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腦的鈍痛如同銹蝕的鈍刀,在骨縫里緩慢地刮。每一次顛簸,都把這痛楚攪得更深、更沉。蘇塵是在一陣令人作嘔的顛簸中,被嘴里濃重的土腥氣嗆醒的。他像一袋被隨意丟棄的貨物,蜷縮在散發(fā)著霉味和汗臭的麻袋里,粗糙的麻布纖維摩擦著臉上的傷口。馬蹄踏在泥濘官道上的噗嗒聲,車軸吱呀的呻吟,還有趕車人粗野的呵斥,混雜著穿透麻袋的孔隙,灌進他嗡嗡作響的耳朵。
“第三車了!” 一個甕聲甕氣、帶著濃重鼻音的嗓門從前方傳來,像破風(fēng)箱在拉扯,“黑石礦場要的二十個‘牲口’,加上麻袋里這兩個蔫貨,剛夠數(shù)!”
顛簸猛地停止。世界旋轉(zhuǎn)了一下,隨即是腳踝被鐵鉗般的大手攥緊的劇痛!蘇塵被一股巨力粗暴地倒提著腳踝拖出麻袋,身體在空中劃過一道狼狽的弧線,左半邊臉狠狠蹭過冰冷、混著尖銳碎石的凍土。視野天旋地轉(zhuǎn),最后定格在一雙沾滿泥漿、裂開幾道口子的破舊羊皮靴上。靴筒上斜插著一把牛角匕首,刃口沾著暗褐色的、早已干涸的兔血。
“就這癆病鬼似的身板?” 靴子的主人蹲了下來,一股濃烈的劣質(zhì)煙草味和汗酸氣撲面而來。一根冰冷的銅煙鍋,帶著令人心悸的力道,“嗒”地一聲敲在他裸露的肩胛骨上,疼得他一個激靈?!包S三兒,你他娘的糊弄鬼呢?” 聲音嘶啞,帶著毫不掩飾的鄙夷和兇狠。
被稱為黃三兒的馬販子立刻佝僂著腰,堆起諂媚的笑湊近:“哎喲六爺!您老眼力真毒!可您摸摸,您摸摸他這肋條!” 一只生滿凍瘡、指甲縫里嵌滿黑泥的手,像毒蛇般猛地掐住蘇塵的腰側(cè),冰冷的觸感讓他渾身一僵?!澳七@腰腱子,看著干巴,里頭全是擰緊的筋!絕對是能熬煉的好料子!拉三年磨盤都磨不爛的賤骨頭!”
唾沫星子混合著煙草的臭氣噴在蘇塵臉上。他努力聚焦視線,越過六爺那張布滿橫肉和一道舊疤的陰沉面孔,看到了矗立在陰霾天空下的景象。
一道由粗大圓木和尖銳鐵蒺藜構(gòu)成的巨大柵欄,如同巨獸的獠牙,將一片灰黑色的、布滿低矮土窯和巨大礦坑的山谷死死圍住。三丈開外,一個廢棄的土窯洞口,十幾個佝僂的身影正拖著沉重的礦筐,像一群麻木的螞蟻在泥濘中蠕動。粗重的腳鐐鎖在他們的腳踝上,隨著每一步拖動,在濕冷的泥地上刮出連綿不絕、令人牙酸的金屬摩擦聲,以及一道道暗紅的拖痕。
“名字。”六爺?shù)臒熷亷е还刹蝗葜靡傻男U橫,猛地戳進蘇塵的耳窩,冰冷的銅質(zhì)硌得生疼。
“蘇…” 少年剛艱難地吐出一個字,一股巨力猛地踹在他小腹上!他像只蝦米一樣蜷縮著摔倒在地,冰冷的泥水灌入口鼻,嗆得他劇烈咳嗽。
“叫阿土!” 黃三兒尖著嗓子搶答,語速快得像爆豆,“家里遭了瘟,爹娘都死絕了,自愿賣身十年!簽的是死契!”
冰冷的鐵鉗毫不留情地夾住了蘇塵右手的大拇指,劇痛讓他眼前發(fā)黑。粗糙的、印著紅手印的賣身契被強硬地塞到他指下。按下去的瞬間,他模糊的視線捕捉到礦場中央那根高聳的旗桿,頂端一面殘破的、染著大片可疑暗紅污跡的綢旗在寒風(fēng)中無力地飄蕩。旗上繡著一個巨大的、張牙舞爪的“陳”字,缺了一角,像被野獸撕咬過。那殘破的紅色,讓他瞬間想起了兄長木刀柄上纏著的、被血浸透的褪色紅綢。
第一十七日
礦洞深處的寒氣,像是活著的毒蛇,順著腳踝的鐐銬,貼著皮膚,一路鉆筋蝕骨地往上爬。蘇塵蜷縮在鋪著薄薄一層霉?fàn)€稻草的泥地上,背靠著冰冷刺骨的巖壁,身體控制不住地微微發(fā)抖。他盯著對面巖壁上那些歪歪扭扭的刻痕——那是前人用碎石或指甲留下的,記錄著他們在這地獄里熬過的天數(shù)。他默默數(shù)著,這是第十七道新痕。
墻角蜷縮著的老礦工張二,喉嚨里發(fā)出拉風(fēng)箱似的嗬嗬聲,瘦得脫形的身體隨著每一次咳嗽劇烈地抽搐。昨夜,他又咳出了一顆帶血的、黑黃色的牙齒。此刻,他正用豁了牙的嘴,費力地嚼著一塊摻著砂礫、硬得像石頭的雜面餅,渾濁的眼睛里沒有一絲光亮。
“吃!” 一個陰冷的聲音在頭頂響起。一只穿著破草鞋的腳踢過來半個豁了口的陶碗。碗里是渾濁不堪、漂著幾片爛菜葉的米湯,一只鼓脹的死蒼蠅沉在碗底,像一顆惡心的黑豆?!吧陼r三刻,西三礦道要裝滿五十筐紫云礦!餓昏了誤了工,老子把你扔廢井里填坑!” 說話的是同牢的獨眼囚犯,臉上橫著一道猙獰的刀疤,眼神像淬了毒的刀子。
陶碗邊緣有道新月狀的豁口。蘇塵看著那豁口,突然想起家里那只被王大虎砸碎的咸菜甕,母親心疼地?fù)焓疤}卜干的模樣清晰得刺眼。他麻木地端起碗,指節(jié)無意識地擦過豁口內(nèi)側(cè),粗糙的觸感下,指尖似乎摸到了一點極其細(xì)微的凸起。借著洞口透進來的、礦道深處磷火般幽綠的光,他瞇起眼細(xì)看——那是刻在陶土里的、極其微小卻異常清晰的螺旋紋路!與他昏迷前最后看到的、那金蛇劍鞘上的紋路,竟有幾分神似!心臟猛地一跳。
“阿土!” 監(jiān)工破鑼般的吼聲伴隨著銅鑼刺耳的“哐當(dāng)”聲在洞口炸響,“滾出來!背筐!”
礦道深處,只有磷火在無聲地明滅,將嶙峋的巖壁映照得鬼影幢幢。蘇塵咬著牙,將沉重的背簍套上肩膀,四十斤重的褐鐵礦壓得他幾乎直不起腰。指甲縫早已被磨破、撕裂,滲出的血混著煤灰,在粗糙的筐繩上結(jié)成一層又黑又硬的血痂。每走一步,腳鐐的冰冷和腳踝凍瘡潰爛的刺痛都讓他眼前發(fā)黑。
前方,一個佝僂得更厲害的身影突然晃了晃,像根被蛀空的朽木,無聲無息地栽倒下去。背簍里的礦石嘩啦啦滾落一地,幾塊尖銳的碎石砸在蘇塵露著腳趾、凍得發(fā)紫的破草鞋上。
“晦氣!” 一個滿口黃牙的監(jiān)工罵罵咧咧地沖過來,手中的牛皮鞭子帶著尖嘯,狠狠抽在那倒地礦工蜷縮的背上,“擋道的瘟牲!起來!”
倒地的身體抽搐了兩下,便徹底沒了聲息。蘇塵被勒令拖走這具輕飄飄的尸體時,看到死者后頸上有一塊銅錢大小、形狀奇特的暗紅色胎記。三天前,就是這個人,趁他昏睡時,偷走了他藏在草席下、省了半天的半塊雜面餅。當(dāng)時,一只綠頭蠅正悠閑地趴在那塊胎記上搓著手。
填尸坑在礦區(qū)最西側(cè)的荒坡下,散發(fā)著濃烈的腐臭。拖著那具冰冷僵硬的尸體經(jīng)過一堆廢棄礦渣時,蘇塵眼角的余光瞥見一塊礦石表面,在昏暗的光線下,閃過一抹極其微弱、卻異常熟悉的青光!那光芒的色澤,與父親補鍋時,那顆自行凝聚的鐵珠表面的光澤,幾乎一模一樣!他下意識地想彎腰細(xì)看。
“啪!”
冰冷的鞭稍帶著撕裂空氣的銳響,狠狠抽在他后背上!火辣辣的劇痛瞬間炸開!
“賤骨頭!磨蹭什么!” 監(jiān)工的怒罵像冰水澆頭。
第四十九日
冰冷的雨水像無數(shù)根細(xì)針,無情地扎在早已泡爛的腳底凍瘡上。蘇塵跪在泥漿橫流的溪邊,麻木地用破木瓢淘洗著礦砂。冰水刺骨,凍得他手指僵硬發(fā)紫。不遠(yuǎn)處草棚下,兩個監(jiān)工頭目正圍著一只燒雞喝酒,油膩的香氣隨風(fēng)飄來,引得他空癟的胃袋一陣痙攣。
“…這批紫云礦成色不錯,上頭有令,要直送江州陳府?!币粋€臉上帶著蜈蚣般刀疤的漢子撕咬著雞腿,油光滿面,“陳老太爺六十大壽,要熔九尊‘仙鶴延年’的擺件,馬虎不得?!?/p>
“聽說…后山那片塌方的廢礦堆里有寶?”另一個尖嘴猴腮的壓低聲音,帶著一絲貪婪,“昨兒抓了個想溜進去的盜墓賊,骨頭挺硬,還沒撬開嘴…”
銅錢大的冰冷雨點砸在蘇塵面前的淘金木盤里,濺起渾濁的水花。他機械地攪動著砂石,指尖突然觸到一個尖銳堅硬的異物。撥開砂礫,半截銹跡斑斑、帶著倒刺的箭鏃顯露出來。箭桿早已腐朽斷裂,殘留的焦黑色木頭上,赫然刻著幾道扭曲的螺旋紋!這紋路,竟與他藏在草席下那塊從填尸坑撿來的陶片上的紋路,嚴(yán)絲合縫地對上了!一股寒意順著脊椎骨竄起。
“狗東西!敢偷懶!” 一根粗硬的木棍帶著風(fēng)聲,重重敲在他肩胛骨上,劇痛讓他差點栽進溪水里。
蘇塵慌忙將箭鏃死死攥進掌心,尖銳的銹邊瞬間刺破皮肉,幾滴溫?zé)岬难闈B出,混入冰冷的溪水。就在這一剎那,一種極其詭異的感覺攫住了他——腳下的大地深處,仿佛傳來無數(shù)細(xì)碎、密集、令人頭皮發(fā)麻的啃噬聲!像是有千萬只饑餓的老鼠,正瘋狂地掘進著巖層!這可怕的幻聽持續(xù)了整整一夜,直到同牢房那個總愛念叨家中老娘的老礦工張二,在睡夢中突然劇烈抽搐,蜷縮成嬰兒般的姿勢,再無聲息。清晨收尸時,蘇塵看到他指甲縫里,深深嵌滿了閃著詭異微光的紫云礦碎渣。
第八十三日
凜冽的北風(fēng)如同狂暴的巨獸,嘶吼著掀翻了臨時搭起的、漏風(fēng)的粥棚。蘇塵裹著一條千瘡百孔、散發(fā)著餿味的破麻袋片,蜷縮在伙房灶膛前唯一有點熱氣的地方。跳動的橘紅色火焰舔舐著新添進去的濕柴,發(fā)出噼啪的爆響,升騰起嗆人的濃煙。自從張二死后,他因認(rèn)得幾個歪歪扭扭的字,被調(diào)來這相對“暖和”的伙房打雜,每日能多分到半碗幾乎照得見人影的稀米湯。這是他用幾乎凍掉的手指,為監(jiān)工們謄抄工單換來的“恩賜”。
“添火!死哪去了?誤了寅時的工飯,老子扒了你的皮!” 掌勺的瘸叔拄著拐杖,一腳踹翻了旁邊碼放得還算整齊的柴堆,空蕩蕩的褲管在灶火前晃蕩著,像條垂死的蛇。
蘇塵沉默地起身,走向角落那堆濕漉漉的柴薪。揮動豁口的斧頭劈柴時,他發(fā)現(xiàn)一塊松木的斷面上,天然的木紋竟盤繞扭曲,形成了一幅酷似鎖鏈纏繞的圖案!這讓他瞬間想起了那個雨夜,昏迷前看到的蓑衣人腰間,那柄金蛇盤繞的劍鞘!更讓他心驚的是,最近礦場里來了幾個衣著光鮮、操著江州口音的商人,他們乘坐的馬車廂板上,都用銀漆勾勒著類似的、扭曲的蛇形紋路!
“嘩啦——!”
一聲巨響!地窖入口旁堆放的幾個儲糧木箱突然倒塌!腐爛的木板和發(fā)霉的米粒撒了一地。蘇塵被瘸叔罵罵咧咧地趕過去收拾殘局。在挪開一塊碎裂的箱板時,他的手在冰冷潮濕的泥地上摸到了一個硬硬的、被油布包裹的物件。心跳驟然加速!他迅速掃了一眼正背對著他罵娘的瘸叔,飛快地將東西塞進懷里。回到相對昏暗的灶膛后,他才敢借著跳動的火光,小心翼翼地打開油布包。
里面是半卷殘缺的、邊緣磨損泛黃的圖紙。紙張堅韌,像是硝制過的皮革。上面用精細(xì)的墨線勾勒出復(fù)雜交錯的山川脈絡(luò)、礦道走向和一些難以辨識的古老標(biāo)記。圖紙的右上角,被大片暗紅色的、早已干涸凝固的污漬浸透。就在這血污的邊緣,一行褪了色、卻依舊筋骨嶙峋、力透紙背的小字,如同燒紅的烙鐵,狠狠燙進蘇塵的眼底:
“玄甲營參將蘇明遠(yuǎn)”——那是父親的名字!端正、清晰,帶著一種他從未在父親平日打鐵時見過的、鐵血殺伐的剛硬!
門外傳來瘸叔拄著拐杖、越來越近的腳步聲和罵罵咧咧。蘇塵的心臟幾乎要跳出胸腔!他猛地將圖紙卷起,不顧一切地塞進灶膛里熊熊燃燒的火焰中!
嗤——!
火舌貪婪地卷上圖紙邊緣,迅速吞噬了“蘇明遠(yuǎn)”三個字。紙張在烈焰中蜷曲、焦黑、化為飛灰。
瘸叔拄著拐杖撞開門,濃煙嗆得他直咳嗽:“咳…咳咳…作死的!柴火濕氣這么重,煙都倒灌!存心糟踐老子的羊肉湯是不是?” 他陰鷙的目光掃過灶膛里跳躍的火焰和地上散落的柴枝,最終落在蘇塵那張被煙熏火燎、沾滿煤灰的臉上,帶著毫不掩飾的厭惡。
第一百零八日
第一聲春雷在鉛灰色的云層深處炸響,沉悶的巨響滾過黑石礦場的上空,驚醒了這片死氣沉沉的土地。蘇塵蹲在冰冷的溪水邊,麻木地涮洗著堆積如山的恭桶。刺鼻的惡臭熏得他幾乎睜不開眼,冰冷的溪水凍得他手指失去知覺。兩個監(jiān)工坐在不遠(yuǎn)處的避風(fēng)處啃著醬肘子,油膩的交談聲斷斷續(xù)續(xù)飄來。
“…后山那片探礦的廢坑道又塌了,埋了七個倒霉鬼?!币粋€圓臉的礦監(jiān)啃得滿嘴流油,聲音含糊,“正好,前幾日抓的那批流民,頂上去充數(shù)!省得上頭查問…倒是那個江州來的陳管事,邪性得很,放出話要高價收帶螺旋紋的陶罐碎片,越多越好,也不知搞什么名堂…”
蘇塵的手猛地一頓,冰冷的水流沖刷著手中恭桶邊緣一道細(xì)微的螺旋凹痕——那是他前幾日偷偷用碎石片模仿懷里的陶片刻下的。他藏在草席下的那塊真品,昨夜偷偷用稀薄的米湯涂抹過,在慘淡的月光下,竟隱隱顯出了山川脈絡(luò)般的暗紋!此刻,溪水沖刷著這贗品上的刻痕,卻讓他覺得與真品有了某種奇異的聯(lián)系。
對岸稀疏的松林里,突然驚起一大群聒噪的烏鴉,黑壓壓地盤旋著。
運送紫云礦的車隊正沿著陡峭的崖壁小路緩慢前行。為首拉車的棗紅馬不知為何突然受驚,發(fā)出凄厲的長嘶,前蹄高高揚起,拼命掙扎!車轅失控,猛地撞向旁邊的山巖!
轟?。W啦啦——!
巨響震耳欲聾!沉重的礦車側(cè)翻,車上的礦石如同山崩般滾落崖下!就在這混亂的瞬間,蘇塵的瞳孔驟然收縮——一塊拳頭大小、閃爍著妖異血光的礦石從翻倒的貨箱中滾出!礦石粗糙的表面上,赫然鑲嵌著那個他無比熟悉的物件!
王大虎他爹視若珍寶的翡翠扳指!此刻,它深陷在礦石之中,折射著陰沉的天空和下方翻滾的煙塵,散發(fā)出一種令人心悸的、不祥的暗紅血光!