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更的梆子剛敲過,宮墻下的風(fēng)裹著雪沫子,跟刀子似的刮在臉上,疼得人睜不開眼。趙貴帶著家仆蹲在東門墻角的陰影里,手指凍得跟胡蘿卜似的,往手心呵了口白氣,搓得“咯吱”響:“衛(wèi)國公再不來,弟兄們的腳脖子都要凍成冰坨子了——昨兒張老五就說這日子沒法過,今兒要是凍死在這兒,我上哪兒給他婆娘賠人去?”
身后一個家仆縮著脖子打趣:“大人,您昨兒還跟我們說‘打也是死,不打也是死’,這會兒倒盼著人家來領(lǐng)咱們送死?”
趙貴照他后腦勺拍了一下,積雪簌簌落進那仆役脖領(lǐng)里:“放屁!這叫置之死地而后生——你懂個屁!當年在邙山被東魏兵圍得跟鐵桶似的,不是靠這股狠勁殺出條血路?”話音未落,巷口傳來“噠噠”的馬蹄聲,三匹黑馬踏碎積雪,為首那人披著件黑斗篷,兜帽壓得低低的,勒馬停在巷口時,斗篷下擺掃起一片雪霧。
“人齊了?”獨孤信的聲音從兜帽下鉆出來,帶著點被凍透的沙啞。
“五十三個,個個帶刀?!壁w貴起身拍掉滿身雪,棉袍上結(jié)了層薄冰,“你那五百府兵呢?再不來,我這五十來號人怕是不夠宇文護塞牙縫的?!?/p>
獨孤信往宮墻方向偏了偏下巴,斗篷下的眼睛在雪光里亮得驚人:“分兩撥,二百人去西營調(diào)老弟兄,三百人跟著我闖玄武門。記住,見了禁軍別先動手,就喊‘勤王護駕’,他們里頭有我舊部,當年河陽之戰(zhàn)一起扛過刀的,聽不聽招呼,就看這一嗓子能不能勾出他們的血性了。”
正說著,西營方向忽然亮起一片火把,像條火龍似的在雪地里蜿蜒。趙貴心里一沉,手不自覺摸向腰間的刀:“壞了,是不是走漏風(fēng)聲了?宇文護那老狐貍的人?”
獨孤信瞇眼瞅了瞅,忽然笑了:“不像,你看那火把移動的架勢,慢悠悠跟逛廟會似的——是老規(guī)矩,換崗點卯的燈。走!”
一行人貓著腰往玄武門摸,積雪在腳下“咯吱”作響,像是要把這夜的寂靜戳個窟窿。剛摸到宮墻根下,門樓上忽然傳來一聲斷喝:“誰在那兒鬼鬼祟祟?”
獨孤信直起身,扯掉兜帽,露出滿是風(fēng)霜的臉:“衛(wèi)國公獨孤信,奉旨見駕!”
門樓上沉默片刻,瓦片上的積雪“撲簌簌”往下掉,一個帶著哭腔的聲音響起:“是……是衛(wèi)國公?末將王虎,當年在您麾下當過長史,您還記得嗎?”
獨孤信心里一松,聲音也亮了些:“王虎?怎么不記得,你當年在軍帳里偷喝我的酒,被軍法處置時哭得跟娘們似的。開門吧,陛下被宇文護軟禁,我等前來護駕!”
王虎在門樓上吱唔著,聲音發(fā)顫:“這……大司馬有令,夜間不許開宮門,違者斬……”
“放你娘的屁!”趙貴忍不住往前沖了兩步,雪地里踏出兩個深坑,“宇文護是亂臣賊子,你要助紂為虐?當年你在河陽戰(zhàn)場被流矢射穿了腿,是誰背著你在冰碴子里跑了三十里地?是衛(wèi)國公!你現(xiàn)在跟這兒擺譜?”
王虎急道:“末將不敢!可……可大司馬的人就在左近巡邏,這要是被撞見了……”
獨孤信突然提高聲音,用當年在軍中學(xué)的調(diào)子唱起了軍歌,聲音在空曠的宮墻外蕩開:“隴山雪,埋忠骨,弟兄血,染征袍——王虎,你忘了河陽城下,你趴在我背上說‘公爺,要是能活下來,我給您牽一輩子馬’?”
門樓上靜了片刻,傳來壓抑的抽噎聲,接著是鎖鏈“嘩啦嘩啦”的巨響,玄武門“吱呀——”一聲開了道縫,王虎探出頭,滿臉是淚,盔纓上還掛著冰碴:“公爺!末將……末將給您帶路!只是……只是弟兄們手里的弓,都對著天呢!”
大司馬府
宇文護正和哥舒闡對弈,紫檀木棋盤上落滿了白棋子,像鋪了層薄雪。他拈著顆黑子,慢悠悠往棋盤上落,“啪”地一響,敲碎了哥舒闡剛布下的活眼。哥舒闡盯著棋盤皺眉:“大司馬,宮城那邊動靜不對,玄武門的燈滅了,巡邏隊剛傳回消息,說聽見有人唱軍歌?!?/p>
宇文護指尖捻著棋子轉(zhuǎn)了兩圈,笑了:“急什么?獨孤信那老東西,就這點家底,翻不起浪。當年在潼關(guān),他帶三萬人馬被高歡困了三個月,最后還不是靠詐降才跑出來?”
忽聽院外傳來“咚咚”的撞門聲,宇文祁聽了消息,幫忙傳訊,說道:“阿護哥,他們讓我傳訊,獨孤信謀反,玄武門守將反了…”
宇文護抬眼瞥他,把暖爐往他懷里塞了塞:“慌什么?坐?!敝噶酥钙灞P上的黑子,“你看這步棋,他以為占了中宮,其實四面都是我的子,再蹦跶也是困獸猶斗?!痹挍]說完,哥舒闡突然按住他手腕,指節(jié)泛白:“大司馬,真得走了,西營傳來消息,王虎帶的禁軍倒戈了,獨孤信的人已經(jīng)過了臨湖殿,離太極殿不到半里地!”
宇文護把棋子一扔,起身時順手拎起墻上的劍,劍鞘撞在廊柱上,發(fā)出沉悶的響聲:“宇文直呢?讓他帶府兵去平叛,告訴他,留活口——我要親自問問獨孤信,當年我爹把他從流民堆里拉出來時,是不是喂了他狼心狗肺?!?/p>
宇文祁在后面裹緊暖爐嘟囔:“剛還看見他在偏院烤火,跟幾個姬妾說……說等您輸了棋再去幫忙,還說贏了要您把城南那處溫泉莊子賞他?!?/p>
宇文護腳步一頓,回頭瞪他,嘴角卻勾了勾:“他這小孩,倒會看笑話?去告訴他,平了叛,城南那莊子賞他,讓他帶一千府兵去,別跟個娘們似的磨磨蹭蹭?!?/p>
太極殿
太極殿廣場上的雪積了半尺厚,踩上去“噗嗤”作響。獨孤信帶人沖進來時,正撞見兩個內(nèi)侍架著宇文覺往偏殿拖,龍袍下擺在雪地里拖出條黑印子。宇文覺看見獨孤信,先是一愣,隨即掙扎著喊:“獨孤公!快救朕!宇文護那逆賊要殺朕!他說要讓朕去給先帝奉孝!”
獨孤信剛要上前,殿外突然傳來“轟隆隆”的腳步聲,雪地里踏起漫天白霧。宇文護帶著人堵在殿門口,玄色披風(fēng)在風(fēng)里獵獵作響,身后的府兵舉著火把,把廣場照得如同白晝。他拍著手笑:“衛(wèi)國公好興致,深更半夜帶這么多人入宮,是給陛下送宵夜?還是來給陛下送賀禮?”
獨孤信橫刀護在宇文覺身前,刀身在火光里閃著冷光:“宇文護!你擅權(quán)亂政,軟禁天子,私調(diào)府兵,形同謀反!今日我等勤王護駕,當誅你九族!”
宇文護挑眉,往旁邊讓了讓,露出身后黑壓壓的隊伍,甲胄在火把下泛著青灰色:“誅我九族?那得先問問我身后這一千府兵答應(yīng)不答應(yīng)。哦對了,忘了告訴你,楊忠和李昞的信使,剛到我府里喝了茶。楊忠那老匹夫根本接不了消息。李昞說隴西鬧匪患,抽不出人手——你以為的‘天下響應(yīng)’,其實就你自己跳出來當這出頭鳥?!?/p>
獨孤信握著刀柄的手緊了緊,指節(jié)泛白:“你胡說!李昞是我賢婿,他怎么可能……”
“怎么不可能?”宇文護笑出聲,“得虧我截下了書信,昨夜楊忠的兒子楊堅娶了你女兒,他要是幫你,獨孤家倒了,他兒子豈不是成了鰥夫?李昞那老狐貍,當年在沙苑之戰(zhàn)丟了糧草,是我爹替他瞞下來的,他敢反?”
趙貴忍不住往前沖了兩步,被身邊的家仆死死拉?。骸胺牌ǎ∷麄兪潜荒忝{迫的!有種你放我們出去,看看天下人認不認你這亂臣賊子!”
宇文護突然變臉,厲聲道:“拿下!”
兩邊瞬間撞在一處,獨孤信的府兵雖勇,可府兵穿的是鐵甲,他們大多穿的是皮甲,刀劍砍上去“叮當”響,卻砍不透。王虎帶著的禁軍更是猶豫不定,手里的槍杵在雪地里,看看獨孤信,又看看宇文護,沒一會兒就被沖散了大半。趙貴被兩個府兵按在雪地里,臉埋進冰冷的積雪,還在罵:“宇文護!你這奸賊!老子做鬼也不放過你!等到來年清明,我定找你索命!”
宇文護蹲在他面前,拍了拍他凍得發(fā)紫的臉,雪水順著趙貴的嘴角往下淌:“趙大人,你說先帝要是知道,你借著他的名義私闖皇宮,是不是得從墳里爬出來,敲你這忘恩負義的東西?”
趙貴啐了他一口,唾沫里混著雪粒:“呸!你配提先帝?先帝當年在賀蘭山救你時,怎么沒看出你是條白眼狼!”
宇文護不惱,起身對獨孤信道:“衛(wèi)國公,你是柱國,是功臣,何必跟這蠢貨一起送死?你女兒剛成親,楊堅那小子我看著還行,眉眼周正,將來未必不能成事。你若降,我保獨孤家爵位照享,田產(chǎn)不動,伽羅那孩子也能安安穩(wěn)穩(wěn)做她的少夫人?!?/p>
獨孤信拄著刀站起來,胸口的傷口滲出血,染紅了半邊衣襟,在雪地里拖出一道暗紅的印子。他笑了,笑聲在空曠的廣場上蕩開,帶著點悲壯:“宇文護,你以為我跟你一樣,眼里只有權(quán)勢?我獨孤信征戰(zhàn)一生,從武川打到河陽,從潼關(guān)守到邙山,身上的傷疤比你讀過的書還多!我對得起先帝,對得起天下百姓,死了也比你這活的奸賊干凈!”
宇文護臉一沉,揮了揮手:“送獨孤大人離開這地方,看好了,莫讓獨孤大人出了什么意外?!?/p>
宇文覺嚇得癱在雪地里,龍袍上沾滿污泥,望著獨孤信被拽下去的身影,嘴唇哆嗦著,半個字也說不出來。宇文護轉(zhuǎn)頭看他,眼神像看只凍僵的螻蟻:“陛下,您看,這就是不聽話的下場?!?/p>
宇文護看了看趙貴,招招手,一刀下去,趙貴死了。
次日晨,因為罷朝,京都很安靜,雪停了。楊堅陪著獨孤伽羅回獨孤府,馬車剛到巷口,伽羅就覺不對勁——往日里這時候,府門前總蹲著幾個曬太陽的老仆,今天卻空蕩蕩的,連門房都不見蹤影。車簾被風(fēng)掀起一角,能看見朱漆大門上的銅環(huán)蒙著層灰。
“停車?!辟ち_的聲音有點發(fā)顫。楊堅扶她下車,剛踏上臺階,側(cè)門“吱呀”開了道縫,一個老仆探出頭,看見伽羅,眼淚“唰”地就下來了,“撲通”跪在雪地里:“小姐……老爺他……昨夜入宮,然后宮里傳信,說老爺謀反,已經(jīng)自殺謝罪?!?/p>
伽羅眼前一黑,身子晃了晃,楊堅趕緊扶住她。她攥著楊堅的胳膊,指節(jié)掐進他的棉袍里:“怎么回事?我爹前天還派人送了信,說宮里一切安好,讓我安心待在你家……”
老仆把自己知道的,哽咽著說了,從玄武門的軍歌說到太極殿被捕,再到偏殿獨孤信自盡,說到最后,趴在雪地里哭,宮里人說,老爺最后還在說:“蒼天不助我,助亂臣!”
老仆說著:“老爺尸身半刻前送來了,這些也是半刻前,我用了銀錢,求公公說的。
楊堅眉頭緊鎖,正想說什么,伽羅卻突然站直了,抹掉眼淚,拍了拍身上的雪:“楊堅,我們?nèi)ゴ笏抉R府?!?/p>
楊堅一愣:“去那兒做什么?現(xiàn)在去,不是自投羅網(wǎng)?”
“謝恩?!辟ち_的聲音發(fā)顫,卻透著股狠勁,“宇文護不是說,保獨孤家平安嗎?我得去謝謝他?!?/p>
到了大司馬府,宇文護正在后花園賞梅,紅梅落了滿身,像沾了層血。見他們來,他撣了撣衣擺上的花瓣笑:“伽羅來了?節(jié)哀,你父親的事,是他自己糊涂,非要跟著趙貴那反賊胡鬧,我也是沒辦法?!?/p>
伽羅福了福身,裙擺掃過青磚地上的殘雪:“大司馬說笑了,家父謀反,死有余辜,怎敢怪大司馬?只是有件事想請教——我獨孤家的爵位田產(chǎn),還有府里的老仆,都能保得住嗎?”
宇文護瞇眼打量她,這姑娘才十四歲,眉眼間還帶著稚氣,可眼神里的東西,倒比她那死鬼爹還沉。他笑了:“你倒是懂事。放心,有我在,沒人敢動獨孤家一根手指頭。你爹的靈柩,我已經(jīng)讓人往回抬了,就葬在獨孤家祖墳,規(guī)格按柱國待遇來。”
“那便多謝大司馬了?!辟ち_轉(zhuǎn)身要走,又回頭笑了笑,鬢邊的珠花在陽光下閃了閃,“對了,我夫君說,他最近得了把好弓,桑木胎的,能射三百步遠。改天想請大司馬去獵場試試——聽說大司馬箭術(shù)了得,當年在晉陽,一箭射穿了斛律光的盔纓,我夫君佩服得很呢?!?/p>
宇文護愣了一下,隨即大笑,震落了枝頭的雪:“好!替我謝你夫君。開春后就去,我倒要看看,楊忠教出的兒子,箭術(shù)到底有多好!”
出門上了馬車,楊堅才低聲問:“你剛才那話是什么意思?還請他去獵場?那老狐貍要是起了疑心……”
伽羅望著窗外掠過的街景,積雪覆蓋的屋頂像連綿的白山。她指甲深深掐進掌心,滲出血珠,卻渾然不覺:“意思是,咱們得活下去,活得比誰都好。他想讓我們當砧板上的肉,我偏要做帶刺的魚——他不是愛打獵嗎?總有一天,鹿會死在誰手里,還不一定呢?!?/p>
五日后,宇文祁蹲在大司馬府,看著宇文護丟出了一個牌位,牌位上的“衛(wèi)國公”三個字被雪水浸得發(fā)漲,糊成一團黑。他往嘴里塞了塊凍硬的麥餅,嚼得“咯吱”響:“老獨孤啊老獨孤,你說你圖啥?放著柱國的福不享,非要學(xué)那飛蛾撲火,現(xiàn)在連塊正經(jīng)的墳頭都沒有。”
宇文祁問自己:“他們都說,宇文護下一步會不會篡位?昨兒我聽吏部的人說,他把自己的侄子都封了刺史,滿朝文武,就沒幾個敢喘大氣的。”
宇文祁往地上吐了口麥餅渣,渣子落在雪地里,很快被新雪蓋住,又自言自語對自己說:“急什么?他啊,這輩子就喜歡看別人急,自己穩(wěn)坐釣魚臺。當年宇文泰還在時,他就愛藏在帳后聽人議事,非得等別人爭得面紅耳赤,他才慢悠悠說句‘我看這樣好’?!彼蝗恍α?,往嘴里又塞了塊麥餅,“不過……我聽說楊堅那小子,最近天天往軍里跑,帶著酒去見王虎,還總跟宇文直在酒館喝到半夜——宇文直那蠢貨,喝多了就罵阿護哥偏心,說莊子的田契還沒下來。”
“不過,那又咋了?楊堅目前是一個閑官,宇文直一個空頭郡王,還能翻了天?”宇文祁思索著。
不久,他想明白了。
宇文祁提筆,寫下了一行字:有秦皇之政,漢武之戰(zhàn),董卓之心,曹操之實
他伸了個懶腰,陽光透過稀疏的云層照在他臉上,暖融融的。遠處的宮墻在雪地里泛著青灰色,像條蟄伏的龍。他打了個哈欠:“這天下的棋,還沒下完呢。當年在沙苑,誰能想到高歡八十萬大軍會敗給三萬府兵?這世道啊,變數(shù)多著呢?!?/p>
遠處,宇文護站在城樓上,手里把玩著一枚玉印,印上的“受命于天”四個字被摩挲得發(fā)亮。陽光照耀著。
宇文祁看著遠處的宇文護,用手擋住陽光,想著:這天下發(fā)生什么,自己都提前知道,可悲嗎,可以改變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