕戶命算什么?他在意的從來不是‘正義’,他只是在制造新的不公!他是在用我們的財富,喂養(yǎng)他‘暴君’的虛名!他在動搖王國的根基!”
圓桌旁,一個肥胖的鹽商擦著額角的冷汗,低聲道:“葛爺……可、可他是王?。∈治毡鴻?,如虎添翼……”
“王?兵權?”葛榮像是聽到了天大的笑話,發(fā)出一聲尖銳刺耳的譏笑?!八@王位坐得穩(wěn)嗎?別忘了!還有一位尊貴的人物,流著真正高貴的血統(tǒng),至今仍在國中!”
他的視線有意無意地掃向屏風后一個更幽暗的角落,那里似乎有個沉默的人影。
“至于兵權…”葛榮眼中閃過一絲得意又兇狠的光芒,“諸位可知曉,近兩年來,尤其是雷暴即位之后,我西南邊防的狼煙,為何從未斷過?”
滿座皆驚!西南部族之亂,是烈陽國長久的痼疾。
“那是用無數(shù)‘忠勇之士’的生命頂住的!”葛榮將“忠勇”二字咬得意味深長,“朝廷年年撥付的巨額軍費糧餉,九成以上都填進了西南那片無底洞里!前線將士浴血奮戰(zhàn),可雷暴這‘暴君’呢?他除了向我們的錢袋伸手索取,可有半分體恤勛勞之心?他可有半分理解那些血灑邊關的兒郎們的苦?”
他故意停頓,觀察著眾人愈發(fā)鐵青卻又隱含一絲瘋狂的臉色。
“那些本該屬于前線將士,為國守邊的軍資!”葛榮的聲音陡然拔高,帶著一股破釜沉舟的狂熱,“沒有!非但沒有!我葛某敢拍著胸脯說,那些軍費的大頭——那些本該換來烈陽國邊境安寧將士溫飽的錢糧!如今化作了什么?”
“它化作了刀!化作了盾!化作了就在王城之外百里山中,那支枕戈待旦、忠勇無比、時刻等待著響應真正‘王命’的——”
葛榮張開雙臂,如同要擁抱一個無形的力量,一字一句吐出那驚人的秘密:
“——隱龍軍!”
室內死寂!仿佛連那濃烈的熏香都凍結了!
養(yǎng)私兵!
挪用軍費!
豢養(yǎng)死士于王城臥榻之側!
這其中的風險與瘋狂,遠超所有人的想象底線!
“一萬人!精甲!良械!”葛榮的聲音帶著嗜血的戰(zhàn)栗,“只需一個信號!便可如神兵天降!碾碎那所謂‘暴君’的王宮,將這籠罩在王城之上的恐怖陰影撕得粉碎!”
震撼如悶雷,在每個人的耳畔炸開,帶來恐懼,但也點燃了一種鋌而走險的火光。那是對雷暴恐懼的反向引爆。
一位須發(fā)皆白的老貴族猛地一拍桌子,渾濁的老眼中爆發(fā)出瘋狂:
“干了!不能讓這忘本的瘋子把祖宗基業(yè)給毀了!”
“對!罷黜暴君!撥亂反正!”
“奉迎…那位尊貴的血脈歸位!”
“我們出錢!出人!務必畢其功于一役!”
“葛爺深謀遠慮!我們唯您馬首是瞻!”
……
附和聲瞬間響起,貪婪徹底壓倒了恐懼,密謀在金錢與野心的驅動下瘋狂發(fā)酵。他們迅速圍繞著“罷黜雷暴”、“迎立新君”、“隱龍軍入京”、“后續(xù)利益瓜分”這些核心議題,壓低聲音激烈地討論起來。一張無形而龐大的惡網,在醉生夢死的“醉金池”下迅速織就。
葛榮聽著這些熱切的附議和謀劃,志得意滿之色難以掩飾。他目光再次掃向身后屏風。一個低低的聲音,帶著冰冷的恭維,仿佛從屏風的錦緞紋路里滲出,輕得只有葛榮能聽到:
“葛大人運籌帷幄,這替天行道的首義之功…想必……”
葛榮嘴角勾起一個殘酷的弧度,無聲。首義之功?當然是他的!但此刻,這條盤踞在暗影中的毒蛇,尚有其用。他舉起酒杯:
“為了烈陽國的黎明!”
“為了烈陽!”眾人低吼著回應,杯中猩紅如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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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
密室的陰冷被天光驅散了幾分,但空氣依舊凝重。蘇明的手指在幾冊厚厚的賬簿上飛快地跳躍、對照。旁邊堆著無數(shù)從稅司署偷天換日般轉移出的卷宗副本和偽造的邊防急報。蕓兒靜立一旁,臉色蒼白卻異常專注,努力辨認著那些繁復的條目和印章。
“有眉目了!”蘇明猛地抬頭,聲音帶著疲憊卻掩不住的興奮。他已數(shù)日未曾闔眼,眼底布滿了血絲。
“假賬!西南邊防軍費開支!”
蕓兒立刻上前,目光隨之聚焦在賬簿的一頁上。
“看這里,‘甲申年冬,西南戍衛(wèi)第七軍,購寒衣三千件,牛皮靴五千雙,炭薪萬石’。支出官印核驗落的是戶稅司崔顯和庫藏司的王全?!?/p>
蘇明的手指劃過一行看似清晰的記載。
蕓兒皺眉看著:“數(shù)目對上了入庫記錄?這能說明問題?”
“數(shù)目是對的?!碧K明的嘴角卻浮現(xiàn)一絲冷峭的弧度,“問題在于時間!再看這個——”
他飛快地翻查對比冊:“這是從樞密院存檔庫找到的西南前線第七軍將領在‘甲申冬’后的一份訴苦奏報——‘將士凍餒,著單衣破履于雪山,凍斃者日眾,手足壞疽者比比’!”
蕓兒的眼睛瞬間瞪大了。
“寒冬臘月,前線士兵在缺衣少炭中凍死凍傷!而稅司這邊核驗的御寒物資款項和數(shù)目卻分文不差?這些棉衣牛靴炭薪去哪了?被七軍的人自己吃了不成?”蘇明的指尖用力戳在卷宗上。
“再看這里!”
蘇明又翻開另一冊,指著上面密密麻麻的數(shù)字和不同印鑒的交接痕跡。
“‘乙酉春,西南戍衛(wèi)第八軍,筑邊塞堡壘三座,拔款紋銀十五萬兩……’ 經手者:崔顯審核,國庫司馬庸簽字放款,邊軍轉運使錢坤確認接收。”
“一切似乎毫無破綻?!彼Z氣陡然鋒利,“但!這三座所謂的堡壘位置,恰好重疊了葛家商隊從南方‘采石場’運送大批精鋼條、青條石去往‘翠屏山’礦區(qū)的路線節(jié)點圖!”
蕓兒立刻找出相關的輿圖檔案,兩相對照之下,臉色瞬間煞白:
“天?。∵@個‘戍衛(wèi)第八軍接收點’……和葛家商隊繞過王城關卡,將那些青條石秘密運去的翠屏山北坡倉庫,幾乎就是同一個地方!路線完全重合!”
“不止!”蘇明又抽出幾份看似不起眼的民戶申訴:“還有這里。大量由葛氏‘榮昌’商號名義出具的‘石料票據(jù)’,被作為實物抵押,充抵了部分商稅!可這些‘石料’的價值,依據(jù)烈陽市價律令核算,足以抵繳三倍于賬面的稅銀!這中間的暴利和資產漂白……”
蛛絲馬跡如冰冷的毒蛇,從繁復的數(shù)字和印章中蜿蜒爬出,將貪瀆的手法逐步顯形。
“一個龐大的鏈條!”蘇明最終總結,他的臉色嚴肅到了極點,混合著震驚和憤怒,“葛榮以利相誘或權力威逼,勾結稅司崔顯、國庫司馬庸、甚至涉及兵部邊軍轉運使錢坤!偽造前線軍需,虛報開銷!再截留吞沒這些本該用于邊防的巨額軍餉物資!轉而用它們,以虛假的民商貿易形式……”
他一字一句,釘進冰冷的空氣:
“……暗中向那座潛藏于‘翠屏’峽谷深處、有進無出、隔絕人世的山中要塞——輸送著打造一支‘隱龍’精銳所需的糧秣、軍械、餉銀!”
蕓兒的指尖緊緊摳著桌沿,指節(jié)發(fā)白。恐懼如冰水般蔓延,那支藏于深山的萬人鐵騎,光是想象其存在本身,就足以帶來窒息般的壓迫!
“葛榮……”她低喃,聲音顫抖。
雷暴佇立在窗邊,背對著室內,如同一塊投入暴風驟雨的礁石。窗外,王城的輪廓在落日余暉中顯得模糊不清,帶著風雨欲來的陰森。整個王宮,似被一張無形而粘稠的巨大腐網籠罩。
蘇明和蕓兒的發(fā)現(xiàn),像投入死水的巨石。
“王上,”蘇明上前一步,將厚厚一沓歸納總結的彈劾草稿和關鍵證據(jù)捧起,“證據(jù)鏈條已清晰完整。崔顯、錢坤、馬庸等人,鐵證如山!”
雷暴緩緩轉過身。
陰影切割著他刀削般凌厲的臉龐。
他沉默著。沒有預想中的震怒下令。
深邃的眼瞳里翻涌的并非怒火,而是某種更冰冷、更沉重的東西。那是一種洞悉獵物全盤布置的沉默。是看見腐肉下無數(shù)貪婪蛆蟲在瘋狂涌動、即將破繭而出的沉默。
“蘇明?!?/p>
雷暴的聲音打破了沉寂,低沉且清晰,每一個字都蘊含著千鈞之力。
“擬兩份文書,加秘璽?!?/p>
蘇明精神一振:“王上請吩咐!”
“第一份,‘密詔’。”雷暴的眼眸穿過窗戶,仿佛已看見西南那片烽火之地。“予西南戍邊柱國將軍,林嘯。”
“著其,自即日起——‘隱’!”
“令邊軍,”雷暴的語調冰冷似鐵,“非孤親筆密令至、或遇生死存亡之異族大軍入侵,則……”
他微微停頓,吐出斬釘截鐵的三個字:
“……閉門守!”
“林將軍所部,駐扎雄關隘口,”蘇明立刻領悟,聲音發(fā)緊,“乃是……隱龍軍沖出山谷峽谷、唯一可能的北上路線!關門不開,隱龍便如困獸,鎖死山中!”
雷暴頷首。
“第二份,‘明詔’,發(fā)內閣諸卿?!?/p>
他的目光收回,落在蘇明捧著的彈劾證據(jù)上,帶著一種近乎殘酷的平靜。
“就以此案為端……”
“……孤,不日?!?/p>
他緩緩走向巨大的烈陽圖輿,手指精準地點向王城東南那片標注著翠屏峰的山林之地陰影。
“——‘省察’西南民情軍務?!?/p>
雷暴的聲音如同冰冷的磐石投入死水,激起萬丈寒意:
“孤,要親自去見那群……盤踞在孤國脈之上的‘蛀蟲’!”
他轉身,玄黑的衣袖拂過桌案。
一片沾著深青色“天青石墨”微屑的白色素絹,在窗外的狂風驟然涌入時,打著旋兒被狠狠吹起,最終無力地貼在桌沿一角——
那片沾有貪瀆印記的素絹邊緣上,幾縷淡得幾乎看不清的、暗紅色的、早已干涸的血絲痕跡,在慘白布料的映襯下,顯得猙獰而刺眼。
室內陷入一片更沉寂的、令人窒息的黑暗。只有那血痕,似一張無聲獰笑的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