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霧是灰白色的,裹著豬圈里隔夜的酸餿氣,慢吞吞地滲過窗欞上糊的桑皮紙。蘇塵的左腿正壓著半截磨禿的草席,露在破被外的腳趾沾著干泥巴,像幾顆小小的土疙瘩。老黃牛在隔壁土坯棚里倒嚼,咕嚕嚕、咕嚕嚕,聲音悶悶地穿透薄墻,混著村東頭時斷時續(xù)、有氣無力的雞鳴,拽著他往沉甸甸的夢里又陷進去幾分。
直到一瓢冰涼的井水,兜頭潑在汗津津的脊梁骨上。
“日頭都曬牛屁股了!” 母親攥著空葫蘆瓢杵在床前,粗布衣袖滑到手肘,露出手臂上經(jīng)年的、赭石色的曬斑,邊緣被磨得發(fā)亮,“豬都餓得啃欄板了,你倒會挺尸享福!”
水珠順著蘇塵亂蓬蓬、粘著草屑的頭發(fā)往下滾,在瘦削的鎖骨窩里積成一小洼,冰涼刺得他一哆嗦,像只被烙鐵燙了的蝦米,猛地從草席上彈起來。他光腳丫子踩上凹凸不平的泥地,腳底板立刻被幾根硬梆梆的稻草扎了一下,又粘上濕冷的泥土。灶房飄來的紅薯香氣勾得空癟的腸子絞著疼,剛摸到灶臺邊沿那只豁了口的陶碗,后頸骨就結(jié)結(jié)實實挨了一記。
火鉗!涼冰冰、硬邦邦的鑄鐵火鉗!
“先喂豬!” 系著靛藍粗布圍裙的女人看也不看,轉(zhuǎn)身就去掀那口大鐵鍋的木蓋子,白汽“噗”地騰起,霎時模糊了她眼角刀刻般的皺紋,“西圈的老母豬要下崽子了,餓不得!豆粕拌稠些,別兌多了水!”
晨風卷著露水的濕氣撲在臉上,蘇塵縮起脖子打了個噴嚏,震得腦仁嗡嗡的。屋檐下掛著三串去年秋收的紅辣椒,顏色黯淡得像凝固的血痂。他踮起腳,費力取下掛在土墻木橛子上的葫蘆瓢,老黃牛在棚里忽然昂起頭,“哞——”地一聲長叫,尾巴煩躁地甩在拴它的木樁上,震落幾片積年的蛛網(wǎng),灰塵簌簌飄落。
“你也餓?”少年揉了揉牛耳根,指尖黏上層濕漉漉的露水氣,“等著,等我伺候完那群祖宗…”
喂豬的木桶撞在石槽上,“哐當”一聲,驚飛了籬笆上幾只探頭探腦的麻雀。六頭半大的黑背花豬擠作一團,濕漉漉的鼻頭拼命拱著咯吱作響的木柵欄,尖聲嚎叫。蘇塵舀起混著爛菜幫子和麩皮的豆粕,剛潑進槽里,冷不防被一頭最壯實的豬蹶子一蹄子蹬在手腕上!
“哎喲!”
瓢脫了手,混著爛菜葉的飼料潑了他自己滿襟,一股濃烈的酸腐氣直沖鼻子。
“作死的瘟牲!” 他抬腳作勢要踹,踩到濕滑的泥糞堆,腳下一滑,整個人向后趔趄,差點摔個仰八叉。背后傳來毫不掩飾的嗤笑,鄰家低矮的土坯院墻上,探出顆扎著沖天辮的腦袋,是王大虎。
“蘇呆子!喂個豬都能栽跟頭!你家的豬崽子都比你有勁頭!” 那小子咧著嘴,露出缺了顆的門牙。
蘇塵抓起靠在豬圈墻邊的糞叉,作勢要擲過去。墻頭那顆腦袋“哧溜”一下縮了回去,只留下墻外一陣嘻嘻哈哈跑遠的嬉笑聲。他低頭看著粘在粗布衣襟上、濕漉漉黏糊糊的豆渣,一股邪火混著莫名的委屈頂上來。鬼使神差地,他伸出臟兮兮的手指,捏起一小團,塞進了嘴里。
發(fā)酵的酸澀混著泥土的腥氣,還有豬食特有的餿味,在舌頭上猛地炸開。他皺著眉,使勁咽了口唾沫。奇怪,倒比平日摻了太多麩皮、喇嗓子的窩頭,滋味要厚實些。
日頭爬上竹梢頭,曬場上的露水干了,留下些深色的濕印子。父親拖著那條殘腿,一深一淺地從東頭田埂上挪回來。那雙用爛麻繩捆著的木屐,在曬得發(fā)白的硬泥地上留下兩串歪歪扭扭、深淺不一的印子,像一串被蟲子蛀空了的佛珠。補丁摞補丁的粗布短褂前襟敞著,露出嶙峋的胸膛——一道暗紅發(fā)亮的刀疤,猙獰地斜貫過整個左鎖骨,深深凹陷下去,那是十年前跟著官差進山剿匪落下的印記。
“塵娃,”男人卸下肩上扛著的破犁頭,發(fā)出沉悶的落地聲。他指節(jié)粗大、布滿老繭和燙傷疤痕的手掌,帶著熟悉的汗味和鐵銹味,拍了拍兒子瘦削的后腦勺,“過來搭把手?!?/p>
補鍋的火塘在屋后那棵歪脖子老杏樹下。滿地都是碎鐵渣,經(jīng)年累月被踩進泥里,在春雨秋霜的浸染下銹成一片片赭紅色的斑點,像散落一地的銹蝕星辰。蘇塵蹲在呼呼作響的破風箱前,看著父親將一塊生鐵片丟進通紅的炭火里。鼓脹的火舌貪婪地舔舐著鐵塊,暗紅的邊緣開始蜷曲、發(fā)白,跳躍的火光映著父親眉心那道深刻的豎紋,像一道永遠撫不平的溝壑。
“拉!”
蘇塵的胳膊像灌了隔夜的、又酸又澀的黃酒,又沉又軟。他咬著牙,使出吃奶的勁兒往后扯風箱桿子,破風箱發(fā)出破風箱似的呼哧呼哧的喘息?;鹦亲余枥锱纠驳乇_,一粒滾燙的碎屑猛地濺到他手背上。
“嘶——” 他疼得一齜牙,手一松,風箱桿子猛地彈回,那塊燒得通紅的鐵片“當啷”一聲掉進了旁邊的冷水桶里。
嗤——!
一大團濃密滾燙的白汽猛地騰起,帶著濃烈的水腥氣,驚得旁邊覓食的幾只蘆花雞撲棱著翅膀四散奔逃。
“看著火候!” 父親的聲音裹在嗆人的煙氣里,有些發(fā)悶,“補鍋講究個眼到手到心到,火候差一絲,鐵水就…”
“塵弟!看我新得的寶貝!”
清亮的少年嗓門像顆石子,猛地砸碎了火塘邊的沉悶。村道土路上傳來馬蹄踏碎水洼的噗嗒聲。蘇塵猛地扭頭,看見哥哥蘇戰(zhàn)正跨在一匹棗紅馬上,那馬神駿,油亮的皮毛在日光下像緞子。他比蘇塵高出半個頭,古銅色的臉膛沁著亮晶晶的汗珠,腰間那把用硬木削成的寬背木刀,隨著馬步一下下拍打著結(jié)實的大腿。蘇戰(zhàn)咧著嘴笑,揚手就朝蘇塵拋過來一個油紙包。
蘇塵手忙腳亂地接住,指尖沾到些許細膩的白霜——是鎮(zhèn)上徐記鋪子才有的云片糕!甜絲絲的香氣鉆進鼻子。
“昨日在武館贏了張大個兒,師傅賞的彩頭!”蘇戰(zhàn)利落地翻身下馬,胸脯挺得老高,汗?jié)竦拇植级躺蕾N在鼓脹的胸肌上,“師傅還新傳了招‘青龍?zhí)胶!龝核=o你開開眼!”
父親似乎想說什么,剛張開口,就被一陣劇烈的咳嗽打斷,佝僂著背,咳得臉膛發(fā)紫。他強忍著,用鐵鉗夾住那塊重新在炭火里燒得通紅的鐵片,朝著破鍋底那個豁口摁去。本該熔軟貼合的鐵塊,突然詭異地在他手中劇烈一顫!暗紅的鐵水像是有了生命,猛地從鐵鉗下滑脫,竟自行在半空中聚攏,凝成一顆渾圓、光潔、滴溜溜打轉(zhuǎn)的小球,“啪嗒”一聲,穩(wěn)穩(wěn)落在鍋底那豁口旁邊,完美得像河灘上被水流沖刷了千年的鵝卵石。
父親渾濁的眼睛驟然瞪大,瞳孔猛地收縮!鐵鉗“咣當”一聲脫手,重重砸在他穿著草鞋的腳背上。
“爹!” 兩個少年同時驚呼出聲。
蘇戰(zhàn)一個箭步?jīng)_上去攙扶。蘇塵卻像被施了定身法,眼睛死死盯著鍋底那顆完美得不似凡物的鐵珠。它安靜地躺著,表面似乎有水紋般的微光一閃而過,快得讓人以為是爐火的反光。絕不是父親那雙因舊傷而微微發(fā)抖的手能敲打出來的東西!
暮色像打翻的醬缸,一點點把炊煙也染成了暗紅色。破鍋總算勉強補上了。母親端來一碗蒸紅薯,破陶碗里罕見地浮著兩片薄得透光的腌肉。蘇戰(zhàn)小心翼翼地把那包云片糕掰成四份,最大、糖霜最厚實的那塊,不由分說地推到了蘇塵面前。
“塵娃子,”父親喘勻了氣,粗糙得像砂紙的大手忽然覆住蘇塵放在膝蓋上的手背,溫熱、沉重,帶著鐵銹和泥土的味道,“明日…跟爹去趟鎮(zhèn)上…”
話頭被一陣急促的“嗚汪”聲打斷。家里那條瘸了后腿的黑狗,嘴里叼著只血淋淋、還在抽搐的灰毛野兔,從柴垛后面一瘸一拐地竄出來,徑直跑到蘇塵腳邊,把兔子往他那雙露著腳趾的破布鞋上一拱,喉嚨里發(fā)出討好的、低低的嗚咽聲,尾巴小幅度地搖著。
“晦氣東西!” 母親抄起靠在墻角的掃帚,作勢要打,“上回叼來只死烏鴉,臭了半個院子!這回又…”
蘇塵趁著母親轉(zhuǎn)身的間隙,飛快地從自己碗里掰了塊滾燙的紅薯心,丟給眼巴巴望著他的黑狗。紅薯的甜糯還在舌尖化開,院墻外猛地炸響一聲帶著惡意的呼喝:
“蘇呆子!看鏢!”
半塊沉甸甸的青磚,帶著風聲,破空飛來!
蘇戰(zhàn)反應快得驚人!他旋身就是一個側(cè)踢,動作干凈利落,揚起的衣擺帶倒了旁邊晾著幾件破衣裳的竹竿。磚塊擦著蘇塵的耳畔呼嘯而過,“哐啷”一聲脆響,正正砸在檐下那只腌了半缸蘿卜干的粗陶大甕上!
陶甕應聲碎裂!腌得發(fā)黃的蘿卜干混著渾濁的咸水,嘩啦啦滾了一地。
“王大虎!” 蘇戰(zhàn)的臉瞬間沉了下來,抄起靠在墻角的木刀就要沖出去。
蘇塵卻被母親一把拽住了后衣領(lǐng):“還愣著作甚?撿蘿卜!糟踐東西!” 母親的嗓音又尖又利,帶著心疼和惱怒。
夜色終于像濃稠的墨汁,徹底漫過了薄薄的窗紙。蘇塵蜷在里屋那張鋪著半截破草席的硬板床上,睜著眼,數(shù)著屋頂瓦縫里透進來的幾顆冷冰冰的星子。灶房那邊,傳來父母壓得極低的說話聲,像蚊蚋在嗡嗡,聽不真切,只偶爾捕捉到幾個零碎的字眼飄過來:“虛歲十六了…鎮(zhèn)上…鐵匠鋪…當學徒…幫工…”
窗紙上,投下院中老杏樹光禿枝椏的亂影。忽然,那點可憐的月光暗了下去。蘇塵下意識地扭頭,看見窗紙上緩緩漫開一大片濃重的陰影,邊緣模糊,像是有個撐著傘的巨人,無聲無息地從窗外走過。
可他分明聽見老黃牛在棚里不安地倒嚼著草料,粗重的鼻息清晰可聞。院門,那扇用粗鐵鏈栓著的破木門,紋絲未動。
一股冰冷的寒意毫無征兆地從脊椎骨竄起。他想喊,喉嚨卻像被一只無形冰冷的手死死扼住,半點聲音也發(fā)不出來!那窗紙上的巨大陰影,竟如水波般蕩漾開來,一絲灰蒙蒙的霧氣,如同活物般穿透了土墻!
霧氣凝聚,一只近乎透明的、由灰霧凝成的女人手掌的輪廓,帶著徹骨的冰寒,緩緩伸向他的眉心!
寒意!刺穿骨髓的寒意!如同冰錐,瞬間從頭頂百會穴狠狠貫入!耳邊猛地響起沉重無比的鎖鏈拖地聲,嘩啦啦、嘩啦啦,由遠及近,仿佛來自九幽之下!
[不該…困在此處…]
一個極遠又極近的女聲,縹緲得如同幻覺,卻又清晰地烙印在腦海深處,帶著一種無法言喻的悲傷和威嚴,混著若有似無的金玉碰撞的清音。
蘇塵用盡全身力氣猛地睜大雙眼!視野被翻滾的灰霧充斥,那霧氣深處,竟浮動著無數(shù)細密如鱗片般的紋路,彼此交纏、勾連,構(gòu)成一幅巨大無朋、令人頭皮發(fā)麻的——鎖鏈之網(wǎng)!
一點冰涼刺骨的觸感,如同毒蛇的信子,輕輕滑過他鎖骨下方。
“呃啊——!”
他猛地一個激靈,身體像離水的魚般劇烈痙攣!牙齒狠狠磕破了舌尖,濃郁的血腥味瞬間在口腔里彌漫開來!
劇痛和血腥味猛地將他從那詭異的灰霧幻境中扯了回來!
屋頂還是那幾根黢黑、落滿灰塵的房梁。汗?jié)竦牟菹つ伒刭N在汗津津的后背上。蘇塵大口大口喘著粗氣,心臟在瘦弱的胸腔里擂鼓般狂跳,幾乎要撞碎骨頭。他撐著發(fā)軟的手臂坐起身,目光下意識地掃過墻角那只盛著涼水的瓦罐。
瓦罐里,竟結(jié)了一層薄薄的、泛著冷光的白冰!
他驚疑不定地伸出手,指尖剛要觸碰到那冰涼的罐壁——
“哞——嗚——!”
院中猛地傳來老黃牛驚恐萬分的嘶鳴!那聲音凄厲、變形,充滿了原始的恐懼!
蘇塵撲到窗邊,透過破紙洞望出去。
慘白的月光下,家里那條瘸腿的黑狗,正對著空無一物的院心虛空,呲著森白的獠牙,喉嚨里滾動著威脅的低吼!它脊背上原本油光水滑的毛,此刻竟根根倒豎如鋼針!整個身體緊繃得像一張拉滿的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